（1）
　　腊八节过了。二黑子这几天头都大了。中午晚上都让手下的瓦工缠着要工钱，吃不安睡不眠，这小包工头平时的风光全然无存。
　　今晚四十人严严实实围在他的工房里，豁出去了，今晚罢睡明天罢工！人心急了，话也难听了，往日的情分也生了。二黑子垂着头，一筹莫展。最后无可奈何道：“好了好了！我求求你们。该讲的我都讲了，明天我们一起把韩经理拖到县委会去行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四十人拖着二黑子堵住项目经理韩迎春的门，大家不吃不喝上县委，那气势绑架着韩经理，呼呼拉拉的来到县委办公楼。
　　
　　县委接待办一个电话打给劳动局监察股老匡。
　　老匡五十迎头，先前在劳动局搞安全生产检查，和企业打了近二十年交道，是个老办。现在搞劳动监察，专门监察企业的《劳动法》执行情况。这两年民工讨要工资是年底的主要事情，官司都打到了县外省里。此刻正在接待几个来访的包工头，他们发问：镇政府拖欠工资怎么办？?
　　原来清湾镇政府为了完成教育达标，城镇建设达标等城镇工程，按规划设计兴建几所乡村小学和乡村道路，上面拨付的专项建设款到位，但地方财政一时拿不足相应的配套资金，所以拖欠着方达建筑公司，不料工程结束不久，方达公司改制重组，这部分工程款就转嫁到包工头身上，一晃两三年。老匡一听这情况，知道难办，不是劳动监察一家能管得了的事，凡关这种“工程款”一律介绍到城建局。
　　
　　老匡走进县办接待室，和小席主任握手招呼，坐定扫了一眼老少参差的民工道：“什么款，多少？”
　　二黑子结结巴巴道：“包工费，好几万。”
　　“好几万是多少？”老匡似笑非笑。民工们七嘴八舌开了锅，项目经理韩迎春默不吭声。
　　老匡笑道：“这样怎么行呢。你们有本事找县委还没本事算帐呀，回去算帐！协议工程量多少，实际工程量多少；总共多少工资，谁欠谁的。写在纸上，包工头签字，民工代表签字。下午到劳动局来，空口无凭嘛。”
　　民工们唧唧咕咕，点头的点头，眨眼的眨眼，跟着二黑子围着韩经理出了县办接待室。
　　
　　三十过半的小席对老匡笑道：“匡总，就交给你了。”
　　老匡调侃道：“啊，这是我们的专业，让领导受惊了......”
　　席主任俏皮地笑道：“嘿嘿......有你我挡驾领导怎么会受惊呢......”彼此笑意相映，握手告别。
　　
　　
　　（2）
　　老天飘起了雪花。
　　工资有希望，民工们心热气高。那边二十人看着项目经理，这边二十人围着二黑子，罢工罢饭，拼个鱼死网破！
　　算好明白帐，依旧呼啦啦冒雪直奔县政府机关办公楼，来到劳动局门前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老匡看了他们的清单，项目经理韩迎春那边应付工资款13万，已付7万；二黑子和民工这边应付工资款16万；已付6.2万。一时间各说各的吵开了锅。原来他们是各算各的帐。
　　
　　二十出头的二黑子是华光建筑公司的小包工头，这项目经理韩迎春是他二叔，三叔就是华光公司的老板。这次做的是“中兴商城改造”工程，一期工程价款１３万让这大头侄子承包。这二黑子没什么历练，窝工屈时，做了１６万。公司和项目经理签约，管不了那么多，苦了项目经理和包工头纠缠不了，一厢按签约给１３万；一厢说做了16万，不能白干活。就这么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僵持不下。
　　
　　做二叔的项目经理承认工人确实做了16万。老匡道：“既然你承认工人们确实做了16万，那就应该按16万付工资。”
　　这叔经理理直气壮道：“我凭什么付？！当时承包定的13万，谁叫他们做超了。”
　　老匡严正道：“唉？你这个项目经理执行公司的意志，不按实际工时付工资怎么行呢，不是你个人行为。”
　　韩经理气哼哼道：“我没这个规矩！公司也没这个规矩！我只能按13万付工资。”
　　老匡不屑道：“你没这个规矩不行，要看国家的规矩。”说着随手翻开桌上的有关法律法规：“你看，国家明文规定：按实际劳动工时付工资。否则就违法。”
