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鸽子飞翔在梦中-个人文章】
爱你就是要伤害你28-31
□ 鸽子飞翔在梦中
2005-05-19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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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这一觉真是睡得酣畅淋漓,周遭静谧,天地漆黑,世界空空荡荡。没有星月,没有海涛,没有理查得浪漫钢琴曲,惟有我在静默中一泻千里的孤独安眠。“可曾去过百里秦淮?”--有声音问我。“你是说南越王的宫殿吗?”--我答。“看来真困了,脑袋像桨糊。”--声音说。非也,我答,脑袋是花岗岩,不信你敲敲。那岩石中间是空的,我安稳地睡在其间,舒展四肢酣畅淋漓地大睡特睡,无须像在外面的世界,睡觉时要把身子弯曲着缩成一团,像怀抱着原罪……现在周遭静谧,天地漆黑,我孤独安稳地睡眠。别来吵我。
声音走了。
鸟儿又叫起来。还有钢琴声。
莫非真是琴声?
不是,不是,鸟儿们说。
听那琴音,似乎是百里秦淮的歌妓在演奏《汉宫秋月》。
不是,不是,声音又跑回来说,那是长安古殿飘来的《春江花月夜》。
都不对,是铃声,我朝着它们大呼起来。
鸟儿们消失了,声音再次离去。鸟儿们为什么要消失呢?
我伸手开灯,铃声依然在半空里悬浮,仿佛穿过墙壁来自另一空间。
再次侧耳聆听--是门铃声。
我惊愕,看表,凌晨四点钟、门铃还在响--外星人?
穿好睡衣,走到门口从门镜里往外望,走廊灯光昏暗,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打开门,邓岚神情严肃地闪身进来。
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看我的睡衣,又看看我的脸,扬眉一笑。
“到底还是来了。” 她低声说。
我开始想她这句话的意思,一边用手指柔着太阳穴,一边刻不容缓地去想,但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脑袋还在痛,半瓶威士忌,真够呛!
“嗨嗨,发什么愣呢。”她坐在沙发上,用手轻轻整理一下衣角,然后望着我。
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噢,一定难看得一塌糊涂。可对?”我说。
“眼俭有点儿浮肿,气色还可以。不舒服?”
我嘿嘿笑道。“回来后一直难以入眠,于是喝了威士忌。这酒后劲大。不过没关系,到早晨就会没事的。”我说,“你呢,也是睡不着?”
“嗯。”她应道,“自你走后,一分钟也没睡成。”
“想什么呢?”说着,我靠在床上,打了一个呵吱。
“不知为什么。”她脸红红地说,“一闭上眼,满脑袋都是你的影子。”
“喔。莫非施了法术不成?”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凝神地望着我,略一沉吟,表情像是机器重新通电那样转动起来,“或许,我......”说着又卡住了,刚转动的机器再次断电。
我沉默不语。
她重新整理自己的情绪。用眺望星空一样的眼神望着我的脸。朱唇微启,银白的牙齿闪烁其间。她注视我很久。我脑袋隐隐作痛,时重时轻,如同与窗外夜色的距离一样忽远忽近。她修长的十指在茶几上工整地交叉一起,看上去精巧得如同出自米开朗其罗之手的艺术品。
尔后,她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静,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映出一个柔和的影子。
“我想,”她说着又望了我一眼,似乎心里终于做出一个决定,神情又像通电的机器自然流畅起来。“我想,如果我错过了今晚,与机遇失之交臂。我会终生后悔。”
我望着她的脸:嘴角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严肃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接着说,“我的一生,命里注定要在平庸中度过。但对闪光的东西我感觉敏锐。知道那些可为,那些不可为。你明白我的意思?”
还没容我回答。她便站起身,脱去银灰色的风衣,顺手搭在沙发背上。然后走到我身旁,小鸟依人似地靠在我身上。她全身在微微颤抖,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她的嘴唇开始向两边下垂,渐显一种神秘的痛苦,那双睁得很大的眼睛满是泪水和微光,从她充满叹息的胸脯发出了一声宛如暴风雨初起时的风一样的气息。见她如此这般,我感觉心灵深处受到某种撼动......我只好轻轻用手搂主她削瘦的肩膀。她先是把头靠在我肩上,几分钟后她开始吻我,长长的睫毛不停抖动,洁白的衬衣里渐显一种隐隐的张力。受她的感染,我身上涨起一股爱和被爱的欲潮。她继续吻我,同时引领我的手去触摸她那绝美的柔软。当我碰到那里时,灵魂如遭电击一般:这就是女人的身体,这就是脯乳每个生命成长的深含母爱的乳房--我用好奇而神秘的眼神盯视着,接着不断去亲吻,就像儿时亲吻母亲那样。
彼此这般相处了一刻钟后,我感觉体内暗流蠢蠢欲动,有种火山一般的力量即将由灵魂深处爆发出来。抬眼看她,面带微笑,眼睛里放射着鼓励的光彩。这时她再次吻我,炽热而深情地吻,似乎意在催化我游走不定的激情。我感觉身体在意乱情迷中渐渐放弃最后的抗争,但意识仍然极为清醒......
她突然睁开眼睛,停止吻我。“为什么不了?”她问。
“就这样夺走你的贞操,”我低声说,“有点不公平。”
“真是个傻瓜。”她说,“在我失去的时候,你不也同样失去了吗。何来不公平?”
我低头犹豫不决。
“别怕!”她突然眼泪流了下来。“我要在记忆里留住你,留住这个夜晚。”
我一边继续与她缠绵,一边心里在想:为什么要用过去式呢?
这个问题整夜在我脑中徘徊。
当黎明从窗帘缝里透射到消褪的暗夜,显出房间的轮廓时,她又吻我,头发垂在我的脸上,弄得我鼻孔痒酥酥的,于是我醒了。看见她在穿衣,苗条而富有曲线的身体,饱满如雕塑般的双乳,在黑暗中发亮的洁白的皮肤。
几分钟后,她抬起美丽的脸,看上去有点紧张地重新坐在床边,笑意盈盈地低头望着我。而且给人一种既十分亲切又有些许陌生的觉感。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那句话当真?”她开口道。
“哪句?”
