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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美”宣科——醉在丽江之十三
□ 寅公
2005-03-14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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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丽江,有许多人把宣科比作传说中的“热美”,那是一个亦神亦鬼、亦阴亦阳、亦善亦恶、长角生翅、善于飞翔的飞魔和精灵。 以前听网上的朋友说,到丽江,要了解纳西文明、东巴文化,不见宣科恐有遗珠之憾。许多游客到丽江听古乐,其实一半是冲着宣科去的。一位崇拜者留下了这样的文字——“如果可以,我想老死在丽江,在老死之前,能每天看到宣科”。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第一眼见到宣科,是在“中国大研纳西古乐会”的门前。当时,离演出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正在此处取景,然而,总有几个人在门前滞留着、交谈着,也有几个路人围观着。我上前看个究竟,这才发现原来是古乐会的主人在接待来访的日本客人。一会儿,几个人排成了一行,站在门前合了个影。但见中间的那人,50岁左右,身材瘦小,颧骨高凸,戴眼镜,满头的黑发有点乱,脸色早被云贵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得黑里透红,上身穿着一件很随意的夹克,下穿一条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象是一个印尼归侨。我一猜想,这人准是宣科,于是拿出衣兜里的古乐会门票,找到标有“民族音乐家”字样的宣科照片一对照,果如我所料。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位充满了争议、20余年囚徒生涯、江湖人称“音乐鬼才”的活宝式传奇人物。
再次见到宣科,他穿的是一袭藏青色长袍,儒雅斯文,端坐在戏台上乐队最左边的一个位置。与其他穿着洋红或宝蓝底、金色团花汉族长衫的乐师及以纳西族特有的“披星戴月”服饰出场年轻的女乐师相比,显得有点另类。那天晚上,宣科出任乐队指挥兼主持,也拉胡琴。开场了,在闪烁的拍摄光和热烈的掌声中,宣科站在了麦克风前,先后用中、英文娓娓道出古乐渊源描绘了古乐的妙处,也介绍了整理、复活古乐的经过,引古论今、谈天说地、旁征博引。每曲乐声刚落,宣科也都会开始他那煽情、张扬的主持。两个小时左右的演奏会他的主持发言占了一半还多,古乐变成他演说的释解,囊括了与演奏的古乐相关的人、事、物,涉及历史、音乐、文学、地理、民族等学术领域,并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对欣赏古乐起着很好的释解,从中也可以窥见他较为厚实的传统文化功底和对纳西民族变迁发展的充分研究。他的口才可谓一流,一开口就如“涛涛江水,绵绵不绝”,语速不紧不慢,语调不高不低,如叙家常。他的英语相当流畅,据说其德语也不错,为照顾中外客人,在每一曲的开始,他都要用中英文讲解一通。为了减小传统音乐因需要观众较深的传统文化功底和较强的音乐欣赏能力所产生的排斥力,他的主持类似于相声的风格,较强的功底却不失亲和力,又夹带着一丝煽情,语言诙谐幽默而充满睿智,风趣天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插科打诨,恰到好处,信手拈来的妙语连珠常使满场听众开怀捧腹,会场上不时地为发出会意的笑声与暴风雨般的掌声。学术的内容通过迂回曲折、插科打诨的方式向观众诠释,而且常常在关节处故意说错,但这种“装戆”产生了极大的喜剧效果,堪称大师级的幽默。最有趣的还是他用英语翻译的那些词牌名,比如把“菩萨蛮”翻译成“野蛮的菩萨”,引得台下观众笑作一团。他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纳西语,一会儿英语。普通话音色醇厚,字正腔圆;英语流畅圆熟,抑扬顿挫。不时地幽默和充满着哲理的话语,加上那夸张的动作与语气表达,常引得掌声一片,笑语不绝。当他讲起弘一法师李叔同,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时,竟引得满场观众也跟着唱和起来。
