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苏妃-个人文章】
一叶一菩提
□ 苏妃
2005-04-18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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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临近,我遭遇的烦恼也纷至沓来。先是母亲患病,然后是被这样那样的无休止懊恼事缠身,承受着超负荷的压力。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达到了可以承担的最终极限,游走在近乎崩溃的边缘。
周末清晨,我和柳姐踏上了去往慈航寺拜谒的路途。柳姐是爱人的同事,同时是个不折不扣的虔诚的佛家弟子,我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槛外俗人。她告诉我阴历的二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诞辰,她要去参加隆重的法事,我茫然的随行,界定自己纯粹是属于临时抱佛脚的行列。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求得内心的安定,还是要有意躲避开俗事的烦恼纠结。
一路辗转,终于望见了朱红色的山门。听见高高的院墙内传来的悠扬回荡的佛音,连绵不绝,萦绕不断。柳姐说,寺庙里面的僧众已经开始做法会。负责接待的是一位中年的女人,穿着朴素的蓝色衣装,脸颊上带着明显的高原红。我知道这是北方人常见的面容,因为睡的是火炕,燥热血淤而形成的特色皮肤状况。
柳姐尊称她为“居士”。我知道了原来居士是对诚心礼佛未受戒规的俗家弟子的通称,因为他们称柳姐也是柳居士。蓝衣居士问我是否要办理“皈依”,我茫然的不懂得什么是皈依的概念,柳姐忙说我是来这里祈愿的。寺院的规定是严格的,闲杂人等是不准许随便出入参观的,好在柳姐对于这里是相熟的,我于是也随之受到了特殊的礼遇,敛气屏声的尾随着居士进了庭院。
柳姐低声的嘱咐我,在寺院里要特别小心注意言谈举止的谨慎,包括不可以高声谈论,看见僧侣要尊称“师父”,并且一定要先给师父们让路,进出寺庙的门槛要左边门槛迈左脚,右面门槛迈右脚的有序等等,森严的戒律搞得我神经高度紧张,只好硬着头皮一一应承下来,谨慎地跟在柳姐的后面,亦步亦趋。
露天的大殿上正在进行着庄严隆重的法事。祭坛上供品云集,香烟缭绕。僧侣居士们都神情虔诚肃然站在在两侧,在随着“南无观世音菩萨”的圣号音宣佛。我和柳姐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双手合十,寂然默诵。在诵经的间隙里,我抬眼从人群的头顶望去队伍的最前端,只见一副巨大的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印刷,蓝天白云的背景烘托下,金身雕塑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捻花微笑,神态安祥平和的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从法身上生出千手千眼,意味着关怀体察着世间俗众的千般疾苦。
圣号音之后,我听见从音箱里传出了一种特别浑厚舒缓的音声,缥缈而来,迂回飘荡,绵延不绝的迤逦而行。我瞑目凝神倾听,悠然恍惚。我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内容的梵音,似乎在音乐的回旋里面有着某种特定的玄机深邃。
听着梵音飘荡,感觉像是一双最温柔的手掌轻轻的抚摸过我充满苦恼困惑的心,像是一种时间最温和的声音在对我耳边低语:“红尘里的万般苦楚,你又何苦在其中不停翻滚呢?”像是迷途的孩子得到了母亲最终充满温情的全部体谅,像是自己种种的委屈都最后得到了完全的包容体贴,我站在阳光蔓延的神殿,眼中忽然有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耳朵还可以清晰的捕捉树枝间鸟儿清脆的鸣叫,提醒我红尘的冷静存在,我的灵魂却被悲悯的情绪紧紧包裹,彻底游离在空灵的思维之外,纵横不羁。