“上次你说,”她笑迷迷道,“我们之间像是有某种类似或是相通之处。”
我点点头。“是的。自从知道你是帮助我的人那天起,就有了这种感觉。”
“当真吗?”她问。
“毫无疑问。”我说,“我这人不讲假话。尤其是现在。”
我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一下想起很多往事,哪怕只是一些细微末节也被搜索出来。比如飞机上她帮我松安全带时的微笑,比如录像画面上第一次看清她美丽面目时的震撼。那绝对不只是我内心偶然迸发的火花--尽管从时间上看很像,但实际上不是--每想起她一次,喜欢也罢、暗恋也罢,其程度必然加深一层,这种情况对我而言实为罕见,但毕竟是事实。
“真有你的。”她不停用手抚摸我的头发,语气中带着欣赏。
我躺在床上注视她的笑容,仿佛一张油画里的人物像,情景委实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我久久盯视着她,视线一刻也不移开。
她歪了下脑袋。“怎么如此盯着人不放?” 接着又微微笑道,“真是个怪人!”
“不是怪的问题。”我说,“只是脑袋被突发事件弄得有些混乱,需要作些现场清理。”
“比如说?”她把一只手放在我耳边,开始抚摸。
“比如说,需要阶段性的思考--往后该怎么办?”我拿眼望着她。
她仔细地在我脸上端详了一会。“嗯,看来你的思想属于性质平和的那一类。”她说。分析敏锐,用词准确。
我真希望她一直在床边坐下去,但很快证实这只是一厢情愿--她在看表。因此我什么话也没讲,只是默默地望着她走到沙发处拿起风衣。
“往后怎么办?”我又重复。
“依然如故。”她说着笑迷迷地走过来,伸出凝脂般散发着淡雅芬芳的臂膀环绕住我的脖颈,犹如青枝绿叶的长春藤附着砖墙--她深情吻了我一下。
她走后,我又端起睡前杯里剩余的酒,边喝边想她的那句话:“依然如故。”--不偏不倚的中性词。这句话有两次意思,但解读的结果却正好相反。第一层:还像今夜这般发展双方感情;第二层:还像今夜之前那样彼此各走各的路。我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心里灰蒙蒙的有些怅然若失,那感觉就像被突然拔掉电源的自动售货机,其结果是机器里的货全部倒在街上任人捡拾。
我起身把一些弄得零乱的物件整理了一下,为了房间的依然如故;尔后又将那些洗嗽用品依次按原来的位置摆好,为了卫生间的依然如故;为了我的依然如故,“砰”的一声,脑袋撞到墙角了,很痛很木。我放下酒杯,想对着墙发火,看见人猿泰山又手握巨锤闯了进来,本想说“有话好好讲,喝杯茶吃个饱子”之类的,话还没出口,脑袋就重重挨了一击。倒下之前悲哀地想:人和猿就如人与社会,怎能轻易勾通?随即又想,为什么老Q一年没做到的事,邓岚一夜就做到了?为什么呢?我不能确信这是事实,不确认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只是一种感觉,无法证实的感觉。这点邓岚走后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怎么想都不明白,关键的东西已经消融在空白之中了,而且无影无踪。这时脑袋越来越痛,人猿泰山出手太重,不成,脑袋又凝固了,中间有个洞,我在其间享受着天旋地转,凤凰树倾倒--天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昏昏沉沉中,感觉周围越来越暗,身体渐渐下沉,像受到巨大的重力挤压那样。一会看见自己掉进一处废弃的矿井,一会又见自己依然躺在床上熟睡,后来又经过许多熟悉的场景。所有的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一个人影都没有。后来我又回到房间,推开卫生间的门,蓦然看见了月光,还有几颗星星,在夜空闪闪发亮。我有些恐惧,想退出卫生间,但门已关死。
我看见自己站在沙滩上,潮汐在不远处游荡。海风习习吹来。远处有一个身影,长发飘飞。
我看不清那个苗条的身影,它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它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又是那个蒙面女孩。此刻她正沿着海岸朝远方走去,我跟在后边总是追不上她。后来她站在一处岩石之上,我终于追到跟前,走近她,依然感觉极为熟悉。依然无法分辨她到底是谁。她脸上仍旧罩着纱巾。只看见她跺了下右脚,之后向我轻轻摇头。
又是跺右脚?又是摇头?和前几次一样。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低着头在想,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她这次较为平和,身边没有棒球棍之类的东西。她隔着面纱凝望我,不言也不语。甚至也没有要解开面纱的意愿。那么她望着我干什么呢?她会是邓岚吗?想到这里,再次抬头看她,已不见其踪影。四周慢慢暗淡,黑暗挤压过来。星月开始无辉。
突然,夜空一下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无指。我再次遁入岩石的中空地带,呼呼大睡。
当门铃再次响起时,我结束睡眠,迎来新的一天。一看表,我的天,下午三点--我的一天竟然从下午三点开始。一切全乱套了。就跟我的脑袋似的。
开门一看,活佛晃悠悠地站在走廊里,戴着耳机。门一开就径直闯了进来。好像我是空气一样,若不是闪身快,一准撞上我。
她打着转身环视一圈房间,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口里吧叽吧叽地嚼着口香糖。看看我的睡衣,蹙起眉头。
“看样子不是在午休。”她问,“为什么是下午睡觉?”说着将耳机摘下。
“下午,”我咕哝了一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是下午,“是啊,为什么是下午睡觉呢?”我拍着脑门问自己。
“昨天傍晚到现在不见人影,”她瞪着我,“去哪里了?到底几点睡的?”
我努力地想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去哪里了呢?几点睡的呢?”我用手指尖揉着太阳穴。
“该不会是一直呆在房间里吧?”她开始狐疑起来。
我一听这话,脑袋“咚”的一下,似乎开窍了,想起点什么来。
“你脸红什么?”她皱起眉头坐在沙发上,立刻就像针扎似的跳了起来。小鼻孔咝咝地在附近闻了闻,又快步去了卫生间,片刻之后就出来了。脸色冷冷地凝着霜。
我感觉要坏事。用手敲了敲空气,空气发出“嗙嗙”的响声。再敲,依然如故。
“有话慢慢说嘛。”我笑说,“瞧你气的,空气都凝固了。想必听到响声了?”
她点点头,依然冷着脸。“自己主动坦白吧。有了那种事情,我很快就能知道。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感觉而已。绝对不会错。”
“不先喝点什么?”我从冰箱里拿出瓶饮料递给她。“边喝边听我解释。”
她不肯接,站在原地。拿眼瞪着我。“说吧,哪里钓来的女孩?”
“怎么会呢?”我说,“我有哪本领吗?这事既然逃不过你的法眼,索性全都对你说了吧。”
接着我一股脑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开始听到有人欲陷害我,邓岚暗中帮了我,昨晚在康乐园发现了她,就约她出来谈谈,活佛还不断点头,到后来听到邓岚后半夜主动上门找我,她无论如何都不信。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她头摇得跟播浪鼓似的。“说谎!”