宣科非常活跃,是晚会上热络整个场面的因素。他简直就是丽江的李敖,是那样的张狂、那样的桀骜不驯,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自负,一幅“安能使我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模样,很具有中国古代文人的风采。在他身上,汇聚着遥远的浔阳遗响,神秘的宗教气息,纳西人幽深的灵性,以及独钓寒江横槊赋诗的狂放气魄。他身上飘忽不定地闪烁着某种罕见的精气,它从超拔的禀赋中渗透出来,交织着奔流不息的激情和华光四散的血性。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黑暗花阴下的音乐守望者。他的演说针砭时事,批评权威,言论尖锐,话语直白,没有拐弯抹角和含蓄谦逊。比如在讲到自己对音乐贡献时,他说贝多芬只有一个,宣科也只有一个。他嘲笑中央级的音乐团体,只知道领国家的拨款,比不上“纳西古乐会”每年上缴利税36万元。他嘲笑有些浅薄的人想做他的徒弟,“我说那你先得吃22年官司后再说,若想超过我,就该吃23年官司”,台下的人无不被这个可爱的狂人逗得哈哈大笑,一种有害于健康的情绪也由此得到泄泻。他还用夸张的比喻把赵薇和F4乐队骂得狗血淋漓。他到英国伦敦大学、牛津大学和赫尔大学讲学,一边推介纳西古乐,一边顺便把西方文化也大骂一通。他好像要以极端的姿态让人记住。不过外国人倒挺欣赏他的性格,恭恭敬敬聘他为教授。
宣科本人就是一部大书。他1930年出生在纳西贵族家庭,祖籍安徽,迁居至丽江,身上有藏、彝等血统,并非真正的纳西民族。祖父是个举人,祖母是藏族贵族,后来在宣科父亲宣明德的影响下信奉了基督教。宣明德与活动于云南一带的传教士关系密切,是第一个会说英语的纳西人,他与那个受美国农业部和国家地理协会及哈佛大学派遣、在丽江生活了27年、第一个将云南的地貌与植物以及东巴文化介绍给西方社会、并在二战时参与绘制了对中国抗战至关重要的“驼峰航线”地图的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也有交往。宣科的母亲是一个名扬中甸的藏族歌手。宣科有一个德国保姆和一个德国家庭教师,开蒙后的他就进入教会学校,然后再到省城昆明读书。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进步,当时的一张照片足以证明,这位富家子对现代文明的潮流亦步亦趋,他那身白领子翻出西服的打扮在今天也是很时尚的。1950年,解放军二野四兵团进入昆明,已经初露音乐才华的宣科在繁华的正义路上指挥同学高唱革命歌曲,欢呼新纪元的到来。他当过昆明文工团的乐队指挥,与时任钢琴伴奏的傅聪是一对黄金搭档,1957年被错误地打成特务,关进了监狱,一直到1978年才重返故土。
讲起这段经历,导游盼金妹说起这样一个黑色幽默: 1976年,宣科的儿子出世了,他认为这小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宣伟。这时有个中队长给他透露了一个信息:有人正在等他给儿子取名后来研究他的思想动态。于是宣伟是绝对不能叫的,一个反革命的儿子怎么能叫“伟大”呢?!那干脆就叫宣土吧。中队长和他一起分析:“土可以做什么?”“土可以种庄稼。”“能不能种花呀或者草的?”“能。”“是能种香花,那也能种毒草了。”“土还可以做什么?”“还可以被人践踏。”“能否踏出一条路来?”“能。”“那是社会主义的路,还是资本主义的路?”“土还可以做什么?”“可以埋葬。”“无产阶级用三座大山的土埋葬了蒋家王朝,你要埋葬什么王朝?”经过这一分析,宣土也不能叫了。宣科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的孩子有叫杨八斤的,他猛地冲到产房问医生孩子有多重。问过之后他决定给儿子取名“宣6斤4两”。但他们夫妇俩叫了几遍“宣6斤4两”,儿子一点反应没有,也许这小家伙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四舍五入”,给儿子取名“宣6斤”。直到儿子大学毕业,他儿子身份证上的名字仍然是“宣6斤”,中间一个阿拉伯数字。
