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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爷的葬礼——乡村风俗之三
□ 三木子
2005-03-0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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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爷在世的时候,虽然没有得到村里大人孩芽的尊敬,到了死,也得让他象样的魂归西天呀。所以,照例全村人也着实地热闹了一番。
人们之所以叫他六指,不光是因为他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指头,还与他爱偷鸡摸狗有关。
论说他是村里的长辈。但谁也不将他当长辈待。只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大家拿他作笑料。哥们、爷们坐在一块,嘻嘻哈哈,聊谁呢?他六指呗!七十二岁的人了,在人们的嘴里抖落出来,就连五六岁的孩子都不如。不信?真的!
说是六指爷年轻的时候,不光爱偷人家的东西,还喜欢听人家新结婚的小两口的房事。一次他顺着茅房的缝隙看女人解手,被逮住了,哎呦,那顿臭揍哦,打的他鼻青脸肿,差一点没了小命。最后,发誓当全村人的孙子,才过了关。
他死了,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有人忽然就想起一些他的往事来,一拍大腿:
“啊呀,大凤要是跟六指,怕也儿孙满堂,一大家子人哪!”
“是啊,我看,大凤还真没准有那意思哪!”
“可惜,一个好人,也上吊了”
这大凤就是六指爷顺茅房眼到的那个女人。
不论村里的人作出什么样的结论,六指怎么想当全村子人的孙子,他还是爷辈,六指爷还是六指爷。他还是有着许多或远或近的孙子支应着,于是,他的葬礼也就像模像样地进行。
村干部来了。这些人只有在村子里有人婚丧嫁娶才显出他们存在的必要。灵棚搭起来了,灵棚里安放了六指爷的棺木,棺木前摆放了供桌,供桌上摆放了供品。村子有名的厨子来帮助造厨,露天的厨房烟雾缭绕。空气中有白面馒头的香气缭绕,有喷香的炖豆腐的香味在飘动,不时地勾引着那些饿着肚皮来的人们。
大早晨就有人来吊丧的。那是六指爷的远房侄子侄女。她们手里拖了一块手绢一样的白布,盖住脸,一进门扶住门框哭天喊地。与其说他们是在哭泣,倒不如说是在与人诉说更准确些。不仅没有丝毫悲哀的意味,倒多少有让人得到某种欣赏的艺术价值呢。
大门外,早有一班吹鼓手长里短里的吹打着,粘稠而长的唾液从喇叭口淌出来,溅出去,不时地飞到一群围观的光着的孩子们的头顶上。
热闹。全村老少如同过节。村子里家家户户大都不动火了,到六指爷家里来吃了。他们喜气洋洋。那些不知道是谁家的戴了孝帽子的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手里的馒头吃着吃着就把吃不了剩下的一大块扔给了拴在墙脚的狗。那狗倒是咣的一下用嘴叼住了,但只是一会儿,它就对那馒头失去了兴趣。因为,在这之前一块肉骨头让它已经吃饱了。
终于,人们等待已久的出殡的时辰到了。
那口薄木棺材被华丽的棺罩打扮的富丽堂皇,像是一座小小的戏台,被摆上街头。花圈挽带蔚为壮观。人们依次列队而立,只听一声“抬杠子——”那棺材被众人高高抬起,随后,哭声骤然加大。不时,有纸钱被抛出,纷纷飘落。送葬的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了。
乡下有个规矩,棺木到了哪家,都要接祭。就是摆供品,烧纸,叩头。
送葬的队伍朝着有恒家走过来。有恒和六指爷年龄相当,一个人过日子,境遇和六指爷差不多。但,人们都知道他和六指爷素来不和。出乎大家意料地是棺材抬到他家门前时,他家的门开了,他从门里走出来。与往日的落魄相比,今天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穿了崭新的素色衣服,显然,鞋子也是才换过的。只是那根柳木拐杖还在,毫不忧疑地跪在门前的那张破席之上。
他是小辈儿,尽管年纪相当,却不能不如此。
他跪下了。不知道是朽了,还是什么原因,拐杖竟一下断了,他歪倒在破旧的苇席之上。他哭了,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席面上。他想六爷吗?不是。他先是心疼自己的拐杖,而后,是看到了黑郁郁的棺材,想到了自己也将死去……。他哭了许久。直到人们前来,扶起他,将他送回家门。假如没有人扶他,他是不会起来的,他就要继续哭下去。也许因为,他的拐杖断了,他根本站不起来了。
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进,到了尹庆申家,门却紧闭着。这尹庆申在村子里可以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神了。早年,他就当了赤脚医生,没有哪家不请他看过病。而今又在临街开起了一面小小的杂货店,没有哪家不买他的东西。村子里的钱,他挣的可是不少啊。新盖的青砖到地的大瓦房,高大的院墙和门楼,哪一个可以比呢?然而,六指爷在的时候,最是这小杂货店的常客,每每地要连喝带拿,不给钱。庆申呢,却不恼,不急,还要远远地送出门去,人们不理解。有人猜测是六指爷在什么事情上抓住了庆申的什么把柄了吧?
见庆申家的门不开,人们带着满怀不解刚要抬了棺材过去的当儿,庆申家的门开了,满面悲伤的庆申一下子跪倒,连叩三个响头,大哭。把鼻涕和泪水一把把用力摔到地上,或抹到鞋底上。
没有人去劝他。让他哭个够。人们喜欢看他的哭相。孩子们在叫好,年轻人在窃笑,老人们乘机说着与丧事毫无关系的闲话。
终于,庆申的胖老婆看不过,满脸杀气,冲进人群,一把拎起瘦骨嶙峋的庆申,口里骂着街,把庆申拖回家去。当然,人们不知道她是在骂六指爷呢,还是其他什么人。
人们抬了杠子继续前进了。
队伍前进的速度极慢。几乎前进几米就要停下来。一家一户相互挨着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又不出来叩两个头呢?
前面的那些哭丧的男女们,已经从大声哭喊,变成了小声叨咕了。正是六月天气,好热啊。有人干脆把白布拿在手里当扇子,不停地煽着风。而队伍反而越来越长了。哭声,喊声,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声,嘈杂而混乱。
棺木被抬到老张家门前时,不见人从门里出来,却突然跑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来。只见他手里拿了冥纸,用火柴点着,没有扣头,而是站着向棺材鞠了三躬。
人群里有人鼓掌。俊秀的小家伙被人们围住。
他叫小三。说是替父亲来行礼的。父亲出门在外,没有回来,母亲让他扣头,他没有。他说,他对六指爷没有好印象,有一次六指爷还骗走了自己手里拿着的半个馒头。
队伍到了村头。人们准备着撂下杠子,喘息一会,最后走向墓地。这时候,一个一直走在送葬队伍中的年轻人手拿冥纸来到棺木前。
人们吃了一惊。
他是谁?他是谁?没有人知道。
他们猜疑着。只见年轻人身穿牛崽裤,戴了一只浅黄的墨镜,头上被精心梳理过的卷发在小风中不安地抖动着。
他鞠了三个躬。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流下来。
人们的目光都钉在了年轻人的身上。眼睛睁的圆圆的,就连吹鼓手们也都停顿了一秒钟。
突然,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披了孝布的人们哭泣的声音大起来,没有流泪的女人们开始流泪了。吹鼓手更加起劲的吹起来,腮帮子夸张地煽动着,脖子一左一右的拧来拧去,脸涨的通红。
队伍继续前进。墓地已经不远了。
1986.7.2.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