“你该知道,我从不说谎。”
“从不?”她瞪着我,“那只是表示从前,过去式。不代表现在。还有,她不是老虎吧?”
“当然。”
“既然不是,你为何放她进门?”她说,“你不让她进门,她能吃了你?”
“这个你看,”我说,“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这里涉及到礼节和尊重的问题。”
“荒唐!”
“还有,”我说,“我今年快满26岁了,感情方面的事也应该有所涉及了。可对?”
“你这是谈感情吗?”她气囊囊地说,“刚认识几个小时的女生,就做出那种事?难道没有值得检讨的地方?”
“说得是。是有值得检讨的地方。”我说,“不过你还小,尚难以懂得时间为何物。时间是相对的概念,在人世间,许多东西会以许多方式发生着变化;意料之外的东西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发生着变化。关于这些,真得很难预测其结果。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这也是我面临的最大困惑。”
“这事你做得太荒谬,太过份!”她略为停了下又说,“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耻。”
“或许。”我说,“你的批评我全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听我一句劝。”她说,“这个女孩会害惨你。”
“噢。”我有些不置可否。
“不信?”
“信,信。”我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啊!”
“你刚说那个梦,又是怎么来着?”
我这才想起,刚才介绍邓岚的情况时,偶尔提了句有关梦的事。于是我又把梦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
她听完我的介绍,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29)
本以为她原谅了我。看来不是。从总台回来后就对我说,今天继续住康乐园,而且是各顾各地自由活动。想必她已打听到邓岚去三亚的消息,用这办法将我们隔离。有此必要吗?那个“依然如故”正让我头疼呢。假若是第二层面的意思,彼此各自东西,如此作为岂非多此一举。
晚间8点钟,我一个人吃晚饭,在酒店一个小餐厅里吃火锅。点了鱼丸、鸡肉、海带、螺和生菜。活佛下午离开房间后,我接着又睡。好像全世界的困倦倾刻间集中在我身上,我在为全世界的人而睡眠似的。到了晚上7点,我由酣睡中醒来,是瞬间的清醒,如同入梦时一样。没有睡熟和醒时的过度阶段。眼睛一睁开,意识直达觉醒的中枢地带。如离离秋风带着凉意吹过屋顶,我觉得岩石开始雾化,脑细胞已能正常活动,被威示忌刺激的后脑壳也不再隐隐疼痛。身轻体爽,全无疲劳之感,心里的瘴气也一扫而光。世事全景历历在目。如果照照镜子,没准还会发现自己英气万千,双目炯炯有神。反正这一觉醒来,精神大畅,像变了个人似的。多天来不振的食欲也上来了。于是我坐在这间安静的餐厅里安静地用餐。吃火锅、喝饮料、抽烟。好爽!
清晨我对邓岚说,需要作现场清理--我边吃边想。这是我在突发状态中思维无序的自我体现,当时那种感觉里带着淡淡而隐隐的忧伤,那是为何?我在心底寻求答案,与真象连接。
邓岚说: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我无法充分理解,可为的“哪些”和不可为的“哪些”--它们其中的具体含意。这一说法太具文言风格,也许只有发明此文的老祖宗才能准确理解、清晰阐述。为什么呢?因为以邓岚的为人,她不会故弄玄虚地用这种句式来让我掉入猜想的陷阱,并以此为乐。这个女孩必定认为惟有用这一句式,才能准确无误地向我传递她的信息,想必她曾作过几项选择,以此为最佳。
她说:在我失去的时候,你不也同样失去吗--怎会对我的了解如此透彻。是一时的激情用语,借以打乱我正常的理性思维?还是实话实说?我承认,同人打交道、发生联系其实就是各种意识间的对接。因我无法准确无误地寻求解读,以致对接方式经常发生某种错乱,导致大脑无法发挥正常的作用。
我一边抽烟,一边久久盯视着火炉里正在燃烧的固体酒精。
老Q怎么样了呢?此时想起她,并非原谅了她对我的不义。而是她和邓岚之间的因果关系。是她的暗示性存在,召唤我来到邓岚身边。她曾经追寻我,爱我,爱到无所不用其及,惟其如此我才来到三亚,来到康乐园。所以客观上她们是因果关系。然而她的声音很久没有传到我的耳边了,她现在哪里呢?对接已经中断,电话线的插头已被无形之手拔掉。两地茫茫,杳无音信。世事弄人。
我又想起邓岚说起的那个年轻女子,此次事件的核心人物,她也在帮我,她又是谁呢?此事怎么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一枚小石子投入湖中,而掀起的涟漪却一圈接着一圈、层出不穷得使人眼花缭乱。为什么各种情节变得如此杂乱无章,如此模糊不清呢?
我想,应该是某处关键的对接出了问题。这里面应该还有疑阵。真象被层层遮盖。我听到它在哭泣。夜深人静时,常常有风断断续续地经过椰林吹进房间--那是它的哭声。它在对我倾诉,使我明确自己在寻求什么。也许它在告诉我,只要坚持不懈,定能清理杂乱无章的现场,使之恢复原貌。
那么,从何处开始呢?线索一条条断裂,新的出路仍未找到。我就像趴在动物园中的一只虎,面对高高的铁栏,面对周围铜墙铁壁般的氛围,我无法向任何一处伸手,看得见外面的大千世界,却苦苦找不到出口。一筹莫展的虎,脸上挂着无助的悲哀。
今晚我吃了好多海带和鱼丸,抽了一包烟,喝了两杯鲜榨饮料,草草签完单就朝外面走。天空灰蒙蒙的,不停地落下雨点。云层很低,无风,但飘移很快。许多云块闪闪发亮,乍看以为见到了瑰丽的北极光,其实则是地面上巨幅霓虹灯所致。
我出了酒店,慢慢来到街上,游客依然不少。天地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传送带,那些游客就站在传送带上,不断地从眼前划过。络绎不绝。我绕着街道走了几圈,路程着实不近。走累时,就索性坐在路边有草坪的地方歇息。看着那些游客,看着那些热情地追着游客兜售商品的人。他们都有明确的目的和方向。而我该从哪里开始好呢?