等到有人轻轻的拽动了一下我的衣角,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柳姐温和的脸颊。她说:“法事结束了。”我很快的清醒过来,发现人们已经开始秩序井然的退场,自己站在明朗的阳光里,满面泪痕。柳姐说:“刚才看见你哭了。”我低低的点头,还没有从那种深深沉溺的情绪里完全摆脱出来,疑惑着自己刚才的行为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于是柳姐说:“其实你和佛是有缘的。”
柳姐带我去她住宿的地方,听爱人曾经说过,柳姐每次来寺庙都要很虔诚的住上几天,至于她要做的佛法功课我是不懂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位满头白发脊背弯曲的老妪,她颤巍巍的从平房里开门出来,蹒跚的准备走下几级水泥的楼梯。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搀扶着老人的胳膊,护持着她慢慢的小心走下楼梯。她的苍老和白发让我想起了我的白发母亲,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再次有泪洇湿了眼睛。老妪喘息着向我致谢,并且问我:“你是第一次来寺庙吗?”我轻轻的点头,回答她的提问。
住宿的地方简陋却宽敞,红砖的地面堆满了缝好的长条垫子,人就可以直接睡在上面,没有糊裱的屋顶可以看见一根根的椽子。我受不了那种不流通的空气,很快的闪身站到了门外,这时候我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在垫子上安静的玩耍,乌溜溜的眼神,脸上清一色的都带着高原红,想来应该是他们的母亲带着他们来这里的吧。
重新返回到露天的大殿上面,人们已经秩序森然的分成了若干的团体,很井然的作他们各自的程序。我带着一点好奇,也带着一点疑惑安静的观礼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膜拜。相对于他们的隆重,我是孤立的孑然。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我身边一边玩耍,一边用他稚嫩的童音一字不差的跟着法号诵读。我不能想象这样的孩子的童年以及他的未来是怎样的被锻造。冷眼看着人们的一次又一次跪倒又爬起来的参拜,尘土飞扬里面,阳光耀眼里面,他们在我的眼中幻化成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柳姐安排好了住宿,带我来到一个厢房。不大的房间有一面火炕占据了全部房间的三分之一,炕上面有几个女人在忙碌着粘贴。桌子旁边有另外的几个人在低着头写字。柳姐问我想给谁写“吉祥诉”。我想起来我曾经给去世的大姐做过超拔的,所谓的“吉祥诉”是给亲人祁福的。柳姐告诉我,除了作“吉祥诉”,还可以做“超拔诉”,给故去的人超拔亡灵,也可以给健在的人超拔他的灵魂,让他不再受人世间的种种痛苦的历练。
按照柳姐的提示我“请”了若干的“吉祥诉”和 “超拔诉”。因为类型不同,所以花钱也是不一样的,在这里,“请”是花钱买东西的另一种恭敬的说法,就如同我们说买财神要用“请财神”一样的。
因为不会填写“吉祥诉”,我拿着手中一叠不同颜色的薄薄的纸张,等着那些居士帮我书写。被我们叫做师傅的一个小尼姑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剃着光溜溜的头,素面朝天的脸庞却有着一种天然健康的气息。她和两个中年的妇女都垂着头帮那些善男信女不停的写着吉祥诉,态度温和娴静,很有几分道骨仙风。
渐渐的我站在一旁看出了门道,原来白色的纸张都是为了故去的人们来写超拔的,而黄色的纸张就和白色的区分开来,是为了给致爱亲朋用来祁福的。而其中的内容大都是固定的格式,只是来人的姓名一定要询问明白,然后清楚的誊写出来,至于吉祥诉是个很有伸缩创意的格式,就是体现了人们对于幸福和平安的祈愿而已。
恰好有一个居士站起身来准备去做她的功课,我就自告奋勇顶替了她的工作。大概是鼻梁上的眼镜暴露了我的几分文化气息,师父和其他的居士很快认同了我。我小心谨慎的询问着善男信女们的名字,流利的开始在纸张上驾轻就熟的张扬开来。这种简单的流程对于我来说应该不算一种难事。因为我的介入,使得大家的书写进度有了些许的改善,于是我看到了居士们嘉许的眼光。
