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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刀
□ 林少卿
2005-04-30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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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刀
(序)
我在寒风中站立,心若止水,直至今日,我才有些“八风不动”的沉静,
师傅说,夫风者,天地之气,心怀道,气自浩然,或空灵飘逸,或凝重沉郁,或朗越昂扬,或大气磅礴。
天地在眼前无边伸延,不为凝于鞘中,蓄势待发。
良久。
我还是放弃了拔刀,不欲再挽来一片怵目血光。
“师傅!我也要练!”
他偷看我练刀很久了。那吵吵的样子,我心里一阵苦笑,他还小。
“师傅!我要练!!”
他很认真地固执着,我看着心疼。
“好吧。”
我答应着,他渐渐大了,不可以伤了他的自尊,全当强身健体吧。
他还没到可以正式佩刀的年龄,于是我给他削了一把小木刀,连刀鞘,师傅说,任何一把刀都该有属于它的刀鞘。
他欢呼雀跃,劲头十足地嚷嚷开去,我心中有些不安。
(一)
他学得很快,有的像我,有的不像。
他也要练那式“风回冲陵”,我轻声告诉他,练刀不可以急于求成。
他不听,执拗地站在风里,不肯回去睡觉。我很心疼。
外面很冷,像是要下雪了,
寒风凛冽,彤云密布。
他开始沉身,蓄势,姿势却全然不对,
但他出刀了。
怎么可能。
我心头一震,这不可能!虽然他也有练得极好的招式,可这一式,
这一式“风回冲陵”我练了七年,七年之功,竟不及他这一刀神秀。
“师傅,你是不是哄我啊,一点风都没有,还风回冲陵呢。”
他很可爱,我喜欢他的率真。
“心怀道,气自浩然。”
一如当日师傅的淳淳教诲,我几乎脱口而出,并鼓励他再来一次,止不住一阵狂喜,
他肯定不知道“八风不动”,那是佛家所言的一种境界。如此天地低昂的一式,没有“八风不动”的沉静作为依托,何以翱翔于激水之上,回穴冲凌、萧条众芳──但我知道他可以。
天纵英才!
他的身形,舒展得很开,轻灵不失端庄,所出的刀,很大气,虽然没有磅礴的气势──那是我还没有教他如何运转真气。
自由自在地,挥洒着属于他自己的刀法,没有艰深刀诀的束缚,身法也不墨守陈规,那清朗俊迈的意象,便这么信手使来,浑然天成。
我不动声色,转身过去,细细体味,
他刀法中的气象,正是师傅所说的朗越昂扬。
眼前,这后山浩瀚的云海,冉冉有了生机。
拔刀、收刀、拔刀、收刀,周而复始,一点不懈怠。
他真的很认真,不像我,我总是在练至枯燥时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师傅,看他孤独的背影,看那一袭灰白长衣被风扬起,看那花白的双鬓渐渐雪白。
记忆中,师傅没用过刀,尽管搁刀听雨堂上陈列着很多刀。
我正式佩刀是在行弱冠礼时,也正是那一次,师傅允许我挑选自己喜爱的刀,我转了许久,最后请求师傅将“不为”传给我,那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修长轻灵,淡蓝的刀身恰似山下石谭里的水。
师傅惊讶,然后淡然一笑,笑得真好看,如沐春风。
“师傅,我打哪儿来呀?”
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问了这个我曾经很想知道的问题。
我不知该如何说与他听。
“我从何而来,偌大的云景山,为何只我和师傅两人……”
这些,我也很想知道。
“今天就练到这吧,去睡,好吗?”
我左顾而言他,
“耶,师傅又不肯说了,眼珠子转转的。”
“哈,脸红了师傅,好啦,师傅,我去睡。不过,得讲个故事哄我睡,嘻嘻。”
我怔立当场。
(二)
我的头皮习惯性地发麻,他总笑我不会讲故事,每每还能揪出破绽来,怎么能这样呢,要知道,我小时候,师傅从来没给我讲过故事。
我的生活也没有他这么丰富,刀是我的全部,偶尔师傅也会带我去山下的集市,将采来的草药换些粮食。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替师傅送信给当朝翰林方孝孺,很奇怪,师傅怎么会认识朝廷的人?而且要我称呼其为先生。
先生人很祥和,临别前赠我一卷《深虑论》,那是先生新作的一篇政论。
从先生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师傅叫苏清河。原来,我和师傅不是一个姓,师傅姓苏,我姓莫。
“师傅我姓什么?”
“唔……你有一个好名字,姓不重要,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师傅,我去给你倒点水。”
“师傅!你还没谢我呢。”
“呵,谢谢你。”
“不客气,师傅,继续吧。”
师傅读过《深虑论》后,只轻声吩咐我去练刀,而他仍旧站去崖边,看山上风过涛林,纤云卷舒。
“逸心,为何练刀?”
不是师傅让我练的么?
我怔立当场,师傅沉默了,半晌,缓缓道,鉴史而不能周致,变幻不可测也。鉴之而不能善终,乃置身于变幻之际,迷于不可测之事,无以谋不可谋之机,子澄庸碌,孝孺迂阔,祸不远矣。
师傅说这些时,目光中一片深远。
他一片茫然,呵,不着急,以后我会教你理解,毫无保留地。
去往京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了解到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先生的面容一天比一天凝重,我隐隐察觉,时局动荡不安,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薨,新君即位,
五月,周王削爵,远迁云南,
七月,岷王“不法事”,被废庶人,
十二月,代王徙蜀地。
短短数月,诸王相继被黜,朝野震惊。
“大王雄风。”
对此,师傅只淡淡评了这一句。
他熟悉的鼾声响起,很奇怪的,他很小的时候就鼾声如雷。
许是今天练得太累了,或者,我讲得太枯燥,又或者,我不该给他讲这些,虽然我刻意隐去、更改了很多细节。
先生送给我的不是《深虑论》,而是《蚊对》,但我已决计不让他读,我怕书中“利嘴饫腹,充赤圆红”之物吓着他,他那么单纯,不谙世事,我只希望他活得轻快些,正如他的名字――乐天。
(三)
屋外飘起了雪,江南小寒,该是有雪的时节。
也该给他添置些新衣了,现在穿的有点旧。
今天他又问到了姓氏,我依旧没有答,
他的心中存了很多疑问,我也想为他一一解答,只是他还小,等他再大一些,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再说。
听雨堂前落雪无声,又一个寂静的天地。
雪中,依稀还有个人在前行,在那个黑云压城的年月,在惨白的世界里,孤身一人奔走于天际间,不过,那燕赵之地的寒苦全然不似眼前这般江南初雪的纤细。
北风驱着飞雪,浩浩荡荡,席卷而至,肆掠得天地低沉。
漫长古道的尽头,可以看到横亘绵延的外城城郭以及长乐门箭楼上高悬的红灯,夜幕下的真定城冷峭峻切,雄关似铁。
雪且住,数十里长街,鼓角楼台,寂静无声。我还在前行,蓦地,雪地中响起琴弦拨动的声音,其意不善。
“噌!啷啷啷!”