雨突然停了。我站起身来,用手帕擦了擦淋湿的头发,低着头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脚。嗳,难不成我将再次迷失自己?找寻不到前进的方向,那就是迷失,或是等同迷失无疑。如果长此以往,只身独处外加冥思苦想,必定还会逐渐丢失自己。总之必须尽快摆脱目前这种困境,从某处找寻到出口才行。邓岚如何?我们之间隐约有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我对她也不只是喜欢那么简单。而且若我有意,同她长期发展下去也有可能。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一方面,我是因喜欢她才与其发展恋爱关系?还是通过恋爱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前者是纯洁的,后者是卑鄙的--道德层面的问题很难绕开。另一方面,即便是纯洁的恋爱,家庭方面的压力我们能顶得住吗?若是将恋爱当作寻找新出路的手段,就一定能凑效吗?以我对世道的陌生,对人心的无解,估计非但无法找到出路,反而可能会落得更加丢失自我的下场。因为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对自己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里,必然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显而易见的伤害。
我开始往回走。雨又开始稀稀拉拉地下个不停。好在雨点不大也不密,落在衣服上,头发里倾刻消失,总之处在能够承受的范围以内。我边走边整理脑袋中零乱的现场。一些游客开始加快脚步朝自己住的酒店宾馆奔跑,经过身旁时,我看见有些人一脸的雨水,像刚冲了淋浴似的。抬头看天,雨还像刚才那样,并不大。
回到酒店,游泳池里还有不少人在玩。吵吵闹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我仍像时针绕着表盘那样,绕着泳池一圈圈行走,一圈圈地思考。自己无力控制的事太多。事实的确如此。如果固执己见,结局就是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那么,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如何?比如去南极,去火星。于是我想到老Q,她什么话没说就走了。其间仅寄封信来,此后杳如烟云,随风消散。现在回想起来,可真够萧洒!
雨下得更大了。
我回到房间,开灯洗澡。站在喷头下闭目合眼,脑袋又是空空。这回空到天地万物间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出了卫生间,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孤孤单单的影子,一片凄凉情景。这一刻突发悲怆:这影子许是自己一生的写照吧。
罢了罢了。我按下暂停键--让思绪不再随意转动。
好了。我开始平静,不再胡思乱想。尔后坐在沙发里,用摇控器打开酒店闭路电视,从冰箱里拿了几瓶啤酒和饮料,边看边喝。直到夜色深沉。
(30)
“电视机开始抗议,”凌晨4点钟,我背靠沙发对着烟灰缸说道,“它把所有频道的画面都变成雪花点了。我该怎么办?拜托了。”被我的烟灰污染得一踏糊涂的烟灰缸,这时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摇头叹息,还是烟灰缸老兄聪明呀,保持中立。还有手中的酒杯、茶几上的空饮料罐、啤酒罐,全都聪明乖巧地采取了概不介入态度。谁都不愿搭理我,对我置若罔闻。其实愚蠢的是我自己,生活得杂乱无章,在如此心旷神怡的黛蓝色春夜里,居然屡屡失眠。
我去卫生间洗澡刷牙,上床后给师姐拨打电话。关机。又拨打阿梅,没人接,这么晚了,想必睡得很香。无事可干,发了会愣,又喝了半杯酒,突发奇想地拨了老Q原先的手机号,立刻就失望了,停机了。还有谁?苏凤儿?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给她打电话的念头。我始终如一地在内心最深处的空间里留着她的印记,然而生活就是如此,身边拥有的东西尽管琳琅满目,却没有一样是自己真心想要的。梦想的东西,总是渐渐离我而去。像宇宙,自大爆炸那天起,其边缘一直离我们越行越远,永不回返。这是悖论。诚如梅特林克所言,属于你的一切自会到来,不属于你的一切就是来了也会再次走开。15岁看到这段话时感觉很新奇,没想到10年后的今夜回想起来,却是如此深刻。
在如此浮想连翩的时间里,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很自然又想起邓岚,其身上那种果敢直率的气质,自昨夜起开始深深吸引着我,加上以前对她的好感,心灵深处漂浮起一种微微闪亮的喜悦--像是夏夜密林间飞游的萤火虫那样时隐时现。
凌晨4点30分,床头电话响了。我微微愣了下,随后拿起话筒。
“还没把自己投到海里去吗?” 是邓岚笑嘻嘻的声音。
“真遗憾!酒喝多了腿也发软。”我说,“再者也抽不出时间。”
“要是真的投下去,”她笑道,“就像高台跳水那样,应该相当痛快吧?”
“或许会如释重负。”我说,“在碧波深处永享长眠之乐,烦恼与痛苦永不再来,身边还有美丽多彩的热带鱼游来游去。看上去很美!”
“那就尽快如法炮制。”
“这就去。”
“嗯。”她说,“心胸再放宽广一些,用不着有顾虑,海又深又大,对付你这条小性命,绝对不成问题。”
“我正在穿衣。”我说,“身边没带西装,只有休闲服。但为了美好地一跳,顾不了那么多了。”
邓岚笑道:“和你聊起来,心里真是爽快得很。”
“我也深有同感。”
“小滑头!”她说,“我怎舍得呢。若真有那一天,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感动ing。”我抿起嘴唇笑了笑,“罗曼蒂克吧?”
“嗯。差点儿晕过去。”她嗤嗤笑着,“真的哟!”
“知道。”我说。
“爱你!”她态度认真地说,“这就是我需要的。”
“完全赞同!”我说,“简直就是天使的语言,就像高山上、晨曦雾中光芒四射的太阳!”至此,我终于理解她那句“依然如故”的内涵了。
她在默默地思索。我也在思索。
“可惜。”片刻她又开口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说过吧。”
“说过。”我应道,“可我觉得你就是天使。不喜欢我这么评价你?”
“嗯,喜欢。”她顿了顿说,“我总在想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在生活里有与没有一个样。”
“你怕是考虑得过于悲观了。”我说,“该对自己有信心。只要你朝哪一站,立刻会受万人瞩目。你是优秀的女孩子,各方面都是如此。这点你可曾注意?应该知道吧?”
“知道,这点。”她语气很轻,“就是常常混淆,随心绪起伏,分不清界线。我的存在我的感觉我的个人生活等等,莫一不是。”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你,”我想了下说,“我也这样。恐怕许多人都这样,都被拖入生活或是社会混乱不堪的泥淖中,看不到明显的分界线。”
“不一样,不一样的。”
“是的,”我笑,“是有些不一样,因人而异,但大致相同。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喜欢你,你身上有许多东西在打动我、吸引我。”
她沉默良久,置身于电话另一端的沉默中。
“我有些害怕。”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总觉得肯定还要碰上什么。”
“你指什么?”我有点急,问她:“你怕什么?还会碰上什么?快告诉我!”
