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坟就在当川的平地里,坟圈里长满了杂草,爷爷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他走的那年,我十二岁,还是个不懂生与死,悲和欢的年岁。
其实在爷爷生活过的那个年代,他怎么也不该是个在时代里湮灭无闻的人。爷爷生于一九二六年,这是我印象中有一次看见爷爷的身份证时记下的,记忆的印记已经模糊不清,或许更早。
关于爷爷的一切,现在所有人的记忆已经发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年份了,我唯一真切知道的是他是我们当地到六十年代初为止学历最高的人。
一直到最近,我才刻意地渐渐弄清了一些爷爷年轻时的掌故轶事,故事里的爷爷,那是和我记忆里的他完全无法楔合的两个人,也许对孙辈慈晖是每一个老人都会滋生渐萌的,因为回忆,因为孤独,也因为对错。
在我们地区,到现在为止,靖远师范依然是周遭几个县教师和知识的发源地,在我所经历过的数十位老师中间,有过半的人是在那里毕业的,早在共和国还是个未知数的时候它就已经矗立在黄河边那片贫瘠苍翠的土地上了。爷爷是四三年在那里毕业的,还是很青葱的花季,那时抗战已是接近尾声的几年了,其实那不算是毕业,也许对许多年后的爷爷来说,那段青春既是最澎湃的沸腾也是最痛悔记忆。但这些想象,我也是只能从家里长辈们片断的述说里来搜寻和体会爷爷在这么长的岁月里的感受了。
我们这个家族在整个二十世纪前半叶,在当地是颇有影响力的小地主。这对身处在那个迷渺交错的时代的爷爷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
因为这个时代和家庭,他的青春岁月就不用像他的所有的同龄人一样,虚掷在没有任何希望和曙光可言的生活中。但也因为这些,他险些葬送在了在他执掌门户后不久就开始了的 并且几乎延续了十几年的运动中。
爷爷小时候在邻县一家村塾里就读,稍长,考入了当时刚刚成立的靖远师范,爷爷的成绩应该是很不错的,这从他日后生活中唯一用到文字的工作--------写祭文上就可以看出来。
前几天我去翻旧房中堆放了多年的故物,找到了一本爷爷给方圆死者致祭的祭文成稿,还有他自己写的一些古文和诗词,我拿去问爸妈,问已经八十三了的祖母。让我诧异,他们都不知道爷爷能文章,通古文,敏诗词。也许这个已经发黄的草纸本上所历绘的那个爷爷,真的和现实中的一个暴虐的父亲,一个淡漠的丈夫相去太远了,他的思想和生活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这在他对孩子的教育上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我的父亲只读了小学,父亲一辈的孩子读书最多的是爷爷最小的女儿,我的小姑姑,也只是上了个中专,但那也是八十年代后的事情了。
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去世得很早,爷爷是曾祖母一手抚养大的。在爷爷的命运中,对他影响最大直至改变了他生命轨迹的除了刚硬固执的曾祖母,还有他的继父,我的何姓曾祖父,还有他的三叔,我的三曾祖父。
爷爷的继父原来是我们家的长工,忠厚善谑,与我曾祖父交谊菲浅,曾祖父逝世前, 就把这个家托付给了他和我三曾祖父,后来搞祖母做主把他赘入了我家,这件事遭到了当时刚接替曾祖父执掌门户的三曾祖父的强烈反对,他在以后终其一生的生涯里始终没把何家曾祖当自己人看待,在不只是几个回合的漫夺和争执之后,那个备受歧视的家终于从大宅子里分离了出来,不过代价也是沉重的,三曾祖父包揽了一切关于爷爷的事务,曾祖母连看看孩子都不得自由。
那时爷爷大概六七岁,刚入书塾,世事不谙。
爷爷的婚姻就是那时被确定了的,奶奶是个大字不识的乡村妇女,对此,爷爷长大读书后也并不很彻底的反抗过,我不知道那反抗是出于不愿还是对窗外大世界表层的回应,也不知道他最终的妥协是不是因为懦弱,关于这一点,夹在爷爷稿本中的一封信终于给了我一丝可供猜想的线索,这也为我的印象和理解中的关于爷爷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暧昧的桃红的颜色。
四三年的秋天,十七岁的爷爷在师范里给刚刚过门了不到半年的奶奶发来了一封休书,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封信被三曾祖父收到后压了半年,多方的斡旋施压规劝,最后这件事以爷爷的退学回乡执掌门户为了局了。
但这件事或许和当时游迹于甘陕的抗日宣传队的一位姑娘有一些关联,这就是爷爷那封书信的由来。那信我反反复复的看了,通篇没有一句关于爱情的言辞,全是对时局的讨论和对爷爷的勉励,一笔颇是苍劲的行草,不像女孩子的写法。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位女子,与爷爷的关系又是何种状态,但可以肯定的是当爷爷做出休掉奶奶的决定时,她是最大的缘故和理由,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还有比为一位自己爱慕备至的女孩子做点什么而能生出更大的激情和勇气来的吗?就算那种激情和勇气是根植于自己虚妄的臆想的那也无妨。