　　二叔经理力争道：“我又没压他们工时，13万完全可以做完的，他自己没安排好，我不能贴钱。”
　　老匡反问：“那你说这个问题怪谁？”
　　这叔经理气哼哼冲着二黑道：“你问他！”
　　
　　老匡瞟了一眼可怜巴巴的二黑子道：“他手下的人确实付出了这么多劳动，你叫他怎么交待？”
　　二黑子扑通跪在了地上：“二叔我求你了，你不给钱他们会打死我的。我给你磕头——”说着真的向二叔直磕头。
　　这叔经理无可奈何道：“我给你磕头——”说着也扑通跪地，只见这叔侄俩象捣蒜似的，闭着眼睛相互磕头。
　　
　　老匡和办公室的人以及围在窗外的民工一时发愣，这情景着实出人意料，让人哭笑不得，却没有人笑。老匡回过神来叹道：“唉呀......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吗，磕头能解决问题呀......起来，起来......”老匡把他们拉起来，叔侄俩都哭丧着脸，各自坐下。
　　
　　老匡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水。然后点了支烟，看着项目经理道：“韩经理，就是按承包费13万算，你还空他们6.8万，按实际劳动工时算，你还空他们9.8万。你也是干活人出生，不能让人白干活，都要养家活口嘛，工程有的干，钱有的赚，又不是这一次就完事了，还要靠大家跟着你干吗。”
　　韩经理没精打采道：“你说的不对。按承包13万算，我还空他们6万，按实际工时算我还空他们9万。”韩经理可怜巴巴的看一眼他的大头侄，又看一眼老匡接着道：“上半年给他6.2万工钱，八月份他找我要了5千，十一月又要了3千，我等于给了他7万......”
　　二黑子抢过话低声道：“二叔......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几千算我找你借的，我都花了,叫我现在拿什么给他们呀.”
　　这叔经理一脸痛恨道：“哼！我包你工资，还包你花呀！”
　　
　　老匡看看这叔侄俩，各自一脸苦相，一肚子苦水。心平气和道：“韩经理，这是你们俩的帐，你们慢慢算，工人们不能白干活嘛，公私要分明。至于他13万能做完，做了16万，这是你们公司内部管理的事，监工不利也好，用人不当也好，与你这个项目经理都是有关系的。不按实际工时付工资怎么交代过去呢？”
　　二黑子委屈道：“我先就说做不了，做了三分之一我就告诉他真的做不了，他非要我做下去。”
　　老匡瞥一眼小二黑：“你现在就不要说这些了，以后你们慢慢总结经验就是。韩经理，你看怎么办，这事总要了结啊......？现在拖欠工资是要吃官司的,要不然就请老总？”
　　韩经理一筹莫展道：“那你就请老总。”
　　
　　老匡拿起电话，把情况向华光建筑公司老总简明的通报了一下，老总答应马上派公司法律顾问过来，全权处理这件事。
　　
　　
　　（3）
　　法律顾问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戴着时髦的眼镜，初出茅庐之相，青春气盛于面。老匡把僵持的情况和劳动监察条例再次简明介绍了一下。年轻的律师二话没说，表示先付13万，剩下的过了年再付。这时，在一旁的分管局长汤旭东和仲裁办丁主任开了言：你这不等于没说嘛。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老总的意思？要是这样,叫你来干什么？你代表公司老总，要兼顾企业和工人的双方利益，说话要权衡......
　　此时围在窗外门外的民工开始起哄。小律师沉默不语。
　　
　　屋里继续商谈。屋外的民工开始了叽里咕噜。有人嚷道：嗨——这不公平吧，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在里面坐着，我们在外面站着，窗外有雪，走廊上有风，这怎么是以人为本，这是不平等，要不然你们出来，都在走廊讲——起哄.....