“黑暗!”电话另一端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喂,什么‘黑暗’?”我说,“别哭,快说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很快止住抽泣。“真的没什么。不骗你。”
我闭住嘴巴,一声不响。我知道再问也是白搭。
“我说得太多了吧?”过了片刻,她说。
“没什么,”我应道,“想说什么尽管放心地对我说就是。”同时心里还在想着她刚才那句奇怪的话。
“嗯。这我知道。”她说,“刚接触你时就很信任你。不知为何,就是信任。在你面前有种安全感,可以毫无顾忌。我并非对任何人都这样畅所欲言,或者说,几乎对谁都不这样说话。跟同事、朋友甚至亲人都不是这样。你也看出来了,我有时精神上确实存在极其脆弱和不稳定的地方。唉,又扯远了。”她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说,“我这人尽管傻气笨拙,甚至已经沦为时代的落伍者也说不定。但对你的谈话,还是很喜欢听。我感到很亲切,也能完全理解。”
“为什么亲切?”
“我说过的吧?”
“什么?”她问。
“我说过我们之间有着某些类似或是相通之处吧。”
“是的。你说过。”
“这就是感觉亲切的原因。”我清了清嗓子,“茫茫人海里,我们的相遇也是某种缘分。可有人像我这样对你讲出这种话?可有?”
“米。”她用了一个网络语言。
“归根结底,”我把声音从C调提高到D调,“我也是喜欢同你相处才有了后来一些故事的。况且你我之间相同的语言也并不少。更令我高兴的是,你使我想起了什么,你唤醒我一直蛰伏在心底的某种情怀,使我再度感受到往日的风风雨雨。那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我能领会。”
“真的?那太好了。”
“那当然。”她笑道,“坦率地讲,我很羡慕你呢。”
“我?”我有些惊讶,“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你羡慕傻瓜笨蛋?”
“怎么说呢。”她娓娓动听地说道,“其实,你看上去更像是我行我素的人。至于他人怎么看怎么想,你似乎不大介意,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同时想方设法地简化程序,使之简洁明了。你似乎总在与什么进行抗争,尽管知道自己渺小,势单力薄,但最终还是确保了自己的完整与独立。的确不易!”
我久久沉默不语。她的这番话着实令我吃惊不小,如其所言,她这人真得很敏锐。我还隐隐感觉到,另有一些东西早被她纳入视野以内了,具体是什么,目前我无法说清楚。只能是一种感觉罢了。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与她互道“早安”后就睡了。关掉电灯开关,躺在黑暗中想道,她可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眼就能看透我内心深处最底层的地方。那里珍藏的秘密尚有许多,如果机缘不断,供她日后慢慢鉴赏吧。
一觉醒来,又是下午三点,悠然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空虚感。一切仍然杂乱无章,生物钟完全紊乱。天空灰蒙蒙的带点黑色,但没下雨。起身去卫生间洗嗽,看见门缝下面有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活佛留的字条,说其思前想后仍无法原谅我的行为,决定先一个人回深圳,三亚那边的随行物品,等我返深时一并带回。留字时间是早晨7点15分。这么说,她现在已经回到深圳了。
好啊,现在又是我一个人了。我一边用口哨吹着《K歌之王》,一边在镜子前用手整理着乱了一夜的头发。之后又刷牙,刮胡须,刮完脸接着刮下巴。镜子里那个人的形象逐渐清秀起来,依然是黧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显得神采奕奕。这种好心情也只维持了那么几分钟,接着便再次暗淡。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困惑。低头看了看表,接近下午5点。于是决定,今晚继续住康乐园,明早去三亚。之后的行程到时再说。
我决定先去总台给活佛办理退房手续,到了才知她临走时已经办理了。于是我开车去博螯消磨时间。80公里行程通过高速公路一会就到。我在索菲亚大酒店停好车,先去西餐厅吃了份黑椒牛柳和法式全麦面包。接着去酒店超市买了几本书,两包云烟,指甲刀,买了一瓶防蚊水。之后我开始在酒店内散步。路过工艺品商店橱窗,无端地窥看不已,看得厌了又走进酒店咖啡吧喝咖啡,在悦耳的背景音乐里读上几段刚买来的《博螯风情》。喝完两杯咖啡后,又去游泳池观看俄罗斯姑娘的水上巴蕾表演:优美的造型,娴熟的技巧,流动的音乐和水底不断变幻的灯光,把人带入似梦似真的境界。如此一来二去,一镰弯月站上树梢。时间如水般流逝了。
我返回康乐园。由于夜色里路上车少,回来的时间更快。
回房后照例是先洗澡,尔后穿上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门铃响了。根据铃声的频率判断,按铃的人颇有礼貌。我透过门镜朝外看了看,只见走廊里站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身穿警服。我有些纳闷:警察来这里干什么?
(31)
门开后,一个穿西装的高个青年很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酒店保安部经理。后面几位是警方人士,他们有些事想找你谈谈。我们可以进来吗?”
我想了想,问那个穿警服的人:“我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他点点头,拿出证件递给我。我仔细地翻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他是万宁市公安局兴隆分局的警官,姓王。我请他们进屋入坐。尔后王警官又为我介绍了另外两位,说他们是三亚市公安局的陈警官和符警官。两位又递过证件给我看,上面写着三亚市公安局刑警大队。这两位看起来平时在外沉默寡言惯了,递警官证时一声不吭。我打量着这几位警方人士:王警官很健壮,但也很质朴,皮肤黑黑,假如脱掉警服站在路上,和农民没什么分别;另外两位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属瘦形身材,皮肤色度偏中性--不黑不白,穿着皱皱巴巴的便衣夹克和黑色警裤,面部如打了蜡的木质地板,虽然光亮缺无一点表情,还有他们头上竖起的那对招风耳,大小角度形状甚至于耳孔的直径看上去都相差无几;三个人都是高颧骨,眼窝较深,嘴唇边缘线条分明,这说明他们不是本地人至少也是岭南一带人氏。
我点点头。将警官证还给陈、符二人。符将证件放进文件包时,不断用一种职业眼光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我一头黑发,健康的肤色,穿着洁白的浴衣,正气凛然地回望着他--向对方投以讯问的眼光。
“您可以走了。”陈警官对酒店保安经理点点头,等其出门后,转过脸来对着我,“想了解一些情况。”说着打开笔记本。
“了解情况?”我问道,“什么情况?哪方面的?”
“这个嘛。”对方说,“你最好按照我们的思路来回答问题,这样对大家都比较方便。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
“有个问题要讲清楚。”我说,“刚看了二位的证件,知道你们是刑警。想必问我的问题也是刑事案件方面的。可对?”
