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鸟人-个人文章】
爷爷的死
□ 鸟人
2005-04-25 11:28
收藏:0
回复:4
点击:4836
妹妹,你好吗?在天国里,你过得怎样。二十几年了,多漫长而又遥远的岁月!我对你的思恋都已化着凝固的沙尘。岁月啊,夺去了你的轮廓、你的容貌。剩下的就你那尖脆的声音了。你奔跑着,幼小的身躯,在我脑海里流动。你忽闪的双眼,带着溢出的泪水,哭喊着,“姐姐,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是的,妹妹,我亲爱的妹妹,我应该等你,或者我应该迎上去,牵着你的手。然而,母亲给我的使命,我不得不遵从。
妹妹,你知道吗?妈妈还在家里等我,等我回去做饭。妈妈很苦啊,天没亮她就扛着锄头到地里去了。
然而,你紧追不放,哭得越来越厉害。你尖脆的声音,引来路人的注视。我深感罪恶与内疚。不安的心灵,促使我频频回头。就在那一刹那,一刹那里,我看见了大卡车,象一只魔鬼,向你撞去……
绿色的衣群,飞起,飞起,飞起……
我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撕心裂肺。
我认识她,她是妈妈。尽管她披头散发,象一头咆哮的母狮,朝你奔去。
那年,你仅仅四岁。
还记得爷爷?吗一位慈祥而又冷漠的老人。他是民办老师啊,就在村头的学校里上课。然而他没有抱过你,也没有抱过我。因为他很封建,是不大喜欢孙女的。不过,他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呀,是我们村上文化最高的哟!你没听见别人都叫他先生吗?!
然而,爷爷死了,就在你两岁那年。
妈妈说,爷爷是因为得病死的。
村里的人说,是爸爸用毒药药死的。
我不知道爷爷是怎样死的。我只记得爷爷瘫痪了,脏乱地躺在破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端着一碗菜糊,去给爷爷喂饭。他满脸皱纹,两眼浑蚀,枯黄的双手,软软地搭在床沿上。他呆滞地看着我,机械地咀嚼着。
他没有对我笑过,病床上的他,已更是笑不出来了。
他软弱无力地对我说,他想吃肉。
其实,我也想吃肉,可是,家里没肉了。那年月,饥荒年年,更何况我们家又被划入了地主成分。不要说肉,米粒就没了。我们吃的都是南瓜叶子煮南瓜汤。好的面粉都拌着菜叶子煮来给爷爷了。
你很纯真,很善良。你忍着饥饿给爷爷讲故事。你的嘴唇很干燥,不时用舌头舔舔。你用渴望的眼神,望着爷爷把香甜的菜糊,一口一口地吮进嘴里。我知道你想吃,可是你不敢,因为妈妈会打你的,打得你直嚷嚷。
爸爸从很远的煤窑里回来了,带了一包脏衣服和一身的疲困他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伴着厚厚的煤灰,和衣地躺在了床上。
你爬到床上,向爸爸要糖。爸爸无赖地从包里掏出一只黑馒头,那是矿地上的午饭,是爸爸剩下来留给你的。你握着馒头,欢天喜地,并热情地报告了爷爷的病情。
当爸爸听到爷爷想吃肉时,他很难过。他赶忙从床上爬起,穿上草鞋,拿了柴刀,准备出门。
妈妈从地里回来了,她带着斗笠,身上湿透。颤抖地问爸爸上哪里。
爸爸说,他到后山去捉野鸡。
妈妈没有阻拦,只是说雨太大,应该带个雨具。
爸爸说,山上的树丫太多,雨具碍事。
爸爸出去了,光着头顶。天空泼着雨水,黑色的夜幕,快要降临。
爸爸回来时,也已湿透,雨水如同山泉,从他身上走过一遍。那时天已黑尽,灯火黯然。一心想捉野鸡的爸爸,除了一网兜的蘑菇,什么也没获得。
妈妈把蘑菇细心地洗了几遍,加上点滴油盐,放在锅烹煮了一会,盛在碗里,盖上盘子,大声地把爸爸从酣睡中叫醒,叫他把爷爷的晚饭送去。
爸爸去了,带着两样的心情。他好久没有见到爷爷了,矿地里很忙,很少放假的,放假了也不容易回来,因为太远,来回都是步行,一走就是半天。
我不知道爷爷见了爸爸是重要的心情,但我明白,爸爸是很高兴的。
第二天爸爸走了,天还很黑,钩月仍在天上。我陪着妈妈,把爸爸送到村口。爸爸摸着我的头,叫我好好地照看你,要听妈妈的话,并许诺,在过年时,给我俩买新衣服。他向我们挥挥手,转身就走了,消失在晨雾中。妈妈拉着我的手,站在土包上,望着爸爸远去的方向。不一会,爸爸又回来了,他气喘吁吁。他叮嘱我们一定要把爷爷照顾好,尽量满足爷爷的愿望。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从里面取了八角钱,递给妈妈,叫她到镇上去买肉。
那天出了太阳,路很滑,我和妈妈到镇上买肉回来。你哭得厉害,泣不成声,浑身颤抖。妈妈问你怎么了,你说,爷爷死了。
爷爷真的死了,他床沿围了很多人,有看热闹的,有哭泣的,有叫骂的,还有村里的张医生。奶奶看见了妈妈,朝妈妈扑了过来,抓住妈妈的头发,又叫又打,旁边的人都过来劝驾。
我看见爷爷了,扭曲的瘦脸,紧闭的双眼,微张着的嘴,露出一口黑牙。他僵硬地躺在床上,枯黄的双手,捏着被单的一角.
