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颗引信
　　 　
　　 １９８５年我部奉军委命令，赴云南老山进行对越自卫反击作战，次年．我从院校毕业回老部队参加了“１０.１９”，“１.１０”战斗．谨以此文献给永远留在红土地上牺牲的战友……　
　　
　　 你一定很寂寞！若云．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２０年了，２０年的岁月是多么短暂啊！那静静的红土地，贮藏着你的青春．你的笑容．那年你才十八岁，十八岁是花的季节，你的青春是那么鲜艳地开放又凋落，尽管在人生的历程上仅仅是一瞬间，但在那片神圣的热土上永远留着你永恒的笑容．涛涛的红河水从你脚下流过，你听见了吗？她在为你歌唱！洁白的云朵从你眼前轻轻飘过，你看见了吗？如今，这里没有了炮声，没有了硝烟．你曾走过的那条峡谷，已变成商道．你就是沉睡在这条峡谷里，凭着我模糊的记忆，我来寻找你．
　　 浓雾．炮声．焦土……２０年前的这片热土上，留下了和你同龄的年轻战士，尽管你走的太早，但却离我们很近，那条炮火下幽深的峡谷偏偏让你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真悔啊！当初不该带你去．
　　 此刻，我坐在你的墓碑前，望着天边的云朵，痴想：如今，有谁来抚摸着你光滑的墓碑和你攀谈，站在你的墓碑前留下一张永恒的纪念，轻轻地抓一把凝着血腥的泥土带回故乡．
　　 若云，你长眠在这片红土地已整２０年了，２０年的每个日日夜夜，你都是倾听着红河水的涛声酣睡的吗？
　　 记得那个深夜，天空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月亮在浓云中忽隐忽现．我接受了送往负四十七号阵地十九颗加农炮弹引信的任务，限在凌晨四时前送到，不知为什么，我竟在热情高涨的全连战士面前选准了你作为同伴．本来那天去的不是你，因为那天下午，你们给阵地上送炮弹刚刚回来，还未来得及休息，是你那双机灵的眼睛给了我勇气，给了我选择你的理由．我们乘坐一辆吉普车，凭着朦胧的月光，在崎岖的山路上闭灯行使，一小时后，我俩被送到封锁线落水洞以南下车．这儿离前沿直线距离不到四公里，夜晚，任何车辆不允许通过，怕引起敌人的警觉遭炮击．我们各自背着干粮，扛着装引信的木箱，，提着枪无声无息地沿着熟悉的峡谷向前沿阵地摸去．负四十七号阵地在东山山顶，距敌前沿阵地直线距离仅二百余米，这里的每一个战士都是凭着勇气和沉默与敌较量．
　　 那天下午，你们刚刚送到阵地上的六百余发炮弹，正在安装引信时，对方一发炮弹落在阵地上，引爆了十九颗引信，明天凌晨四时三十分是“Ｓ１０.１９”行动打响的时刻．走出这条峡谷就到了东山脚下，东山，海拔一千八百五十余米，灌木茂密，到达负四十七号阵地要爬六百多级台阶．我俩还没有爬上一半的台阶，就听到你喘着粗气的声音，我悄悄地问你，休息一下再上吧？你拽了拽我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必须按时赶到．
　　 若云，我至今忘不了你是怎样喘着粗气爬上山顶的．我搀着你的手浸满了你湿透衣服的汗水．那一刻，我被你的勇气感动．记得，我刚到连队报到得那天，在连长的介绍下认识了你，你握着我的手，暗暗用着劲来欢迎我这位来自院校的见习排长，在你的眼中，我仅仅是一个儒雅书生，你却给我留下了顽皮而机智的印象．
　　 我们爬到半山腰，被突如其来的哨兵拦截，我俩在紧张的气氛中回答了口令才被放行．沿途哨兵知道我们是来送引信的，都非常热情，帮我们扛着木箱送行一程．我们沿着羊肠小道，爬上一级级台阶，我听到你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感到你体力已不支．你说你腿有点发软，头有点晕，我接过你扛着的木箱，被你又抢了回去，我悄悄地训斥你，为了按时赶到要服从命令，你倔犟得就是不肯，我只好搀着你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深知，白天六百余发炮弹，每发三十六公斤，你们仅仅一个排的战友，是如何扛上东山山顶的？如何爬上六百多个台阶的．往返二十六次啊！若云，你还会有力量扛着木箱爬上山顶吗？我内心自责着，后悔不该让你来．我悄悄地问你，能不能爬上去，你仅仅点了点头，回答的那样肯定．自信．我在屈服于你的倔犟时，才知道你太有个性了．你说：这些引信还没有一发炮弹重呢！就是再累，也要爬上山顶．说这些话的时侯，你不断地用衣袖擦着汗水．此刻，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我们这些守在二线的战友，比起常年坚守在前沿阵地上的战友算不了什么．