不容我细想,凛凛杀气已水银泻地般蔓延而至,震得街边屋檐下的悬冰纷纷断落,那琴音像无数把刀在身后抵着,逼迫着我向前,停或转,都是刀锋及体的结局。
一、二、三、
当迈至第四步,我决定拔刀,却听得,
“当!”
这浑厚悠长的钟声该是龙兴寺传出,
奇怪,暮鼓晨钟,晚上寺里怎么会敲钟,
不过,紧随身后的杀机却是为之一缓,
很好。
“当!”
就在第二下钟声响起的刹那,我踏下第四步,猛然转身,起手拔刀。
长刀劈在空处,涌起层层刀气,护住周身。
“当!”
第三声钟响掩去了两股劲气的撞激,一切复归于平静。
“哼!”
被搅了局,偷袭的人忿忿不平,
“一刀风生,苏清河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不是泛泛之辈,竟懂得因势用刀。”
我默不作声,拖刀即走,
那声音怒道,
“好狂傲的小子!”
经不起一激,倒自己露出方位。
长刀陡然回转,划空而去,当他发觉不对时,胸前横着一泓秋水。
“凭你也配直呼家师名讳。”
他也不再反抗,我于是收刀入鞘,走到琴前,起手拨弄几下,
“泠泠七弦上,静听霜风寒。如此古雅之物你却用来杀人。”
“琴不错,虽不齐备九德,也称得上品。我现在继续前行,你还要拦我么?”
“哼,自有人拦你,今晚你绝到不了将军府!”
――他竟知我的行踪!
(四)
心中浮泛起一阵悲哀。
师傅说,兵者,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恬淡为上。师傅是因为这样才不用刀的吗?
我开始有点相信,就在刚才,琴也被用来杀人了,拨动琴弦的刹那,分明感受它散发出浓浓血腥。
“噌!”
我抽出长刀,第一次认真审视,刀长二尺九,平磨无肩,淡蓝无刃,刀名不为――知其然,故不为。
我不知道师傅为何教我练刀,但我相信绝不是让我去卑劣地杀人,而我早也决计不让师傅传我的心爱之物沾染血腥。琴有何罪、刀有何罪,一切在于人为。
天又开始飘雪,纷纷扰扰。
此刻的云景山也下雪吗?不知师傅安歇了没有,江南初雪的季节,师傅总要弹奏一曲的,师傅说那是为了怀念一些亡故的旧友。
师傅琴弹得可好了,可惜我学不会,我喜欢静静地站一旁聆听,聆听那曲《长清》流淌出高洁心音,一片白雪无尘的境地。
师傅,您还没安睡?
空旷的听雨堂,静列的一座座灵牌,那些名字便是您的挚友么。
每年的一个日子,您都会带我祭拜,每念及一个,洒一碗酒。
抑或今夜您又将无眠。
您又在抚琴,一曲《秋鸿》,仿佛一只失群的雁,声声哀鸣。
四周很寂静,寂静的沉默。
师傅时常这般沉默,世间诸般变幻,都简化在他只言片语中,比如那句“大王雄风”,淡至无可复加,未知先觉。
那本是宋玉用来暗讽楚襄王不知人间疾苦的骄奢,师傅怎会引典于此,嘲讽新君急风鄹雨、铁血无情的撤藩之举么?
裁撤诸王,先生曾垂问过,只得一句――帝王家事,而之后那段鉴史之说我没有向先生言及,我们很敬重先生,那卷《蚊对》,师傅读后就很感叹先生体恤民生的仁厚,尽管很多理念他们不竞相同。
师傅为何一言不发。
“行,而后知。”
任何事,师傅都不会代我去思考,一切只靠自己辨别、体悟。
那式“风回冲陵”,我每每不得其所,师傅也只点我一句,
“心怀道,气自浩然。”
何谓道,刀为谁动,这让我长久地困惑。
师傅也看出我的困惑,虽不欲使我介入帝室纷争,但还是应了先生的请求,让我走这一回,期望刀道之上我能有所突破。
夜色茫茫,雪很大,风很冷,天黑沉沉地,直压下来。
刚才遇袭,验证了先生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朝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倍加关注,先生实在是无人敢用、无人可用。
我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么多,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走,回头望一望,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我一振手中不为,啸吟一声,
“吾有长刀在手,定得见他日一朝白雪!”
遂收拾情怀,走进那黑暗深处。
(五)
清晨,我从最深沉的睡梦中醒来,身上多了一件棉衣,很温暖。
窗外银妆素裹,清丽可人。
这么早他就起来练刀了,我推开门,他站在雪地里冲我微笑,英气勃发。真漂亮的孩子,像极了他的母亲,连那份体贴,都一脉相承。
他温和地笑,缓缓地出刀,淡淡的刀风,仿佛融得冰雪。
这式“泠风小和”是为他度身定作的,本地不纯,何以行此刀。
刀在动,一刀上挑,从容不迫,云淡风清,一刀正落,潇洒写意,妙象纷呈,所过之处,风和日丽。
我叹为观止,静静地倘漾在他清朗的刀风中。
他停歇下来,问,
“师傅,我这一刀用得好吗?”
