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艾嘉，甘肃酒泉人，1982年生，大专，某公司文员
　　 时间：2004年8月3日
　　 地点：兰州市正宁路一冷饮摊
　　 采写：小曲
　　 在这个夏季即将结束的日子，我在午睡的时刻被一阵电话铃声所吵醒。窗外是夏日里热浪最后的疯狂，我看看表，时间已指向午后。电话里的女孩说她身高有一米七，身穿一袭黑衣。穿过热浪，穿过马路上车辆的追杀，在中山林联通大厦附近的车站，隔着马路，我看到她站在一片小小的树阴下，一身黑色的纱裙将她衬得俊秀挺拔，婷婷玉立，一头长发静静地垂在脑后。我挥手让她过马路这边来，但她一直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仿佛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当我用呼唤打破她的沉思，她转过头来，那是一张苍白地、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一双美目里满含愁怨，好像随时都会痛哭起来。她是一个内心与外表非常一致的女孩，在我们见面到谈话结束，她连一次都没有笑过。
　　 我们谈话的开始于她的一个设问： 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她的声音是纤细的、有着小女孩似地单纯。
　　 我从小就生活得很开心。在我们那个家族，我爸的弟兄很多，因此我的兄弟姐妹也很多。我从小就长得比较漂亮，家人、老师、朋友都很疼我，从小我就生活在一种受宠的环境里。父母将我视为掌上明珠，因为是家是惟一的孩子，他们对我寄予了很多的希望。我5岁开始学习钢琴和舞蹈，在我成长的岁月中，这个特长给我以及家人带来许多令人叫骄傲的荣誉，加之我的学习也一直很好，我一直生活在一种美好的光环里面。在这样一种氛围下长大的我一直活得很幼稚，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是这么复杂。因为这个世界很复杂，所以当你毫无目的、单纯地去做事情时，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经历了许多复杂事情的人就会把你做的事情想得很复杂。这个想法产生于几个月前开始的我的初恋。
　　 今年1月5日，那天快要凌晨1点了，因为我有点非办不可的事情要找到一个人，我正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一张年轻的脸笑着问我：“你要去哪里？我5块钱把你送到。”事后我得知，他是跑黑车的，也就是开着单位的车偷偷冒充出租车拉客人挣钱。他开车带着我找了很久，才将我要找的人找到，我对他有一点点感激。在交谈中，我觉得他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长相也很英俊。下车后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我永远都记得当天晚上我回家后他发给我的第一个短信，短信只有一句话：我叫江锐，你要永远牢记。之后的每个中午还是下午，他都会接我上下班。也许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比较容易心动吧，就这样，我竟然被他的这种行为打动了。
　　 因为我是借住在亲戚家里，但下班后他一般都带我出去玩，每次送我回去都到将近凌晨1点。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亲戚家的人打了我一个耳光，因为我回家太晚，那天我赌气从亲戚家搬了出来，从那天起，他带着我住进了他的宿舍里，每天都不再分开。那是我们刚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不久，我们又在外面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过起了夫妻般的小日子。
　　 有人说，欢乐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对此我有深刻的体验。江锐是一个碰到任何一件小事都不会低头的人，不久，我们就因为一些很小很小的事发生争吵，每次都由我点起火苗，而他在旁边扇火，并且火总是越扇越大。因为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清白已经很委曲，他还要这样对待我，让我越加委曲，越加痛，所以在激烈的争吵之后，我常常会大吵大叫，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女人一样。我也知道，这样让人很厌恶，可是争吵的时候，我真的很痛苦，很难过，因此我常常会一次次情绪失控，大喊大叫。
　　 记得我们分手的时间在5月底，那段时间，我们单位有活动，我一直在单位练习跳舞，而他每天都和他的朋友出去喝酒，几乎没有一天间断过。有一天我们和他的朋友出去吃火锅，我们吵了几句，当时我哭了，之后我就先跑了，他没有找到我就先回家了。我觉得，他如果很爱我，就会出去找我，始料不及的是，我回到家后他竟然睡得很香，我感到自己那一刻好痛，我觉得自己像不认识他一样——我为他付出了所有，他竟然这样对我。看着他睡在床上很香的样子，我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着说：“我瞎了眼了，才要和你在一起。”夜已深了，我哭了很久之后也就睡了。我以为像从前我们的争吵一样，第二天我们就会和好如初。