但结局势注定了的,爷爷的堡垒沦陷了,他一生中也许唯一一次的爱情就这么迅捷的从他的生命中退场了。于是乡间多了一个家道日衰的小地主,世间少了一个也许可以做出很多叱诧天地的大事来的革命者。
爷爷的继父入赘后,世道艰辛,家道中衰,且他喜欢赌博,这更加速了家产的败流 。由他掌管这个家的十多年里,我们这一房的经济情况有当时的小康甚至富裕变得和周围的佃户雇农几乎没什么两样了。和他一直感情甚笃的曾祖母最后也忍不住发怒了,终于在一次大吵后,爷爷正式开始执掌这个家。那年爷爷大概刚过二十岁。就是这次不起眼的家庭权力更迭,却是影响了这个家以后命运的全部走向。
解放后,由于家里早已困顿不堪,加上名义上何家曾祖还是户主,他当过长工的那段历史使我们家得到了在当时来说可算是弥足珍贵的一顶中农的头衔。在那么一个混沌无序的年月,败也许才是最大的赢,这条规律,在爷爷以后的生涯中应验了不止一次。
六十年代,爷爷任生产队主任,有了三对儿女,也替何家曾祖嫁出了他的五个女儿,爷爷的同母妹妹。爷爷渐渐得褪去了曾经作为文人的一切秉性,他搞会战、修梯田、唱秦腔、组社火,与那时中国任何一个角落的任意一个人一样,开始相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为自己是其中一员而自豪。
这时,一个突然事件促就了他的一次思想大洗礼,那之后的爷爷,也许才开始和我记忆里的爷爷慢慢重叠合楔。
七十年代初,我的一个舅爷爷,爷爷的表兄,因为参加过一贯道,这时被政府翻出陈年旧帐逮捕了,并且牵连到爷爷,那年代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更何况是这种触及到意识形态的事件,爷爷被专政组关在黑棚里肆意虐打了三个昼夜,扣上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辉煌桂冠。回家后,爷爷看什么都开始有些畏惧,他觉得在这里惶惶的日子已经无法过下去了,他和舅爷还有同时犯事的一个村邻三个人谋划着要走出去,三个人在准备了好几天后,筹划得很细密的从村子里消失了,关于爷爷去新疆的经历,我们那里流传着很多不同版本的故事,综点撷要,其一,就是他们一路找活干一路爬火车,等到了新疆时,原本对木匠活一窍不通的爷爷,已经可以在哈萨克大爷家里很轻松的为他们打造柜子了。其二,就是爷爷几个在爬火车的时候被一个路警抓个正着,但是很巧,这个路警是爷爷当年在学校里最好的同窗,于是化险为夷。还有很多,这些情况我无从去探究它的真伪,但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这就够了。
在爷爷呆在新疆的那段日子里,家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和侮辱,这中间的情形,只要是耳闻过那段荒唐岁月的人都不难想象。那时曾祖母已经过世了,家里能撑事的就剩奶奶和未成年的大伯,一年多过去后,家里每况愈下,奶奶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的时候,辗转捎消息叫回了已在新疆打开了一片天地的爷爷,爷爷的归来,既暂时的缓解了家里生活的困顿,也把自己置于了几乎是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时运动已到尾声了,也更疯狂,专政组的说,你不是喜欢新疆吗,我们这就让你去建设建设我们祖国美丽的边疆。不到三天,判决下来了,爷爷以“潜逃反革命”的身份再一次踏上了去新疆的路,不过这次的心情恐怕比上次更加的恶劣。爷爷这次的牢狱生涯在去新疆后的第三年才得以平反,回到家里的爷爷已经不复是当年风发有为的模样了。
爷爷经此一难,心劲全消,还不到五十岁的他,从此不问世事,开始在家饴弄一年里增添好几个的孙辈。
关于这段生活,我在爷爷的残稿中看到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或许可以从中窥看他当时的心境,也可以说是他这并不丰盈的一生的写照,这里录下来:“少年思赴锐金戈,及壮奋搏筑山河。卅载空游人世间,少有建树儿女多。人生适己能几回,无奈但为浮生活。不求三餐靡粱肉,惟愿桎梏多兔脱。闲弄儿孙暇吟歌,懒诵老庄不礼佛。”这是一首长乐府,还有很多句,题目是《溯误》,不知写下这两个字的爷爷是彻悟了的吗?
我在人间祝福他。
附:浮生乱评----温情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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