“嗯,晴天大好,乐天随我赏雪去吧?”
我破例没有表扬,转而邀请他,这是我可以给予他的为数不多的乐趣。
“好咧!”他收好木刀,欢快地奔过来,我牵过他的手,临风而起--
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
无雨不能洗尽天地,非雪哪有净彻人间。
雪野中有红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馨口腊梅,雪下还微露着浅绿杂草。山脊被白雪抱拥着显得丰腴,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天真烂漫。
“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飞来飞去的。”
“等你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呀,我都会练泠风小和了。”
“呵,泠风小和是抒志之刀,不入大家之境。”
“哦,哎呀,师傅,要撞树上咧!”
“不会,起!”
“哇!”
他兴奋的样子,我笑了,天高万里,风行天下,可任他自由来往。
“师傅你昨晚想什么呢,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还流口水。”
“师傅,今晚你还讲故事么,我喜欢听你讲故事,虽然你讲得一点不好玩儿,嘻嘻!”
“师傅,你洗脸了么?”
我终于不支,狼狈地落下身形,想他故意这般调皮只为引我开怀,心中一阵柔弱,轻声道,
“讲。”
“谢谢师傅!”
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这雪后的阳光比他差远了。
(六)
他该了解一下如何行刀礼,这对用刀的人而言,很重要。
还是那条长街,我是先看到他们,然后才看见他们说话,那手势的意思是让我拔刀,我实在不愿和两个聋哑人拔刀相向,我行了刀礼,请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出手了,
两根齐眉棍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当头劈下,动作快逾电光火石。
也是那式“泠风小和”,在重重杀机之中,宛如春风轻拂大地,戾气销减。
刚柔诀,执礼求仁,中庸平和。一刀上扬,挑开后发先至的铁棍,一刀又落,卸去另一杀招。
联击不中,又生变故,一人横棍胸前,弯作弹射状,一人借力平飞,直搠过来,依旧无声无息,另一人紧随其后刺出一棍,添些声势,一上一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可怕的两个人,我无意为难他们──为生计依附于人,也是不得已,更何况他们天生残缺。
然而我已经势留三分,他们却还招招夺命,哼......
这等棍法算什么,不过是集二人之力才显得超乎寻常。
我长身而起,如御清风,点踏棍身,越过平飞之敌,手中不为幻作万点刀光,如这天地间的暴风雪般洒向稍后出手的那人,这一刀不取刀势、气度,不取刀意、身法,也不取角度、快速,单单避实击虚,刀化无形,攻其不知所守。
那人也算了得,仓促之间,双手改握到棍的中端,齐眉棍忽地变短,演出一套细腻绵密、利于近身搏击的棍法来,以期固守,好令我不知所攻。
一时间,棍影如山,虎虎有声。
正是要你如此,你分而我专,不为幻化出的芒点倏地消失,变回长刀一把,毫无花巧、平实无奇地一刀推出,却化去他棍法中所有变化,
“当!”
棍影散去,并未完结,先前被我飞越的那人回身过来,铁棍横扫,棍风凌厉,我斜跨一步,避其锋芒,不为刀出,挟风雷之势攻他侧身空隙,刀走刚猛,力若千钧,
那人不及变招,举棍硬架。
刀棍交击之际,我嘴角蔓开一丝笑──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一刀竟然虚虚荡荡、不含内力?
以泰山之力举鸿毛之轻,焉有不败之理。
他瞠目结舌之际,不为又迎头劈至,这一次内劲吐实,虽是力使半分,却也是一刀风快。
“笃!”
气劲交击,响彻长街,那人应刀跌坐地上,往外直滚开去。
虚实诀,风无常势,变而胜。
“何人再战!”
我仗刀而立,沉声怒喝,
一时间,风雪大作,四周死一般沉寂。
“嗯,这几刀还像个样子。”
一个阴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今晚就到此为止,退下。”
四下楼台上黑影攒动,衣袂破空,间中还隐约闻得铁甲铮铮,金属交鸣。
黑影纷纷而去,我收刀回鞘,不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将军府悬挂的红灯笼,心中有些暖意,这一路长街终于可以走完。
雪停住,府门大开,不见一名守卫,平静中有些诡异――
校场上马蹄声切,寻声看去,
一将跃马挺枪,往来驰骤。我远在数丈之外,已感受到那惊人的气势,
“呔!何人夜闯将军府!”
端的是声雄力猛,威不可当。我当下说明来意,请见平安将军。
(七)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平将军领我入府,正厅中,悬挂着这副字,雄奇俊伟,刚健豪迈,不知出自何人手笔。我将先生所托信笺交与将军,乘着用膳,遂将沿途所遇之事一并告知。
将军沉吟良久,在几案上写下一个字,
“北”
北平府!我心头一震,很多不明朗渐渐清晰起来。
时诸王俱废,唯北平府燕朱棣一枝独存,无他,惮其强。
“燕世子高炽、僧道衍、大将张玉、虎卫王真,目前都在城中。”
不消将军再细说,我大体把握到今夜格局──
道衍一路入龙兴寺,寺里钟声实为迎客而鸣。
将军府偃旗息鼓,对峙的该是张玉、王真的虎卫军。
那个阴沉的声音是朱高炽?
燕世子夜访真定似乎隐含深意,平安将军是太祖养子,曾为燕王旗下大将,多次随之出塞外追击蒙元骑兵,深谙其用兵之道。难道此行是?
我与将军目光相视,心有灵犀。
“报!北平府燕王麾下张玉、王真求见。”
暗袭不成,竟来明访。
“不见!”
“哈哈!”
来人已长驱直入。
我要回避,将军拦住,我知其意,留下。
张玉儒将,沉稳英武,想起师傅作过的评,
昔高德勇武,沐英沉毅,蓝玉天纵之才,而今天下,唯平安、张玉、盛庸可堪为将,炳文垂垂老矣,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李景隆色厉中馁,不能以大任。
当世三大名将得见其二,不虚此行,
背后那人狠厉狂霸,是王真无疑了。
“平安将军威武,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带了封家书。”
“呵呵,这位小兄弟可不简单,世子很想认识。”
“哼!”