　　 浓雾落在灌木叶上，凝成的水珠发出滴哒的声音，不时从远处传来毫无目标的机枪声，划破沉静的夜空……
　　 记得吗？有一次，你和我及你们的杨排长，去火葬场看他一位牺牲的战友．火葬场离我们住防的阵地约五公里，我们寻着近路，翻过一座山梁，沿着一条深谷向火葬场走去．那一夜，月明星稀，秋虫在草丛里鸣叫，不时有萤火虫飞过，闪出一道道亮光．只因为我刚到阵地不久，对这里的地形敌情全然不知，是你向杨排长建议让我走在中间，由你压后，尽管这样，我当时的心依然发慌．行走在途中，我曾回过头来问你：“这里会不会有特工出现？”你笑了笑问我：“你怕吗？”我沉默不语，心里总觉得很慌，像一只小兔奔来奔去．杨排长说：“当初就不该叫他来，学生官只能纸上谈兵，哪敢来真的．”而你为我辩解:“说排长你也是学生官过来的，可不能小瞧人呀！”我为你真诚的辩解而深深感动．的确，我觉得战争丝毫没有可怕之处，毕业分配之际，我是受一位前线女战士来信的感染而自愿报名到这里见习的．到前线之后，那位女战士曾来信问我，对前线的生活是否习惯？至今，我未能对她的来信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那夜，我们返回到营区已近午夜．我躺在床上无一丝睡意，那一张张死去的稚嫩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显现，我内心发酸，像是有人在搓揉，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让泪水流了出来，我在辗转反侧中无法回答你的问话：“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是吗？”
　　 而残酷的战争让我更铁了心．那夜，我决定要留下来，和你一起坚守这片热土……
　　 那是我俩提前十分钟将引信送到了阵地，在返回到半山腰时，突然阵地上发起了猛烈的炮火袭击，炮弹像飞蝗一样向敌阵地飞去，火光映红了天空，浓烟翻滚升腾，转眼，整个前沿阵地变成了一个偌大的火海……
　　 我俩被这震耳欲聋的炮火震慑了，我牵着你不顾一切地向山下奔去，尖尖的炮声从我们头顶划过，炮弹在远方爆炸．我们一气跑下山冲进了峡谷，但是，一切都晚了，这条峡谷是敌炮火封锁区．
　　 你说：“冲过去，这里没有掩体，很危险，绝不能停留．”于是，我和你一前一后在这布满弹坑的峡谷中填空式的奔袭，当我冲出峡谷后却未见你的身影……
　　 若云，你在哪里？
　　 我对着峡谷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嗓子喊哑了，直到战斗结束，看着一个个战友从阵地上抬下来，也未见到你的影子．
　　 若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回应呢？那天，连长带领战士们搜遍了峡谷，才在弹坑中找到你被炸得粉碎地躯体．
　　 若云，你就是这样悄悄地走了，没有来得及向战友们告别一声，一整天．一个夜晚你没有来得及吃一口背在身上的干粮，喝一口水呀！你走得太匆忙，太凄惨．
　　 当你的躯体被火化后，连长捧着骨灰盒，全连战友将你送到了陵园墓地．若云，你年迈的父亲没有将你的骨灰带回故乡，我们深知，只有将你留在这片红土地，也只有这片热土是你永恒的归宿地；你是拥抱着这片热土长眠的，你是为了拥抱和平倒下的，你是和所有倒在这片热土上的战友共同走完了青春辉煌的人生历程．
　　 若云，你听见了吗？２０年后，这里的热土上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不是战火的巨响，这是筑路工人开山炸石，修建一条通往邻国的铁路啊！沿着那条你去的峡谷，将开辟一条繁荣经济的友谊之路！现在，这里的边民在热情地进行着贸易往来，这里没有了当年那种冷清．肃穆，而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
　　……
　　 此刻，我站在你的墓碑前，来看望久久未归的你，思绪翩翩，往事在记忆中如云一样飘过，你那张稚嫩的笑脸，清晰可见．而我泪眼迷蒙，昔日的欢声笑语，又是那么渺茫．我是在休假的日子里，告别了西北戈壁军营来看你．若云，我总是看不到你的踪影，探不着你的脉搏，听不到你的笑声；你在我抽搐的脸上，还是在颤着的心底．
　　 若云，我默默地在注视着你，心底在呼唤着你．
　　
　　
　　 　２００５.０３.２１　兰州
　　 此文曾发表在《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