　　
　　老匡开个门缝笑道：“你们讲的很对。可是我这办公室装得下你们吗？把他们放出来你们谁敢担保？我们三个可对付不了你们四十几个。你们都进来能解决问题吗？”
　　“那就让我们也进去三个，以示平等公正。”有人大声叫。
　　“以示公正？这么说你们是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我们劳动局了？那我们就不管，你们到法院去起诉，已经快下班了，我们也好回家。”老匡冷笑着。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他们常常无奈的叹息：老百姓老百姓，常常就是孬百姓！
　　
　　“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信任劳动局，我们是气他们。要不.....让我们三位年纪大的进去坐坐，都几个小时了，我们两顿都没吃，他们都站不动了，这地板砖上坐不得......”有人这么给自己下台阶，有理有情的。
　　老匡笑道：“这还在谱子上。派三个进来，只许三个，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不要瞎起哄！否则我们就下班回家，以后再说。”
　　老匡、汤局、仲裁办丁主任一起开门，将三个年纪大的民工放进办公室。
　　
　　时钟正指17：00时。老匡看着分管的汤局小声道：“我看这事你得跟费一把汇报一下，让他过来；我来和城建局的老罗通个气，也请他过来一下.”
　　仲裁办丁主任道：“老匡说的对。省里都是联合办公，今天这事.....”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五点半就下班了，今天这事不了结，问题很严重，四十多民工一旦火气来，那就不堪设想。
　　
　　结果他们的费一把有事，城建局的老罗说上面来人走不开。汤局面带难色道：“唉！我今天还真有事，晚上做东请人吃饭！”
　　老匡吐着烟浅笑道：“你做东那你就去做东。不过这事呢......反正我不能一个人处理。”
　　
　　汤局看看正在锁抽屉的丁主任，走过去轻声商量道：“丁主任，我实在是没办法，上个星期就订好的，这个星期五请。你在这陪一下老匡，我吃了饭就来？”
　　丁主任看看一旁吐烟的老匡，又看看急眉愁眼的汤局淡淡道：“那好吧.”
　　汤局松口气：“我吃了饭一定来。”说着，急急出了门。
　　
　　
　　（4）
　　老匡比丁主任大个五六岁，却是老同事了，一前一后进的劳动局。虽说“劳动监察”和“劳动仲裁”是两个股室，但业务上紧密相连。先前办公室不够，仲裁办在政府大院外办公，老百姓有事都往政府的劳动局跑，老匡就常常把需要仲裁的个人与企业的劳动合同纠纷介绍给这丁仲裁去调解；而老匡的“劳动监察”对什么超工时、用童工、欠工资、拒缴或拖欠养老、工伤、医疗等劳动保险的企业违反劳动法的事件进行监督和查处。因为人手少，老匡的“劳动监察股”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一有事就把分管的汤局喊上，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今天丁仲裁也算是助阵的。现在二人平下心静下气，准备处理这棘手的问题。
　　
　　华光公司的律师还是坚持暂时付13万，里面的三位民工长老坚决不答应，外面的民工呼声震震。律师提出请劳动局担保一下，剩下过了年给。
　　“你怎么说外行话！”老匡和丁仲裁异口同声。
　　丁仲裁道：“伙计，你和我们做生意呀？我们凭什么替你担保？别忘了，是你欠了人的工资，人欠你的工资怎样？”
　　
　　民工们在外面起哄。外面的四开大玻璃窗户敲得咣咣咣，走廊里的木门咚咚咚。一时乱哄哄听不清说话。二位一个到南窗一个到北门劝息民工。回过身来各自掏烟，只闷闷的看着垂头的律师。
　　老匡平心静气道：“你这个年轻人呐，说话要动脑子。政府凭什么担保？这是什么时候的观念。你抱着这个态度是没法解决问题的。你看看这气势......你们老总可是说这事由你全权代表他的，你要不行就请他来。”
　　一阵沉默。不想真的有人敲门，县110特警驾到。特警们进得门来，大家面面相觑。年轻的特警队长严正的发问：“你们这发生了什么事？
　　老匡莫和丁仲裁相互交色，莫名其妙道：“没发生什么事呀？我正在处理问题。”
　　“可是我们接到报警。”特警队长严正的扫视屋里的人。