王真嗤嗤以鼻,我不理会,淡淡道,
“张将军夸奖,我今晚便要走。”
“哦?呵呵,将军,北平王很怀念往日并肩作战的日子,诚邀将军入府相聚,共续豪情,不知……”
“王兄抬爱,保儿感激,怕是军务缠身,要辜负了。太子英年早逝,幼主初登九五,吾虽异性叔父,亦尽善职守,以告太祖七尺之灵。”
“将军忠勇!北平王亦属此意,然齐泰、黄子澄等辈唆使幼主,割裂叔侄情谊,残杀先帝骨肉,北平王每念及此,悲伤欲绝,面南而泣,夜夜啼血。”
“即此,不至于斯。”
“将军,北平王有书信在此,并将随身宝剑着张玉呈交将军,将军体恤。”
“苍!”
顿时满室寒光,冰冷侵肤。
“好剑!不过保儿惯用铁枪,不使剑,谢北平王美意。”
“哼!久闻平将军枪法盖世,雄烈过人,真亦使枪,请一战。”
“哈哈!!”
平安仰天狂笑,张玉接道,
“呵呵,王将军率真,此事容后再说。世子明日龙兴寺礼佛,诚邀将军共往,也请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告辞。”
见我没有理会,补了一句,
“呵,方翰林的爱女也在邀请之列哦。”
卑鄙!
(八)
将军府内气氛沉重,
好厉害的对手。
张玉什么都说了,可什么也没说。
信看与不看都已经不重要,先生那封不读也罢,读了只会令将军徒添悲哀,而另一封,更无需知晓内容,它就是要引来朝廷的猜忌。事实证明,它的目的达到了。
心思缜密,可谓智深如海。
难道任凭宵小刺探城中军防,挟持先生爱女?
天色将明,夜最黑的时候,
“将军,我要夜访龙兴寺,可否借我一匹好马。”
我坚定地吐出这几个字,挺身而起。
将军稍一思索,断然道,
“来人!牵我的追日来!”
“多谢将军。”
“请将军襄助,今晚请世子、张玉将军府赴宴。”
将军微微一笑,了然于胸。
“师傅,我听不懂了开始。”
我是有点沉入了,以至忽略了他的理解能力,他还小,政治上波谲云诡的争斗他完全不懂。
不明白也好,
“师傅以后再解释给你听,好么,今天就到这吧,你该睡了。”
“嗯,好的师傅,可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师傅赢了。”
“那个将军呢,呵呵,保儿将军,他打得过师傅吗?”
“保儿将军是盖世英雄,师傅不和英雄打。”
“师傅真厉害,那么多人都打不过师傅!”
“呵。”
“师傅,我也要和你一样!”
“呵,会的,你会是最好的。哦,明天和师傅一起下山好吗,师傅想给你买件新衣服。”
“好咧!师傅!谢谢你!”
“呵呵,不谢,早点睡吧。”
“安了,师傅!”
“安。”
他长得很快,可我呢,我是否要准备了,准备着给他解读一切。
那场战争,不该只记下一个结果。输、赢,真定城中的暗流汹涌早已预示着结局。
而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龙兴寺那场苦斗,我深刻体会到师傅让我入世练刀的良苦用心。
(九)
有所不为,有所为。
这是师傅给我的批语。
师傅没有纠正我的执之岔道,却遗憾本是大开大阖的刀法,经我施展,却是一派坚忍、沉郁的气象,失之奔放,失之昂扬,唯空灵飘逸一路得其真味。
不闻道,不入大家之境。
这一战,我终于明白,何谓道,只是,我领悟得迟了。
天色微明,阴沉沉的龙兴寺没有往日的肃穆庄严,萧杀之气侵袭。
“叮!”
我弹指刀身,发出一阵清鸣,凝而不散,誓要冲淡此间束缚心灵的沉重意象。
“高明。”
病恹恹的一声幽幽传出,阴冷中一道无形有质的三角目光穿过大殿直视过来。
“汝为何事来?”
一片沉默。
“是进是退,一言可决!”
“苍!”
无以为对,无奈还刀入鞘,另寻他机。
“原以为你要直接出刀问道,却仍是这般刻意而为。”
很不自在,自入龙兴寺便被这般牵引,脱不得压抑。
天边亮出一丝曙光,撕裂这片漆黑的夜。眼前豁然开朗,顿时舒缓,
借这一丝亮,我大方地迈入大殿,那病恹恹的声音又变得雄壮,
“好!”
“圣僧何必跟他废话!待王真取了他首级!”
一股霸道从殿内森然而起,寒铁枪挟万钧之势直刺而来,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避无可避,唯有拔刀,
长刀出鞘,举轻若重,大巧还拙地砍向枪尖,妙至巅毫,
“当!!”
火花迸溅,响声震天!
王真如遭雷殛,身型一震,却强硬得半步不让,我旋身欺入,横削一刀,易辟三军,
寒铁枪爆作漫天枪影,凭空舞出一团圆,泼水难进。
强攻不入,削出的一刀旁落虚处,泻出澎湃刀气,层层涌向王真,迫其不敢压进。
枪天生克刀,此言非虚。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我随口吟道,不住催发刀气,待刀势攀上颠峰,重重踏下一步,大殿颤动,
王真挥手扯去外袍,露出彪悍体型,怒喝一声,全身毛发直竖,霸气冲天,卷起一股狂飚冲杀过来,
不为沉刀重砍,化作一道蓝芒,硬生生撞入寒铁枪最深严处。
一声闷雷横贯整个寺庙,久久不去。
“你还不配叫阵平安。”
目视以枪拄地,面色煞白的虎卫王真,我擦身行过,直面背后之人,
“道衍僧!放了方仪夫妇!”
