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做梦的时候，漫天的柳絮白雪一般飞扬。在我面前是一条蓝紫色的清流。转过身的时候看见阳温暖的笑脸，身后是一片灿烂的花田。他牵住我的手，走向花田深处。我看见妈妈幸福的笑着偎依着爸爸。我仿佛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露出甜美的笑容，握着手心里的温暖，走向那一片明媚……
　　
　　 第一次去学校的时候我在车上又做见那个梦。我摸着妈妈微微隆起的小肚，扬起头。“妈妈肚子里会是个弟弟吗？”尚且稚嫩的声音。“七，你放心。妈妈不会生它下来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和你争夺这个家的。这里的一切最后都会是属于你的。”她伸过手来抚摸我的脸。冰凉的指尖。我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一步。却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包围。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摊开双手，却看见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指尖不断流下。在脚下粘稠的淌了一地。我恐惧着想要跑。却怎么也动不了。又突然见到爸爸。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他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着冲我咆哮。“凶手！凶手！是你杀了他！”
　　 我被惊醒，脸上粘着汗水。睁开眼看见一个干净的男生轻轻拍着我的肩温和地说着：“……同学。同学。要下车了。”感觉到眼睛里有湿漉的液体，我狼狈的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抓住他的衬衣衣角。急忙收回。尴尬的笑笑。提着两个大大的旅行包下车。
　　 后来我知道。那个男生叫做阳。
　　 大半个月的军训过后，我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因为爸爸的关系，我很顺利的成为学生会的新成员之一。召开新生会议的时候我又见到他。依然是干净的男子，轻轻向我绽开笑脸：“你好。我是学生会的会长。叫我阳吧。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我微笑着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温暖的掌心。
　　
　　 爸爸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微不足道的女孩。他是想要儿子的。我只是多余出来的一张口。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抚摸过我。
　　 14岁的那天晚上，爸爸很晚都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怎样也睡不着。内心有预感的恐惧。夜深的时候听见爸爸回来的声响。上楼梯。走到我房前。急促的呼吸。他踹开门进来。我打开床头灯坐起来。“爸爸？”他不说话，摇摇晃晃走到我床前，伸手就掐住我的脖子。很浓的一股酒气。我仍是带着期望和疑惑的哀求。“爸爸？放开我……”“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生出来的是你？是你让我失去我儿子的！”他冲我咆哮，发红的眼睛。我想他是真的愿意杀了我。渐渐地看见心底里某种叫做“希望”的透明东西慢慢碎灭掉。“天啊！你在做什么！”听见声音的妈妈站在门口尖叫。她冲过来想要拉开爸爸。那双手却越扣越紧。呼吸困难。声音逐渐远去。闭了眼是无止无尽的黑。越陷越深……
　　 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妈妈坐在我面前心痛而慌乱地拭着我的脸。伸手去摸才发现满脸的冰凉。
　　 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时常整夜地见到那些幻觉，梦魇。总是有大片大片的黑，追赶着，要将我吞噬。
　　
　　 所有人眼里，我和阳都是才子佳人的一对。我只知道，当我伸出双手的时候是看见阳温暖的笑脸。我想我也可以被人爱着。温暖的。强烈的。
　　 阳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点怜悯。“新生报到的那天。在车上。我看见你含着泪水看着我。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动物，那样脆弱无助。可是你却很快背过身去。拎了自己的包离去。”
　　 “你觉得我是在逞强？”
　　 “我知道你不愿意被人看见。可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要照顾你。我不管你心里面有多少阴影，我都要照亮它。”
　　 “可是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我早已放弃了对抗。”
　　 “不做怎么知道结果呢？”
　　 “高中的时候。有接近两年的时间，我几乎是靠着药物来维持正常的生活。你都不知道，那些幻觉，是多么的黑。我的神经，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可是后来，现在，你不也好起来了吗。”
　　 “慢慢的，就选择了接受所有。”
　　 “七，你不要想那么多。并且，相信我好吗？”
　　 阳的手心温暖。大大的包裹着我。他说要给我一片充满阳光的花田。