　　 更让我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我跟他出吃饭，他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要搬进我们住的房子里来。也就是再过三个多小时，一个女的就要搬到我们的家，而且钥匙都已经给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如此下贱——一个女的要搬进自己家里来，我自己竟一点不知道。我愣在那儿了，好久好久。他却嘱咐我，那个姑娘搬进来后，让我笑着对待人家，还要帮人家收拾东西。至于其中的原因，他没有做什么解释。就这样，我按着他的要求等着那个姑娘的到来，并帮她收拾好了东西。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着，看着他在旁边睡得很熟，很安静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感觉，心里好痛好痛。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因为下午我们单位组织排练舞蹈，那几天中午我都不回家。过去，他也没有中午回家的习惯，可是隔了几天，那姑娘告诉我，这几天江锐天天中午都回家。我心里的那种难受越来越深。一天中午，我没有练舞就直接回家了，那时候我的情绪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我收拾了东西打算搬走，有人告诉江锐我在闹，所以那晚上他没有回家。就这样，从那天中午他就很少回家，一直躲着我。我一直支持到单位演出结束他也没有回家。当他再一次回家之后，我们又发生了争吵，所有的委曲，所有的难受，所有的痛苦加在一起，我吐血了。我吐血后他没有管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失望极了，就提着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打算离开。当我提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没有拦我，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绝望透了。我在门口站了20多分钟，想想当初为了爱他、为他和他在一起我付出了一切，就因为得到了，就不再珍惜。我想不出我错在哪儿了。
　　 艾嘉讲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小女孩般的声音很压抑地倾泻出来，让人感受到了她的世界的坍塌，她的泪水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是那么的无奈，那么地令人无助。那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哭泣，任周围的人在别处投来好奇的、询问的目光，但她似乎浑然不觉。没有人能够阻挡痛苦的泪水，没有人能真正安慰心灵的痛苦。或许除了那一个人。让匆匆走过的人投来他们的好奇吧，让我拥有我的怜悯吧，这一切对于一个失恋了的人算得了什么。当她用纤细的手指擦干净了泪水，她又如是讲道——
　　 于是我又折了回来，回到那间充了痛苦的屋子。我烧了我们所有的照片，告诉他我恨死他了。他打电话叫来他的朋友，并请了假说要送我回家。那一刻我特别绝望，我觉得自己首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而且还要被他送回家去。我冲出家门，分别走了四家诊所，买了32片安定，坐在马路边一口气全吃了。在回去的车上，我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后来听人说我去了我们当初相识的地方，也去了黄河边，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家的。到家后已经是深夜，更可悲的是，他只顾自己睡觉，看到我的情况后并没有管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上班了。我知道我命挺大的，第二天中午，我竟然醒了，我再也没有去死。
　　 之后他骗我，他说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你可能想家了，回去看看你爸妈，在家里待上几天，心情就会好一点。我相信他的话，当天晚上我就坐火车回家了。回到家，我父母看我瘦得不成人样了，就打电话给他，他都不敢接。直到晚上，我打电话给他，他却告诉我，我所有的东西他都邮寄回我家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我跪在父母面前，跪了一个晚上，我不敢看父母的老泪纵横，我求他们让我走。我想马上就回到兰州来。父母虽然不放心，但看到我态度坚决，只好同意了。就这样，我乘第二天的火车又回到了兰州。到家后，我们房子里的那个女孩告诉我，他出差了。后来他知道我回来了，就一直躲着没有回来。
　　 一天下午，他朋友打电话说他喝多了，让我过去。当时我还在上班，我请假赶了过去。酒桌上有他的许多朋友，我都认识。他直接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分手？还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所有的羞辱，尴尬就这样抛向我，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之后他跟他的朋友走了。他故意让我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让我去找他。当我踏进那个肮脏的场所，看到他跟那么肮脏的女人在一起，我冲过去在他的脸上泼了一杯酒。但看他喝得醉酗酗的样子，我还是将他带回了家，我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还是假装的，他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想尽办法地虐待我。
　　 我问她，他怎么虐待你？艾嘉愣了一下，似乎不好开口。我问她，他没有打你吧？她说，没有。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只是面对一个伤心的女孩，我真的不好再问什么。