(十)
枯坐僧人高喧佛号,缓缓道,
“王将军殿外守候,年轻人,坐。”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刚世子说起你的刀法,我并不以为然,适才得见,果然不凡。内敛抑郁,积厚而薄发。”
我心头一震,又听得
“只是,这两式本是溯庄学渊源,你却赋修身明道之志,不是尊师清朗风骨。因势用刀,诡变莫测,已与尊师的恬淡无为隔隔不入,难怪尊师让你转从孝孺。”
真如此?!怪僧继续道,
“执于悟道,不见本心,刀法落于行迹,有隙可寻,难入大家之境。为与不为,长扰心中吧。”
无可辩驳。
“尽管如此,你和你的刀还是让人尊敬的,为嬴弱,挺剑而起,侠义所为。刀无刃,不杀、不伤,势留半成,是仁者之刀。刚才你本可取王真性命,却没有,可见还是有所保留,你是要让他深种必败信念吗?”
“你调息得差不多了,我忍不住要与你约战几刀呢,唔,七刀如何?七乃王者之数,就七刀吧,七刀之后再言其他。”
“请出手吧。”
怪僧并未转身,仍萎坐蒲团,似久病之人,却令人无隙可寻,攻无所攻。
昨晚一场,应是眼前人一手谋划。
我行过刀礼,缓缓抽出长刀,那刀再不是冰冷之物,活过来般发出轻吟,蓝芒淡淡。
七刀之约,就从这一刀开始吧,
“锵!”
衣袂无风自动,长刀倏地高举过头,往下疾劈,持平而止,
刀气开波裂浪般潮涌开去,这一刀不为他故,只明示――我不向背对之人行刀,也回应他先前不乘虚出手。
“磊落。”
怪僧淡淡一句,终于起身正对,面容古怪,波澜不惊,三角眼似开似合,状若病虎,我还刀入鞘,凝视这深不可测的对手,第二刀――
“噌!”
蓝芒咋现,刀锋已抵其当胸,一刀纯以神速胜。
他缓缓举手,动作看似慢条斯理,明明尚差分毫才能挡住长刀,岂知偏偏是这一分毫,掌沿正正切住不为锋锐,
慢是一种错觉,大巧不工,我心中明白,却无计可施,刀锋有如砍在一堵精钢铁墙上,行进不下去。
“嗯,感觉要拔刀刀已至,可见拔刀的技巧已炉火纯青了。咦?”
刀法在变,不为别具灵性,无功不返,遁一道合乎天数之理的弧线,弯向怪僧后背,身随刀动,风过无痕。
怪僧并不回身,鼓胀灰袍,两袖拂后,似轻掸灰尘,长刀一触即开,不去恋战,三刀矣。
“这一刀还有点苏清河的味道,用志不分,凝于神,神凝意到,意到身随,始有法入无法。本是气贯长虹的一刀,却使得轻飘无力,确是风无常势,好!”
怪僧神情振奋,一改病态,身形变得雄伟,声若洪钟,
“来人,请出方仪夫妇。”
眼前怪人行事处处出人意表。
我心沉入止水,不为所动,丝毫不因迫得他出手而欣喜。
(十一)
崇山峻岭般气势迫近,手心微微有汗,却丝毫不敢懈怠,
“可惜。”
“可惜了。”
“可惜啊。”
他连叹数声,身形萎靡下去,失神地道,
“年轻人,何苦走这一遭,天下之势,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以你的才智、武功,本可成……”
“你要什么。”
我截断他,紧追一句,
大殿内明亮起来,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什么!”
怪僧神情忽变得怪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迷惘似通透、似悲切似愉悦,
“哈哈!!”
几近癫狂,
“吾笑程朱浅陋,吾笑孝儒迂腐,吾笑天下无人能识我妙真如性!!”
一对三角眼通红,戟指向天,尖利叫嚣,
“皆言佛法自私、独善!皆言道即是性!皆言佛法绝伦类!皆言佛法弃忠孝仁义!却不知我佛亦旨在化人为善!!佛愿一切众生皆成佛道,圣人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当知世间、出世间圣人之心未尝不同也!我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儒!释!道!并行不悖!!”
我沉沉阖上双眼,不欲看他歇斯底里的疯狂。
“出家者为比丘,割爱辞亲,剃发染衣,从佛学道!在家者为居士,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此等事何尝无之?!二千余年,山河社稷,国土人民,君臣父子,相生相养之事,何曾断绝!!!”
“妖僧借口!”
一娇声厉喝道,
“汝置天下苍生于何境地!!为证汝谬论,竟驱百万披甲血流成河耶?!”
我睁开眼,她在我发问之时已然进殿。
“汝一心为名,唆使奸雄,掀此滔天血浪,涂炭生灵!不配言善,不配言忠!不配言孝!不配言真如!”
霎那间,周天雪白,不染纤尘,山一般的气势再度削弱,
英姿飒爽之中,我沉入空灵剔透,正正踏下一步,
“第四刀。”
怪僧张手扩胸,仰天狂笑,僧袍猎猎振响,双眼血红,胜似疯虎,
“不为我所用,咦!哈哈哈哈!不为我所用,咦!哈哈哈哈!”
言罢,衣袖拂起两股狂风,风中一双怪手,虎啸吟吟,似有千万只狂扑过来。
“两位请退居殿外!”
示警后,我往横移开,长刀宛如羚羊挂角,迅疾扫出,有意无意之间刀势不住变化。
来如风兮去如风,无所起兮无所终,
这一刀轻如翎毛又重愈千钧,将轻灵与刚猛两种截然风格融为一体,刀法用尽意犹存,誓以一刀之意扫尽怪僧无穷虎扑。
“轰!”
大殿晃动,梁上泥土唰唰坠落。
虎啸风吟一番鏖战,异像散去,
我再踏一步,身进刀随,左手持刀,右手助力,平刀直刺,割裂得空气嗤嗤作响。
风欲往处,千山不阻!
怪僧眼中似要渗出血来,虎掌聚合,收拢真气成钳,欲夹长刀,
“开!!”
我暴喝一声,猛烈振腕,搅动气钳,
“蓬!!!”
大殿半塌,断壁残垣――
“第五刀!”