“没错。”符警官点点头。
“如此说来,有个细节你们遗漏了。”我说。
“请讲。”对方很客气。
“你们二位在向我调查案情时,还应该有位外事警察在场才对。”
他们颇为意外地用海南方言问王警官:“他不是中国人?”
王警官立刻打开他的笔记本查讯。“老兄,你是有身份证的。”他对我说。
“没错。”我说,“但身份证不能证明国籍。”
“这倒新鲜。”王警官道,“第一次听说。”
“我登记酒店时用的是中国居民身份证,按照国际法,居民就是指在此国居住的人,无分哪国人;公民才是指拥有本国国籍的人。”我说,“我在中国居住多年了,属于居民一点都没错。如果哪天你们印发了中国公民身份证,我当然就不在此列了,因为我不是中国公民。”
“你是哪国人?”对方问。
“新加坡。”
“护照带来了吗?如果带来,请出示。”
我从旅行袋里拿出护照递给他们。王警官立即拿起护照到走廊里打电话。符警官用海南话对陈警官说:我看见了,护照是真的。陈回答:这下啰嗦了,外事科那帮家伙难请得很。我一听乐了,这条信息对我太重要了。掌握了他们的底牌,后面的事就好应付多了。他们以为我不懂听海南话,其实阿梅这些年没少教我。所以日常对话不成问题。
“你住酒店为何不用护照登记呢?”陈警官问我。
“我怕啊。”我说道,“目标太大,怕被绑架抢劫什么的。”
王警官这时走进来,用海南话对二人说:“查清了,确有此人,护照也没问题。他们那边怎么搞的,给外国人也发身份证。简直是乱来嘛。”
三个人接下来用海南话商量如何争取我配合的问题。王说,能否争取他的理解,不用外事警官?符、陈二人直摇头。符说,恐怕不行,有人指恐他犯有严重性侵犯和唆使他人暴力伤人,他怎么可能老实交待。王问,伤者呢?陈说,在医院里。
三人的谈话,听得我一头雾水。第一感觉就是,他们一定弄错了。什么暴力伤人,什么性侵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定是搞错了,百分之一千地搞错了。
这时符警官对我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在外事警官没到达之前,我们的问题你能回答多少算多少。我们不会乱来的。如何?”
我想了想,说:“从没和你们打过交道,暂且相信你们一次。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不过事先声明,我这人比较笨,脑袋不太灵光。如果问题涉及面广又太复杂,可能要慢慢回忆才行。耐心你们有没有?”
“当然有了。”对方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有的是耐力和耐心。还有决心。”
“决心?”对方在心理上警示我了。我坐了一个耸肩动作,请他们发问。
“第一个问题,”对方说,“昨天夜里到今天你都在哪里?”
昨天夜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人一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生活毫无规律,日子过得杂乱无章,生物钟紊乱。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哪个夜里?我完全晕头转向了。沉思良久,还是一无所获。
“抽只烟吧。”对方说,“不急。回忆需要时间,我们懂这道理。”
我摆摆手。“动脑筋时不抽烟。”我说。
长时间的沉默。他们手里的烟已点起第三只了。房间里烟雾迷漫。
“咱们换个方式,”对方道,“昨天晚饭后到刚才我们进门之前,你都在哪里?这下清楚了吧?”
还是不怎么清楚,不过比刚才的问法要稍好一点点。我脑袋这几天思路发生大面积短路加紊乱,所以才想着要进行现场清理,还没来得及进行,事情就找上门了。一会昨晚,一会夜里,全是时间概念用语,根本无法一时与杂乱无章的大脑意识对接。
“还是不行。”我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说道,“怎么问的全是有关时间的问题呢?”
“我说小弟啊,”对方望着我说,“问你的又不是10年8年以前的事,就是昨天晚饭到现在的事啊。不会这么夸张吧?这都想不起来?”
“不是夸张。”我说着用手敲敲脑袋,发出“噹噹”的铁锤敲打石头的声音。“不是我说谎吧,都说脑袋不好使了。所以不要催我,还是让我慢慢想。”
几个人听到刚才的声音,惊讶得半天合不了嘴。大概这类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来这人大脑有些问题,至少是记忆阶段性障碍。”符这时用海南话对陈说。
“如果是真的,这下更麻烦了。”陈说。
“要是请专家鉴定更是麻烦。”王说。
“可不是嘛,”符说,“要从公安部请专家来,吃吃住住玩玩的花费大啦。哪有那么多经费。他涉及的这个案子,目前仅是受害人家属指控他,可是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啊,他不开口,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受害人的口供呢?”王问。
“受害人一直昏迷中,没口供。”陈回答。
接下来三个人闷头抽烟,不吭声了。
“他会不会是故意拖时间,”片刻之后王用海南话说,“等外事警官来?”
“难说。”符回答,“现在的世道什么人都有。”
“我就不明白。”王发牢骚,“我们一没强制传唤他,二没说要逮捕他。干吗嚷着非要外事警官来?”
“外国人喜欢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家不信任我们,认为中国无法制,警察都喜欢乱来。我们被妖魔化了。”
“唉,”王叹口气说,“春节以来,别人家家团圆,咱们天天在外忙案子,老婆孩子不高兴,在外人眼里还落个这形象。”
“我们还不是一样,”符说,“有些事也只能咽在肚子里,你去向谁诉?没人理会的。”
又是长时间沉默。
“怎么样,”陈警官这时问我,“您该想起些什么了吧?”
我想起什么来了?好像什么也没想起,一切无从想起,也无须想起。正如对方所说,记忆阶段性障碍嘛--就是短时间失忆了。
“想不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换个方式。这样大家都方便,也不会太占用彼此的时间。”
“你想用什么方式?”符说,“讲出来我们听听。”
“感觉你们是将逻辑颠倒过来了。”我说,“问问题该有个前提吧。比如你问我昨夜做什么?在此之前,你总该告诉我因为什么事才向我提这个问题的嘛。你向我说明了事由,我想你们的问题或许就好回答了。对不对?不要老用倒金字塔式的逻辑来问问题,那属于新闻学范畴和足球领域。比如符先生前晚没看世界杯某场赛事,次日见了陈先生肯定会这样问:‘老陈,谁赢了?’其实输赢是最后发生的事件嘛。”
“有意思。”符说。
“还有,”我又说,“没有律师在场,事由又不明白的情况下,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根本就无法判断嘛。万一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来,岂不是很蠢。你们在逻辑语言上有无设陷阱,我更是无法得知。所以说我是个很笨的人。对笨人得采用笨方法。得告诉他事由前提,让他慢慢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向你说明前提,”符问,“你就可以痛快地回答问题了?”