不停的询问着陌生人的姓名,不停的在纸张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我忙得不亦乐乎。我身边的居士在给一个中年的妇人写吉祥诉的时候,那个妇人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哽咽着诉说着她丈夫对她的种种不公待遇。居士们温言相劝着这个可怜的妇人,女人沧桑的脸上充斥着愁苦无依。
午饭的时间到了,吃饭在寺庙里叫做“过斋”,其中,“过”动词,是“用餐”的意思。出家人秉承着“过午不食”,就是过了中午就不再吃东西了,所以中午的这顿正餐显得很是正式。我曾经听妈妈说过“过午不食”的来历,就是说晚饭一般都是要给恶鬼吃的,所以出家人“过午不食”,省下来晚饭给那些恶鬼食用。有人接替了我的工作,居士们都极力要求我快去“过斋”,说过了这个时间,“过斋”就会结束了。
我随着柳姐姐入了一个清一色女人的房间,摆着整齐的桌椅和碗筷,看起来很洁净。柳姐是吃了多年的素食的,她低低的说:“等会儿过斋你就当是吃药,吃了药会治百病的!”我知道她怕我吃不惯寺庙没有荤腥的食物,提前给我打预防针儿,很有信心的镇定点头应允。
柳姐被安排在一行座位的尽头,我只好独自坐到了另一行的女生行列中间,四周都是很纯朴的面孔,却都素不相识。大家都面色凝重的彼此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安静端坐,我面前放着两只中号的碗,我忐忑不安的期待着我的斋饭。
一位居士端着一盆大米饭走过来,挨个儿给我们盛饭,我端着饭碗,轻声向她致谢。米饭不是很松软,有一股串烟的味道,我亲眼眼见她把一小块带着黑色锅巴的米饭给了我的邻座。接着有另一个居士提着一个白色的铁皮桶给大家盛菜。碗里的菜带着一丁点儿的油星儿,半汤半菜,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里面有白菜粉条胡萝卜还有萝卜干。挟了一口放在嘴里。却是滋味寡淡,难以下咽。无奈只好扒一口米饭,同样是如鲠在喉。
再看看身边的人,大家都在安静的进餐,似乎吃的很香甜,没有我那种近乎痛苦的表情。压抑着自己的娇气,硬着头皮再次强迫自己又吃了一口,却更加的没有食欲。抬头逡巡人们的气氛,别人都在享用他们的斋饭,有的人甚至把饭菜倒在了一起,津津有味的安静咀嚼着。
我叹为观止,终于明白了柳姐交待我话语的含义,这顿餐饭对于我,还真的无异于吃药的勉为其难。一口又一口捱着时间,我的饭菜就是不肯被我的胃接纳。知道寺庙里的规矩是不许浪费的,所以愁肠百结的皱着眉头,一筹莫展。还有居士端着饭菜不断的给大家添加,看得我更加的惶然。好不容易直着脖子等来了一种类似韭菜花的墨绿色的东西,吃起来却还是透着一种不能接受的怪味。应该是香菜一类捣碎加工出来的一种酱菜,韭菜属于荤,出家人也是不可以食用的。
这时候我身边的人都已经结束了斋饭,居士给大家的空碗里倒了白水,于是我看到人们用水把饭碗涮的干干净净,然后喝掉了碗中的水,安静的离开了。我简直呆掉了,木然的不知道我该怎样收拾残局,因为我的饭竟然没有被消耗掉一半。
终于有一位眉目和善的居士走到我跟前,柔和的问我:“你过不了了么?”我忙不停的点头,充满了愧疚。她温和的说:“过不了就放在这吧,不要紧!”我如同听见大赦,急忙谢了她,抽身走出了斋房。
为了弥补自己在过斋时候的差强人意,我很用心的帮人家写吉祥诉,直到我离开寺院的时候才发现手指都变得酸痛不已了。
因为柳姐要留驻在这里,午后我搭着佛友的车子独自离开了辞航寺。车子盘桓在初春荒芜清冷的乡村土路上,路旁长满了枯干的白杨树,天色清淡,寺院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耳边倾听着车子音箱里回旋出来的佛音绵延,我却感觉自己在经历了一天的历练之后,重新回到了诸事纠葛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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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