22年苦难的铁窗生涯,并未使他失去心灵生活的船舵。出狱的宣科开始在中学里当教师,后来利用各种机会深入纳西族原生文化圈采风,最后把研究重点锁定在纳西古乐。在丽江当地的传言中,宣科颇具名士风范。
有人把个性张扬的宣科说成是鬼才、怪才、奇才,在我眼里,宣科也神采熠熠、神气飞扬,也该冠他一个“神才”的头衔,那宣科就成了地道的“鬼怪神奇”了。宣科是个传奇式人物,他系藏裔纳西族,天秉颖悟第一;他从拥有德国保姆和德国家庭教师并求学于教会学校的豪华生活,到因冤案当啷入狱20多年,年届花甲才出狱,人生坎坷第一;他饱经忧患后致力于纳西古乐研究并使之大放异彩的贡献第一;他凭振作有为的生活态度和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而“大器晚成”第一……真真的“千难一易”(著名国画家李可染先生给宣科的书法赠语)!宣科又是一个“狂妄的人”,他曾说过“没有我宣科就没有纳西古乐”,话虽狂但也是事实。音乐是一种声音艺术,纳西古乐如果没有宣科的研究和抢救,它完全有可能湮没和消失。是宣科组建起稳定的演奏队伍和专门的研究机构,使濒临灭绝的纳西古乐从涣散、无序走向了有组织演出。从寺庙观堂走进音乐殿堂。从为宗教科仪和人文雅集享受变成为人民大众服务。它的功用不再仅是祭祀祈祷,已成为修身养性敦睦人伦的音乐。它已成为世界历史文化名城饮誉中外的“文化名牌”,从海内响彻海外。宣科不愧为纳西古乐的精神领袖人物。由于在音乐研究方面的独到之见,他曾荣获英国牛津大学音乐学荣誉博士学位。他今年74岁,腰不驼,耳不背,思路敏捷,思想活跃。他46岁结婚,娶了个18岁的大姑娘,60岁还生了个女儿。
古乐会结束前,宣科仍不忘其市场炒作,大势鼓吹其所作书籍和演奏VCD及CD,并声明谁买了那本标价29.80元的《宣科与纳西古乐》一书,他就给谁签名。于是,门口处人头涌动,人们争相购买,然后走上戏台,请端坐在那里的宣科签名,或与之合影。宣科的签名如一团卷曲的蛇,“宣”字的一点如高昂的蛇头,“科”字的最后一笔改曲折为直挺,形如玉笛一管,让人联想起吉卜赛人吹笛舞蛇的故事。我还花了两元钱,得到一张复印的宣科漫画像,算是当了一把追星族。
听完整场音乐会,最让我佩服的还是那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宣科老人。他的乐观、他的执着、他的勤奋、他的风趣博学、他的开朗自信,正是纳西人精神的最好体现。自从丽江“出土”了以宣科为首的这个乐队,中国古代音乐史就不再是“无声的历史”。他们演奏出的音乐,崇高、庄重、清纯,若空谷之风、天外之响,与其说是音乐,毋宁说是历史。宣科发掘出的纳西古乐,不仅保存了中国的道教音乐,实际上也保存了中国的古代音乐!我真的为宣科骄傲,为纳西民族骄傲。在和平典雅、空灵古远的纳西古乐中,我想我们领略到的不仅是音乐,更有一个民族包容一切、豁达、原始朴素的人生哲学。此时,我想到了古城的那个“天雨流芳”木牌坊,也想到了高于其它的“万卷楼”;想到了贯穿古城的玉水河,又想到遗存于白沙镇大宝积宫的大型壁画;想到木王府那座伟大的过街楼,还想到纳西女人的“披星戴月”服饰……正是有了从丽江古城的初建者——八百多年前的木王爷,到现在成千上万的象宣科一样普普通通纳西人的努力,才使得丽江名扬于天下,才使纳西这个小小的少数民族得到世人的重视和尊敬!
200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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