“不是我不痛快,先前你们提问方式太奇怪。所以想不起来。”
“好好。我再重复一次,只要向你说明白事情的前提,就可以回答问题。是不是这样?”
“可能吧。”我说。
三个人听见都笑了。我倒没觉得有何好笑。难不成非要我说“没问题,一点也没问题”才行。谁会那么蠢,自设陷阱。万一对方说出来的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前提呢?
“你们得改变思路,”我说,“否则就是想起什么来也无可奉告。你们要珍惜自己的时间,别浪费它。而在我这方面来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时间。我对时间的认识从来都是一踏糊涂。”
说完我不再发言。默默看着陈警官发皱的便衣夹克,发现每颗钮扣里的线总是缝四针,但第三颗里却磨断了三针,就是说,只要他再解开一次衣服,那钮扣就可能与衣服拜拜了。我揣摩他这身衣服至少穿了5年了。
看衣服这会儿,30分钟又过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在消磨时间方面,已经是当今绝世高手了。
“好吧,”符警官从外面打完电话,进门就对我说,“按照你的思路来谈谈吧。实际上,我们原先的提问也是按程序来的。”
陈警官这时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在给你看之前,先问你一个直接的问题:邓岚你认识吗?”他问。
“邓岚?”我说,“认识的。”
“是她吗?”陈说着把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的邓岚,头上缠着绷带,满脸是血。但我还是认出她来。“这是怎么回事?是遭人袭击,还是交通事故?”
“袭击。”符警官说,“好了,现在该知道我们为何问你那些问题了吧?”
“当然。”我有些激动,“告诉我,这是谁干的?”
“正在查。”符说,“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这不成问题。”我说,“凡是我知道的,会全部如实告诉你们。”
“那么,请说明一下昨天晚饭到我们刚才进门之前,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了?”陈警官说。
“8点时一个人在酒店小餐厅吃火锅,然后去街上逛了几圈,当时下着雨,回来后又在游泳池转了几圈,尔后回房喝酒喝饮料,看电视。天亮时睡了。今天下午3点钟起床,随后驾车去了博聱索菲亚大酒店,吃完西餐买了些日用品后又喝咖啡,后来看水上巴蕾。然后回来。”
“有证人吗?”对方问道。
“只能有目击证人。”我说,“这工作要你们来做。”
“电话呢?有打过电话吗?”
“有,夜里给深圳打过两个,一个关机,一个停机。给海口打过一个,没人接。”我说。
“你给邓岚打过电话吗?”对方问。
“她打过来的。时间大概是夜里4点30分。”
“她说过什么比较重要的话吗?”对方说,“比如与袭击有关的。”
“好像有。”我想了想,又肯定地说,“有。”
“讲什么了?”
“当时她突然就哭了。说她很害怕。说她肯定还会遇到什么。我追问她害怕的是什么,遇到的又是什么?”
“她怎么说?”
“黑暗。”我揉揉太阳穴,“她只说出两个字‘黑暗’。我不懂,接着问她黑暗是什么?她不肯回答。接着转移了话题。”
“黑暗?”几个人闷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阵。“直到通话结束再没提起过这个词?”
“没有。”
他们又说,想知道我打过电话的那些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一一道来。
“那么,前晚10点钟到次日早晨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了?”对方又问。
“问个问题。”我说。
对方停下手中的笔。“好,你问吧。”
“我这人对时间很麻木。讲过多次了。为了尽快完成这件对你们对我而言都很辛苦的工作。能不能再换换方式?”
“还要换方式?”对方不解,“刚才你一直回答得很不错啊。”
“可是......”我低着头用手搓了搓耳根。“刚刚想明白昨晚的概念,你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前晚,郁闷,这前晚和昨晚有什么区别?似乎差不多吧?”
“差了24小时。”
“24小时?”我皱了皱眉,“每天都是24小时吧。”
“没错。”对方说,“前晚是昨晚之前的24小时。明白没有?”
我摇摇头。
“好。这么问你。”对方很有耐心,“前晚,也就是2月14日--元宵节。”
“元宵节?”我笑,“想起来了。所以说要换个方式嘛。”
“那么,元宵节晚上10点钟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了?”对方问。
“在金银岛二楼酒吧与邓岚喝咖啡,12点时她说次日一早要去三亚,要早些休息,而后我们一起回到酒店,分手后我回房洗澡、喝酒、睡觉。”
“回到酒店后这段时间里你们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是指什么?”我反问。“请明示。”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你说我们指什么?”
我一下警惕起来。这帮人真可谓来者不善啊!关乎一个女孩子名誉的大事,怎可随便乱说。再者,这是个人隐私,关警方什么事。这个绝对不能说。“或许你们不相信,我们什么也没做。两个刚认识几个小时的人,能做什么?” 我摊开双手耸耸肩说。
“哎,再慢慢回忆一下,”对方干咳一声,“前面你回答的很不错,对案情很有帮助嘛。”
“若你指得是主观方面的。”我说,“那倒是有可能。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是那样,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则不尽然。”
“呵呵,我们问得当然是客观了。”
“要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倒也简单,但很难办啊,因为眼前没有浮现出具体图像。”我说。
“你仍然暗示性地告诉我们,你们没有做过什么。”对方不慌不忙,“再想想嘛。”
“再想想嘛。”我说,“你们想听听我想什么吗?我常常都是再想想嘛,呀,自己好像什么选择都没了。每天半夜醒来,再想想嘛,呀,自己这一存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这一客观存在的实体又在哪里呢?我有可能只是在世间恰如其分地表演着适合自己的众生相而已,在存在的主体上却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这个嘛,”对方说,“除了阐述哲理外,还有讽刺我们的意思。所以说有知识的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但是,我们可没有强迫你按照我们的设想做出选择。我们就是想知道事实。”
“你们一直在暗示性地强迫我,暗示性的。”我说,“事实都说了N次了,你们不信嘛。”
“再透点事由给你听吧。有人,也就是受害人的亲属指控你对受害人有过性侵犯,还指控你雇人打伤了受害人。这两条对你很不利吧。”
“随你们了。”我说,“那人要是再指控我杀人放火抢银行劫持航空器,你们是不是马上拉我出去枪毙呢?不管谁的指控,得要有证据吧。还有,受害人指控我了吗?亲属不是当事人,凭一张嘴就乱指控啊。我还要告他诽谤呢。没准这一切都是他干的呢。所以,你们一定要有证据。”
“证据总归会找到的。”对方软里带硬地说道,“天已经亮了。相信医院对受害人全面检验报告也快出来了。到今天中午,有些事情总会清楚一些的,比如你若是性侵犯了她,证据就摆在那里了。而且以此还可以找出其它的脉络。又或是受害人苏醒了,是不是你,也就差不多清楚了。所以你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有利的时间可能在我们这一边也说不定。所以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争取变不利为有利嘛。反正案子已经开始搞了,总要搞个水落石出才行啊。”
“当然啦。”我说,“你不搞个水落石出我还不答应呢。我还是那句话,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从现在起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了。天也亮了,我该休息休息了。这里地方很大,你们也趁机歇息一下吧。”
我至此已下定决心:宁可自己坐牢,也不能说出有损于邓岚名誉的事来。
手机响了。是活佛打来的。几个警察盯着我看。我说是深圳打来的。他们示意我接听。
“回来了吗?”活佛的语气一如既往,“回来了就出去溜溜?”