何谓道,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十二)
“当!”
龙兴寺清晨的钟声悠然响起,
心怀道,气自浩然!
清彻之中,长刀凝于鞘中,蓄势待发,天与地在眼前无边伸延,交汇之处即是我长刀所向。
“当!”
疯魔般的面容平静下来,泄了气般枯坐地上,依旧回复那病恹恹的样子。
“当!”
静静地,钟声回荡在古寺之中,回音不绝于耳。
“八风不动。”
他嗫嚅道,
“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过而不惊。”
“你这种人如何修得八风不动。”
“清河老人收得好徒儿,我姚广孝不及他,不及。年轻人,到此为止吧,你们可以走了。”
我戒备着缓缓起身,身后传来孤寒的声音,
“时不可逆,劝劝你的先生,不必执着。”
外面的空气真好,雪过天晴,追日静静候在大道上,黑缎子一样熠熠生光,享受这天地间短暂的安宁。
王真的目光狠怨怨地有了怯意,我不去理,请方仪夫妇上马,缓缓而行,一路无语。
山野上,白茫茫的一片,红梅笑得真烂漫。
房屋都披上了洁白素装,飘着袅袅炊烟。
柳树也变成臃肿银条,低低的,支撑不住的样子。
城墙像一条白脊背的巨龙,伸向远方,好像在动。
脚下的路,原本坑洼不平的地面,也被雪填平补实,深一脚、浅一脚的。
远远看过去,一片看也看不见的青悠悠的。
那是什么。
眼前一张白净。
谁在说什么。
逸心。
逸心!
师傅你在唤我吗?
我很快就回去了,很快……
喉间一阵甜味,眼前一片猩红,有人惊呼。
难道那些人又追来了,我努力地去拔刀,却一阵天旋地转,不为不知所向。
逸心,
师傅要走了。
师傅!你要去哪?
逸心,你长大了,师傅已无牵挂。
师傅!
又一片猩红。
之后,什么都不见了。
很多都忘却,只记得一个梦境、一帜盛开的梅花、一张明月的面孔、春风般笑容、一个风华绝代的身姿、还有个惊惶失措的喃喃细语。
当我再回云景山,空荡荡的。
(十三)
窗外的月儿跟往常一样,静静地浮在空中,离我那么近,它脆脆的,薄薄的,不像白玉盘,像纸。
过眼云烟,多么凄迷的词句,不知那些观云的日子里,师傅心中浮泛起的可也是这句。
大知闲闲,小知闻闻。
我仍是这般琐细,
以师傅豁达的胸襟怎会拘于这些伤感的词句,
我也没有师傅那么睿智,自然无法效仿“和以是非而休乎钧天”。
刀为谁动,为道?为天下?我没那么崇高,以我的能力又改变得什么?
我的刀只为一个人挥动,只要我横刀在前,任何人动不得他分毫,除非哪一天,他强到不再需要我的守护。
他静静地熟睡,微微有鼾声,那满月般的面庞,银盘似也,我心中一阵绞痛,再多的疼爱都太淡薄。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我写下这首诗,作为给他解读一切的序言,尽管他还小,姑且提早准备着。
建文元年秋七月癸酉,燕朱棣起“靖难”之兵,数日,拔居庸关,破怀来,执宋忠,取密云,克遵化,降永平,势如破竹。八月,允文以耿炳文为大将,伐之,战于真定,败绩,遂遣曹国公李景隆代其军,大败,奔还。
竹友轩内,先生见我一身素衣,嘴角牵动了一下,宽慰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我应允,我只是不能接受竟寻不到师傅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如同那些听雨堂内的灵牌,仿佛飘落去后山的云海。
先生要留我小住,只是师傅待我如己出,师傅不在了,我该陪陪他。
拜别先生,我再止不住泪流满面,
“逸心,等等。”
温柔的声音唤住,
“不哭,逸心是男儿。”
“是,夫人。”
“还是称呼方仪吧,你的伤,好了么?”
我点头,她递过一件月白色长袍,
“拿着,天冷的时候披上,也谢谢逸心一路护我们回京师。”
“去吧逸心,照顾好自己,三年满,回来看看我们,啊?”
接过,离去,脚步仍是沉重,
二年春正月,燕克蔚州,景隆溃而南,尽丧所赐玺书斧钺,走德州,五月,德州陷,九月,盛庸代景隆将,复取德州。
(十四)
“乐天,怎么不睡?”
他在身后,我停下笔,
“怎么了,乐天?”
“师傅我又做梦了。”
“又有人喊我。”
“呵,傻孩子,那是师傅唤你呢,快,钻去被窝里,别冻着。”
“师傅,乐天睡不着,陪师傅说会话,好不好?”
“不行,小乐天还要长身体,不是要像师傅一样吗,那就乖乖睡觉,睡得好乐天就能长成大树一般高。”
他单独睡尚不足一个月,看来他并不习惯,不急,慢慢来。
“唔,本来呢,乐天长大了,应该自己一个人睡,不过,今天可以和师傅一起,呵呵,好不好?”
“哇,谢谢师傅!就知道你最好了!”
“师傅啊,师傅的师傅疼师傅吗?”
“当然,每一个师傅都疼自己的徒儿。”
“哎,师傅,你小时候乖吗?”
“呵,和乐天一样乖。”
“你藏过师傅的腰带没?”
“嗯?你藏过?”
“师傅对不起,你的腰带是我藏的。”
“为什么?”
“你不教我练刀!”
小傻瓜。
“那是你还小,现在不是教你了吗?”
“呵,师傅,知道我为什么练么?”
“唔,别动,风该钻进来了,嗯,你说,为什么?”
“哎呀,师傅我都告诉你吧,乐天要保护师傅!”
“乖。”
好孩子。
怀里的他嘟啷道,
“师傅你的刀不快,还没厨房那把快。”
“你碰了?不是不让你碰么?”