　　 到了凌晨的时候，我摔碎了杯子，拿玻璃割我的手腕，璃割一下一下划下去，划了将近十多分钟，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疼，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血流了很多，我的身上和地上全是。他看了我一眼，就上班去了。后来我看到自己的血管，就割了下去，血一下子大量涌了出来，在我几乎要糊涂的时候，我妈打来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我突然有些清醒了。我不甘心，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我自己爬起来去了医院，把伤口包好。
　　 她伸出手腕，我看到她的两个手腕上有两道长长的疤痕，深深地，还没有完全长好。她的左眼外侧也有一块青青地伤痕，她说也是那个人打的，几个月了还没有恢复。
　　 晚上他回来告诉我说，他明天就搬走。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他带他的朋友来搬走了他的东西。晚上回家后，看着光秃秃的床板和光秃秃的房子，我在光床板上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去了他家，给他爸说了一些我们的事情。其实我说的都是一些轻微的事情，许多责任我都揽在了我自己身上。可是他那个人太复杂，太多疑，他认为我是去给他家告状。第二天，他喝醉后打电话给我，我又过去接他回家。当他从马路对面看到我，就一下子冲过来，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塞进了出租车，让司机将车开到黄河边。他说，我让他对家里人说不清楚，他要让我死。到黄河边下车后，他一拳捣在我的胸部，我开始吐血。围观的人好多好多，不知道怎么的，他又开始跟一个小伙打了起来。旁边的人说你快走吧，我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听人说他被抓到派出所去了，于是我打车找了三家派出所把他找到了。我又找我家在公安局上班的亲戚把他保了出来。
　　 我决定真的跟他分手。我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怀孕了。我去找他，他的态度让我很气愤，他好像根本没有反应，毫不在乎，没有一点责任感。我也曾想过离开这个城市，生下孩子好好生活，可是他的所在所为让我满心都是恨——为什么两个人犯的错让我一个人来承受。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发一个短信给他，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和我一块住的姑娘闹翻了，我打电话给他，要他把那姑娘搬走。当时他在外地。他说晚上会来找我，我死定了。他因为我给他家人说了我俩的事而一直怀恨在心，听说他一直想找我来算账。我也知道他在社会上属于混的那种类型的人，说得到就能做得到。白天我安顿好了所有的事情，就等着他的到来。可是我的同学发现了我的异常，把我带到了别的地方，直到深夜他们才送我回来。上楼后我发现，我的卧室被砸得不成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我打电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同学抢过电话说让他现在就过来，因为他的所做所为太过份了，可是他一直没有来。直到今天中午，别人告诉我，他在砸我卧室的时候，说了许多伤害我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是说我死定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现在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觉得我很委屈。最近他一直在找我，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来，我知道他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人。
　　 我之所以想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只是想告诉社会上的一些人，让他们来评价评价，我做错了什么？当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爱、没有了感情的时候，竟然恨不得让对方去死，为什么人是这个样子？我不是个坏女孩。
　　 说着 她又一次哭了起来，那是一种无助的哭泣，边哭边像一个小孩一样地说着——
　　 为什么他要这么恨我？为什么要这样待我？知道吗？可以说他已经毁了我一辈子，还时刻想着要杀了我。为什么这个社会变成了这样？如果他杀了我，我愿意，我什么都不怕。有一天，他会明白，对他最好的人是我。他应该记得，有一次他在茶屋跟人打架，他的朋友都跑了，只有我在旁边，好多人要伤害他，但我一直挡在他的面前，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伤害。我的心是幼稚的，不像他那么复杂，他用他复杂的眼光把幼稚的我看复杂了。
　　 我问艾嘉孩子是否打掉。她说还没有。她要让那个男人将她和这个孩子一起打死。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之后我劝她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或者至少要躲过江锐的追杀，忘了过去重新开始生活。但她仍然固执地坚持要等着江锐的到来。我看着她年轻、单纯而又固执的面孔，感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我劝了近一个小时之后，她终于答应暂时躲一躲。她在走向车站的时候，她的背影是如此孤单。她回眸挥挥手，脸上仍没有一丝笑容。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艾嘉又一次打进我的电话，说她现在仍在兰州，暂时还没有遇到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