爷爷就这样死了,是爸爸药死的。但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药死爷爷。
爸爸在煤窑里被抓了,不久送到了劳改场。
我和妈妈去看过他。他很沮伤,光光的头顶下,一张满是胡子的脸。他两眼无神,始终低着头。他不时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的流眼泪。
你没有去,因为你生病了,病得很重。
妈妈嘴很钝,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时间就这样浪费了,一个掼枪的军人把爸爸叫走了,他不时地推搡着爸爸的鞠髅的后背。
你病得很厉害,但家里没钱给你治病。妈妈东寻西就,到山里挖药草,刨树根,给你熬汤喝。张医生是个好心人。他来给你把过脉,妈妈追问他怎么样,他默然,一会儿摆摆手,一会摇摇头。
村里人都说你患了绝症,无药可治,并建议把你从卧室移出,搬到柴房里。说你那病传染,对家人没好处。妈妈这样做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和哥哥的生命考虑。你很好强,没有哭。妈妈舍不得你,每晚都到柴房里抱着你睡。
日子过了很久,一天村长来找妈妈,叫她到劳改场去看爸爸。妈妈去了,什么也没说,她还带走了钥匙。她是故意带走钥匙的,一是怕强盗,二是担心我们在家胡搞。她走了,直到天已黑尽,都没有回家来。
哥哥从学校回来,到后山割了一篓子草,喂饱了那头老水牛。然后到地里弄回猪草。我忙着把鸡鸭赶进圈,洗了手,开始做饭。桐油灯微微地亮着,在风中,乎隐乎现。我们三人围着桌子,等妈妈回来吃饭。
你软软地趴在桌子上,无神地望着我们。
“姐姐,我饿!姐姐,我饿!”
那我们吃吧,可能妈妈不回来了。哥哥拾起筷子说道。
当我听了哥哥的话后,感到害怕。心想,今夜妈妈又不在家了,要是有坏人该怎么办呀?!
那夜风很大,外面还飘起了雪。妹妹,你一个劲地喊冷。我抱着你,哥哥抱着我,我们三个卷缩在灶头旁边,挨过了那可怕的一夜。
天亮了,外面一片银白。雪很厚,掩埋了一切。哥哥洗了把脸,没吃早饭,提着书包,一深一浅地上学去了。一会儿,妈妈也一深一浅地回来了,背后还跟了个人,用绳子捆着,绳子的一端,在妈妈的手里。仔细一看,那人是我们的爸爸。他疯了!!
爸爸疯得厉害,转眼就跑出了家门。他哪也不去,只是到坟地里哭爷爷。他在地上滚打,哭叫,踢着爷爷的坟。他站起来,大笑,指着爷爷,破口大骂,骂爷爷无情,骂爷爷混蛋,骂爷爷为什么丢下他不管。
妈妈的心都碎了。她无法面对这个现实,眼泪如同海水,汹涌澎湃。
妹妹,你在清明节那天,吐了很多很多血。你奄奄一息。妈妈呼天抢地,一个劲地呼唤着你的名字。
就在那个时候,爸爸跑了。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待在张医生的小诊所了。他头上缠着许多纱布,手上脚上都是伤。他被车撞了。
爸爸仍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张医生是个好心人。他一个劲地说:我知道,不是你毒死的,是蘑菇有毒。只是你的继母气量小,为人不好。
翻过去又是一年,初夏,暑气逼人。那晚,除了你待在柴房,我们一家人都在外面纳凉。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
妹儿,小妹不行了。妈也不忍心看她这样死去,你明天把她带到城里,然后甩掉她。但愿她能被有钱的人领去。好坏,看观音的慈悲了。
她流着泪,伤心欲绝。
早上,星星还在天上。我背着你,在山路上转来转去。你没有问我什么,什么也没有问。我流着眼泪,在设想以后没有了你的日子。
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还路过了爸爸的矿地,那里的工人给了我们埋馒头和水。天黑时,我们到了城里。
我带着你把城里游了个遍,然后露宿街头。深夜你睡去,我想离开你,但看见你幼小的身躯,我实在不忍心。
天亮了,人多了,我把你牵到大街上,转眼,我便钻到了人群里。
你的哭声震天,永远回响在我的耳朵里。
多年了,时光就这样的把记忆变着尘封的日子。我本不想去回想,但我又不自觉地想了。
我不知道,爷爷的死,对你又是一个什么样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