“我摸了,就一下。”
“割到手没有?以后不许,答应师傅。”
“哎呀,没有!唔,好吧。”
“睡吧,天天,师傅困了。”
“好,不过我要睡外床。”
“不行,你睡里边,会掉下去的。”
“那师傅掉下去怎么办。”
“师傅不会,乖了,咱们睡好么,明天要赶集去呢。”
“好吧,安了师傅。”
“安。”
“师傅,我会学小鸟叫,你听吗?”
“嘻嘻,我睡了师傅。”
(十五)
他努力地引我开心,这懂事的孩子。
我阖上双眼,假装睡着,漆黑中,渐渐远去了金戈铁马、鼓角争鸣,我挪出空隙,得以超然的姿态去阅读那些过往。
师傅的话,我渐渐懂了。
善鉴史者,设其深虑于当时,非效古人之谋,亦非以资后人鉴。
那个与师傅似有千丝万缕的太祖皇帝,也鉴史──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功臣良将都逃不脱这凄惨宿命--听雨堂上那些灵位。
他是不够深邃,目光过多聚在了皇权外围,而忽略了内部。太子朱标中年亡故,那些被赋以“上卫国家,下安生民”重任的藩王们,拥兵自重,觊觎着空缺的皇位继承权。
潜在的危机,先生意识到了,于是有了那卷《深虑论》,然善用史者,呈其大智于当世,非拙于后人智,亦非明于古人机。
新君柔弱,羽翼未丰,一干儒生,一番纸上空谈,便行急风骤雨。那些举措还只限于撤藩的范畴吗?分明是使之消亡。燕强,黜诸王以儆效尤。何其肤浅,不仅给了篡逆者从容筹划的时间,也给了起兵的口实。
师傅的深远岂是姚广孝能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千古一叹,人事可谋而天道不可谋,今人之设古人谋者,以为古人之事可谋而未谋之,实不知其欲谋古之天道。
师傅,我懂了,但所悟不止于此。
民、社稷、君,这千古的命题,主次轻重,还需要再论证么?蒙元何以失天下,蛮暴骄横,明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是必然。
大乱之后本应无为而治,与民同息,偏他雄猜好杀、法外重刑,更设亘古未有的锦衣卫,屡兴大狱,洪武!
建文,只看这个,便知年轻的皇帝是要矫枉严酷,宽行和谐,他是个仁孝的人,可惜,相较他深沉老辣的叔父,他太年轻了,南北战事惨烈,他竟昭令“莫伤朕之皇叔”,于是李景隆降了、耿炳文降了、盛庸降了,他们明白,这是场家斗,应个景足矣。
呜呼,帝王家事。
不“明智”的是平安将军,就在不久前,他悄然自溢于北平的官邸中,北平,现称北京,“永乐”新都,朱棣的“龙兴之地”。
相较张玉的血染沙场、尸骨无存,将军的死并不悲壮,
猜忌,只有猜忌,只会是猜忌,又是猜忌。
世人忆起他的雄烈,唯淝河一役,一枪挑落王真,几杀燕王,那一战杀至天崩地裂、身孤影单,终因马乏被擒,械送北平禁养。
绝世猛将,郁郁而始,郁郁而终,残阳下,追日嘶嘶悲鸣,那杆惊世的铁枪寒风中伶仃驻立。
那个疯魔般的道衍僧是有些智慧,他没有要封赐,依旧一袭空旷僧衣,青灯相伴,他了解他的主子,永乐外宽内忌,暴劣本性,比之乃父,过犹不及。
据闻他在纂写《道余录》──还在辩解么?抑或青史留名?悔过吧,有此一鉴,佛门一道将因他消沉!
“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他的一生,只做对了这么一件事。
师傅,你嘲讽这个时代么?
这个没有人纲,不能自由呼吸的时代。
安了,师傅,今晚梦里仍旧一片荒芜,无处容身,请洗去我一手血腥。
(十六)
江南六月,不是该江花胜火水如蓝么,何事千里愁云、风声鹤唳。
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
闻乎?这大地之上嘤嘤凄切。
她,清瘦了,满目憔悴,手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独独不见了那个惊惶失措的喃喃细语,抛妻弃子避祸去了?
尽管如此,她仍是这白日的明月,光辉彻亮竹友轩。
娃娃很小,不会叫叔叔,只睁着无邪的眼睛看着陌生来客,竟笑了,无限怜爱。
先生心力交瘁,无比苍老,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陨命於既败之後;沽名钓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先生乃国士,豫让何足与先生并论。先生每一卷我都认真读过,这篇《豫让论》,先生著时定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建文四年戊午,燕下镇江。庚申,次龙潭。辛酉,允文遣大臣议割地,诸王继至,皆不听。乙丑,至金川门,谷王橞、李景隆开门纳燕王,都城陷。
“逸心,回去。”
“听话,回去!”
“听话!回去!”
“走!”
先生是严厉的,几近呵斥,
“吾尚不及豫让耶?上古多圣贤,弘大我之精神,鼓志士之奋为,挽狂澜于既倒。呜呼!殆大勇者不能为也;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盖大智者不能行也;君子之道和而不同。非大仁者不能达也。”
天,要塌了。
(十七)
自省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生悲锵之语,是无力回天的喟叹,是幽愤,是蔑视,是自嘲,是以身殉道的绝然。
数千虎狼之士铁枪林立,我远远地看他麻衣素缟,立于府外,刀锋抵颈,面色古波不泛,
我藏身街边,痛握长刀,发直上指,
朱棣逆贼,终是不肯放过纯良!
天地暗沉,我隐于铁甲之内,一路潜伏,风雨欲来直摧城。
奉天殿依稀可见大火焚过的痕迹,先生无声而泣,一个阴沉的声音缓缓道,
“先生何苦,先生乃当世鸿儒,品正醇厚,本王欲效周公辅成王,先生可助我。”
甲胄下,我心狂震──那晚不是高炽!
先生截然道,
“成王安在?”
“呜,允文已自焚,却又是何苦,他是本王爱侄,本王安忍加害。”
“何不立成王之子?”
“国赖长君。”
“何不立成王之弟?”
“此帝王家事。”
“世可欺天不可欺!”