　　这时小律师尴尬的说：“呃......我有点事，想和你们一走.”所有目光“唰”地盯向他。原来他乘老匡两个劝息民工，悄悄打了110。
　　
　　特警队长严肃地看了小律师一眼，转身就走。小律师紧跟三个特警身后。屋里和门外的人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所措。
　　
　　他们出得门去，外面的民工闪出一条道，放过110，呼啦一下截住小律师，呵斥推搡，拳脚相加。老匡两个闻声冲向门，正撞上小律师抱头回串。一刹那拖的拖拽的拽，吼的吼骂的骂，叫的叫劝的劝.....老匡和丁仲裁一边往里拼命拽小律师，一边死命抵住小木门，好在靠门边一组大木柜挡住门不得大开，刚好容下老匡和丁仲裁并肩的空间，最后小律师被拖进门还得亏外面有人揣了一脚。
　　
　　门终于关上了。老匡两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椅上。小律师鼻青眼肿，西服掉了袖子，眼镜碎在地上，裤腿也破了，淌着鼻血，十分狼狈。
　　
　　老匡打破沉寂，生气道：“你也太不象话了。这事怎么能打110呢？！亏你还是律师，你把他们都当什么人了？110是干什么的？你这不是激化矛盾吗！你再这样胡来，我们可真不管了，我们也管不了！”
　　
　　民工们气愤地敲着玻璃窗捶着木门大嚷：“还是读书人！你的墨水把良心都染黑了！什么律师，你出来，我叫你冻死！让他出来，把他衣服给扒了，我们也不要钱了，我们论拳！”喊声叫声骂声震动了空荡荡的整个大楼。
　　
　　老匡两个各自点烟，不理会外面的民工。时钟指向20：00时。外面渐渐平静了。忽地敲门声。二位警惕地在门后发问。原来是汤局回来了，一时心气大定，总算来了个增援。
　　
　　
　　（5）
　　这边官员们汇报情况，那边韩经理和律师商量办法。新一轮谈判调解又开始。
　　
　　一会儿韩经理的手机奏乐，一会儿小律师的手机响和弦，一会儿办公室的电话震玲声。
　　
　　时钟指向20：40时。有人在外面叫：“我们一天没吃没喝，我们要吃饭，公司应该请我们吃饭！”接着喊起了口号：“我们不能饿着肚子要工钱！我们要人权！政府给我们做主！让韩经理请吃饭！韩经理请吃饭....”
　　老匡看看律师又看看韩经理道：“韩经理，应该请他们吃饭。他们是向公司讨要工资的，你们代表公司，请吃饭没问题吧？他们在外面站好几个小时了，雪还在下，这么冷的天，又饿又冻的，倒一个你们公司可担待不起呀。”
　　
　　有刚才的一幕，再经老匡这么一说，韩经理十分心虚，那敢说不？掏出100元放在桌上。老匡和丁仲裁相互看了一下，又看看民三位工长老不屑的表情，窗户咣咣作响：“我们不是要饭的——！还我们工钱....
　　老匡向韩经理道：“这100块也太少了，起码一人让他们吃上一碗热面，至少也要200块。”
　　韩经理还嘟囔着让他们打借条。老匡冷笑道：“还打什么借条哇！就当我们到你那去了一趟。”
　　
　　饭钱交了出去，听见民工们欢喜的声音：五个一去，不——四个一去，其余的人在这看着，别放他们跑了。快去快回。
　　
　　
　　（6）
　　等四十民工陆续吃完面，屋里面最后的结果也出来了：以实际工时16万发放民工工资。韩经理当场交付5.8万现钱，老总那边立刻派人送4万现金支票过来，当场兑付实际拖欠工资款9.8万。
　　
　　当支票送到，韩经理和小二黑开始交接点数现金。窗外的民工欢喜地传叫着：“数钱了！数钱了！”从南边的窗户跑到楼里的走廊，从楼里的走廊挤向楼外的窗户；翘首玻璃窗的翘首，猫眼瞅门缝的猫眼，来来去去，悄言窃语，不亦乐乎。
　　
　　当二黑子把5.8万现金和4万支票揣进怀里，外面传来一片欢呼。
　　官员们向双方握手祝贺，双方不住道谢。老匡冲叔侄两笑道：“你们两个也应该握握手吧？....”二黑子叔侄俩尴尬地相握，大家笑颜相向，一派祥和。
　　
　　三位官员微笑着开门送出双方。外面的民工争着上前握手：谢谢你们；谢谢政府；政府这回真得办实事；这回真是三个代表.....
　　
　　送走民工，时钟指向22：30时。
　　汤局笑道：“你们赶快去搞点热乎的填肚子，我就不陪了。”
　　官员们走出政府机关办公大楼，小雪渐止，稀疏若雾。三位相互握手道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和寂静的霓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