“我很想开着SLK去接你啊,但是太远,中间隔着一条琼州海峡呢。”
“这么说,还在那里?”
“是。”我说,“还在这里,正和警察先生喝茶谈心呢。”
她一听,愣了愣,想必脸色立时阴沉下来。
“怎么回事?到底?”
“康乐园后面有条河叫太阳河,”我说,“河里住着一条大鳄鱼,昨天它跑去餐厅偷吃了十头猪,我当时在现场,觉得鳄鱼做得太过份,就把它抓起来放在卫生间里了。结果警察先生昨晚就找上门来,无论如何要我交出鳄鱼。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真不想交出去啊......”
“别开无聊玩笑好不好!”她态度认真地说道,“问你正经事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办法的事。”
“什么叫‘没办法的事’?”她说,“你倒底做了什么?”
“有人指恐我唆使他人暴力伤害和性侵犯。这是谁啊这么歹毒!”
“你做过吗?”
“哪有的事啊?”我说。
“受害人是男是女?”
“女的。”
“噢,是邓岚吧?”她顿了顿说,“早说过她会害惨你的。不信幸运星的话?”
“现在信和不信都没什么意义啦。”
“很快就会没事吗?反正又不是你做的。”
“或许。”
“那好。再见。”说完挂机。
我也放下听筒,三个人聚精会神地倾听我和活佛的对话,似乎没有什么收获。如果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女孩刚满15周岁,属于未成年人,必定对我产生某种不利的想法,从而把案情引向复杂。陈、符二位向我建言,再有电话进来最好讲国语,粤语只有王警官流利。我说没问题。
手机又响了。师姐打来的。这次我讲国语。
“早。”我说。
“怎么样?”师姐说,“那么晚还打电话,没什么要紧事吧?”
“没。当时睡不着,无聊。打着玩呢。”
“真是孩子气。”师姐笑,“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家里还好吧?公司没什么大事?“
“一切照旧。”师姐说,“检查组开始查颜总的帐了。听说很彻底,自他上任以来所有的帐目都查。”
“估计这次他躲不过去了。”
“有极大可能。我坏疑有人举报他。”师姐说。
“这很正常。除非己莫为,否则伸手必备捉。”
“好了,不聊了。”师姐说,“没事就早点回家。”
“知道了。”
三个人奇怪地望着我。“这次为何不说警察什么的了?”符警官问。
“不能说啊。”我道,“我的师姐可不是一般人。假若知道这事,肯定丢下公司一切事务马上飞来。那样你们惨了--她会通过各种关系找省市两级主管领导,从而给办案带来干扰。”
“你倒是体谅我们噢。”
“不是体谅。”我说,“一来,这案子只要受害人醒了,马上可以还我清白;二来,我也想你们能找出真正的凶手。想知道他为何对我栽赃嫁祸。”
吃完早餐。我睡了一觉。他们没有休息,一刻不停地忙呼着,远处的通过电话核实,近处的亲自讯问。看来警察这碗饭真的不好吃。由衷佩服。
上午11点钟,我醒来。头昏脑胀地进了卫生间洗嗽一番。出来后见三人面带微笑。我感觉有些奇怪。
王说:“你的饮料我们现在敢喝了。”
我问:“昨天为什么不敢?怕我下毒?”
“哪里。”符说,“现在你没事啦。大家是朋友啦,所以敢喝了。呵呵。”
“我们发现,”陈说,“你位小兄弟身上倒是有种深藏不露的幽默嘛。”
“什么幽默?”我不解。
符警官突然用海南话告诉我:“邓岚醒了。”
我情不自禁地也讲起海南话:“醒了?那太好了。她伤得不重吧?”
“头上多处打破,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符说,“她做了对你极有利的证词。”
“会不会很快康复,还有,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这个要问医院。”符这时说国语,“你海南话不错啊。我们都以为你不懂,昨晚被你听到许多秘密吧?如果有对你不敬之处,还望原谅!”
“还有,”陈警官说,“医院和法医的报告均显示,受害人处女膜完好无损。所以你脱嫌疑了。”
“怎么会这样?”听说邓岚处女膜完整,我疑虑重重。那晚我确确实实对她做了那事,为什么还会完整?难道又是幻觉?我咬了咬手指。很疼。不是幻觉。可是为什么?我脑袋似乎又要进入混混沌沌的状态。
三个人将我昨天一夜的回答,记录在厚厚一大叠稿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足有20几页纸。纯属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毫无意义。他们拿给我看,说要是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我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认真看了一遍。几十页纸上,不断重复地写着我吃了什么饭菜、喝了什么牌子的酒、喝了几罐,什么时间去了哪里,什么时间去了卫生间洗澡,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刮了几次胡须,刷了几次牙,看过多久电视,都看了哪些节目,看电视的时候又翻过什么书。一五一十地写着我和邓岚喝咖啡的时间地点,都说了什么话,中间上过几次咖啡,邓岚上过几次酒和冰琪淋,坐在第几张桌子,桌子是什么颜色,桌上都放些什么东西等等。总之凡是我说过的每句话都被认真的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我和邓岚的电话内容也是一字不漏的记录在案。最后我拿起笔在这份毫无价值但凝聚了三人一夜心血的相当厚实的文稿结尾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惜他们一夜心血白白浪费,生命细胞又耗损无数,而案情毫无进展,又得选择新的方向。对他们深表同情。
他们离开后不久,阿梅打来电话,说你没事了吧?我说没事了。她说早晨有警察打电话向她核实情况,结果那人是她一个亲戚,姓符。我说怪不得他们知道我懂海南话了,原来是你这里走漏了消息。她呵呵笑着。我说很快把车开回海口,接着返深圳。她问很快吗?我说就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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