“诏天下,非先生不可。”
“死则死耳,诏不可草。”
“汝不怕死,不怕诛九族呼!”
“何说九族,灭我十族亦无所惧!!”
“武士!与朕拿下!!拖出午门磔死!!!”
“苍!”“先生走!”
衣襟内不为疾出,虚空中祭一道绚烂蓝芒,刀气如虹,莫可拭其缨,
朱棣滚下龙座,大群武士抢过,刀未及出,定住。
我牵上先生手腕,飞身而退,眼前武士断作两截,血蓬漫天。激荡刀气中,大殿轰塌,灰飞烟灭。
“刺客!刺客!”
“拿下!拿下!拿…拿…”
皇宫脚下,披甲之士蝗虫攒动。草芥耳!
忽,手上一松,
“先生?!”
“逸心,吾去意已绝。”
“先生!”
“走!好好活着!”
谁言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跪地哀求,嗔目欲裂,先生厉吼着一句一句道,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轰!”
血溅丹墀,天地撼,日月无光,
箭镞雨洒而来,不为低沉呜咽,挽起凄丽光环,尖锐出去,
四周黑压压一片,刀刃如云,密不透风。
(十八)
吾之怒,大泽焚而不能热!吾之恨,河汉沍而不能寒!吾之刀,疾雷破山、飘风振海不能尽!!
天地之间,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真气沸腾,挣裂铁甲,
长刀回鞘,凝聚这世间所有生气、死气、怒气、杀气!
不为横空出世,天地低昂,风云色变。
夫风生于地,盛怒于土壤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澎滂,激扬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狂风起,天降红雨,血河横挂。
哪是雨?哪是血?
何处刀?何处槊?
辨不出断骨声、呻吟声、枪裂声、刀入肌体声、哀嚎声,
只一腔悲愤直冲云宵!但求肆虐痛戮一场,血洗皇城,取那项上狗头!
可我不能!!
“朱棣小儿!再见风回冲凌,便是你授首之时!!!”
厉吼中,直透重围,出外城,奔抵先生府邸,
她静候屋檐下,怀抱婴儿,
“走!”
我弃了刀鞘,抱过娃娃,她涌出两行泪,伸出手,一同投入绵密雨帘,身后喊声震天, 铁蹄铮铮,
“逸心,家里人都去了。”
“方仪,振作点!”
“逸心,娃娃叫乐天,请您的刀佑护他。”
“方仪!”
喉咙一甜,喷一口血,她跌落,放开手,我以刀拄地,低吼道,
“要走一起走!”
“带娃娃走,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方仪!!”
藏身利刃刺进心头,
“你也要好好地……”
“噗!”一口血,眼里天地变了暗红,娃娃大哭,喊杀声潮涌至,
血海深仇血海偿!
我轻取下她头上碧玉钗,再吐一口血,毅然起身突围,
血衣硬如铁,蓝芒剧烈,闪耀处,怵目猩红尤胜雨,纷飞中,残肢断臂遍洒周天,颗颗头颅冲刺苍穹,暗无天日,惨无人寰。
三生三世的人都杀尽了却如何!沦入地狱,万劫不复又如何!只怀中一丝血脉留存,天遣雷劈何足惧哉!!
天血红,地血红,天地尽染血红,刀血红,人血红,泪亦血红,
这一路疯砍狂刺,纵横狂奔,无边尽头。
最后一丝真气游离,推开柴门,一对年老的夫妇,
“请救救他……”
迷糊中,娃娃在哭,我猛醒过来,一把搂在怀中,提刀破门出。
他饿了,哭得伤心,
这世间,谁都不许近他半寸!
血仍在滴,我用刀架着一对年轻夫妇,不顾他们万分惊恐的眼神,只等娃娃吃饱,继续狂奔。
此刻起,他再不会离我半步!
师傅,请您的刀一同佑护他!
(十九)
他毫发无损,只是夜夜啼哭,我抱着踱,撕心裂肺地疼。
听不见他微微鼾声,我便会奋起拔刀,犹如一只受创的豹子,不住咳血……
渐渐他可以吃些别的,结实地长……
我喊他的名字,他会笑,第一次坐起来,旋即跌在我怀里,磕不到……
他能爬了,扭头对我呵呵笑,我也笑,笑容中盈盈闪亮……
刀与碧玉钗,他抓住了碧玉钗,不肯放,我泪如雨下,尽碎去听雨堂上所有高悬的刀!
他呼喊着师傅,步履蹒跚地扑到我怀里,我拥他飞起,遍阅千山万水……
那满地飞奔的身影常摔倒,每一次都默不作声地爬起来,环顾四周,生怕被看到……
我将他牢牢裹在胸前,同去采药,换了他的衣物和粮食,他茁壮地长……
他很顽皮,爱那野地芦花,此刻又躲去哪个苇丛,看我唤得凄切才站到面前,笑盈盈,令那满腔的愠怒与疯狂都烟消云散……
不喜欢我的沉闷或我的约束便嚷出来、引我笑,他是率真的孩子,顶多藏去我的腰带,只几天,奇迹般又现出来……
谁敢伤了他?谁能伤他!便是永乐小儿,也远远避去所谓“龙兴之地”,不敢来犯!
他练刀了,为的只是有天能保护我,他不似我,他必有所为。
以他的天资,定能撑起一片瓦蓝天空,让伴他的白云安于护佑之下。
何必去管姓,何必被那些疑问束缚住,乐天就是极好的名字,这天地亦会另兴起一把正气浩然的刀!
我渴望留你多一会,多分享一点你的成就,这解读只是个故事,我会珍藏到我离开的那一天再讲与你听,
读了这,你会自豪,你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心不要那么沉,
不迷惘,
不失落,
不难过,
不哭,
更不要仇恨,
好好地活,好好爱护所有爱你的人,
你已懂得,世间长存的是什么,什么最重要,怎样才隽永。
(后记)
风轻轻过,长长的河上,飘荡似雪芦花,他在山的最高处,一袭月白长袍扬于天际,木刀潇洒肩上,开怀一笑,天地一片清朗。
--给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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