　　
　　 高二的时候父母正式分居。爸爸终于提出离婚。
　　 我早已离开家。住在寄宿学校。一个月后回去，诺大的一所房子只见妈妈一个人潦倒地卧在沙发里。
　　 “妈……”我伸手去摸她那张日益憔悴的脸。曾经光彩照人的容颜。而今黯然没有生气，像失去灵魂的躯壳。“你要振作起来啊。这世上的男人也不止他一个。”
　　 “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我的所有美好都给了他。倒好。在外面养了个小的。不就是想要儿子吗！我不会那么便宜他们的。怎样我也不会答应离婚。”
　　 我看见妈妈的样子。心里难过。我想或许应该多回家陪陪她的。可是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回去过那个所谓的家。
　　
　　 阳给了我一个家。两个人挤在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间。可是，很温暖。我喜欢抱着阳的手睡着。很干净的皮肤。手指细长。骨节突出。
　　 我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这些，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所接受。
　　 妈妈终于妥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爸爸分了大笔财产给我们。买断了他所有或许尚存的愧疚。买断了一个女人曾经为他盛开的美丽，留下的残碎。从此不再牵挂或者亏欠。
　　 我拉着阳的手。眼泪含着。一直流不下来。那样的事，于我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阳抱住我。“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永远，也只爱你一个。”
　　 我靠着他。阳的体温渐渐传了过来。我只是不相信天长地久的承诺。因为看不见一辈子和永远是多长的距离。我不确信手心抓不住的东西。誓言就像空气。手闭的再紧。也会从指缝里滑走。然后消失无处可寻。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想。我的出生是不是一个错误。或许不应有我，或许应该出生的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弟弟”。然后他会健康地成长。享受着父爱和母爱。他应该有和阳一样温暖的笑脸。他像其他平常小孩一样快乐。
　　 我这样想。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了这样的生命。
　　 阳有些无措地看着我的肚子，突然有些慌张。我手上拿着下午照出的光片，认真研究着。事不关己一般。10个星期大的生命，已经有些成型的模样。它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如果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会不会责问我为什么要带它来？
　　 我转过身去对阳开玩笑，晃着手上的光片。“你看，像不像卫星云图？”
　　 “七，你认真一点！”阳一脸严肃。
　　 “还能怎样。凑点钱去打掉呗！难道还生下来你养他不成？”
　　 阳有些愤怒。但随即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三天后阳陪我去医院打掉它。躺在手术台上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不会疼痛也不会难过。只是觉得很冷很冷。灵魂像要游离了一样。
　　 回来后我又常常看见那些幻觉。有的时候夜里透不过气来。像是被人突然扣住喉咙。不停地做着噩梦。被人追赶。无法终止的奔跑。深深的黑寂。有些时候反复梦见自己走着走着，手上的东西就变成像包裹着婴儿的棉被。然后我小心翼翼的抱着，心里焦急，寻找什么。觉得害怕。醒来后看见外面隐隐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感觉眼角湿润。
　　 半夜醒来常常不知所措。又不忍惊扰阳。有的时候就去蜷在地上。地板冰凉。然后又再昏昏沉沉地睡着。
　　 不再想去学校。因为头痛时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时又不愿意见一个人。看着自己空白的手心，感觉到心底大片大片的溃烂又开始蔓延。
　　 阳好脾气地让着我。有时也被我激怒。“你简直不可理喻！”他常常以这样一句结束争吵，然后摔门而去。
　　
　　 阳不知道可以怎样对待我。他难过地看着我。“七，我不愿意看你这样下去。”
　　 我不说话。
　　 “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你。”
　　 “你对我已够好了。”
　　 “……七。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没有病。”
　　 “我们坦然一点去对待这个问题好不好？或许医生能给你好的建议。”
　　 “我没有病！”
　　 “为什么你不愿意再去相信医生一次？”
　　 “我给你说了我没有病！你烦不烦！你要我去检查什么？”我又开始暴躁。
　　 “七，”阳抱住我，“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可是我最近总是害怕。我觉得你在远离。而我无法控制。你应该也给我一点安全感。不要让我觉得我在失去你。”
　　 “我去看医生就能让你安心？”我平静下来。
　　 “我说过想照顾你。我不想看见你慢慢毁灭。”
　　 我们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对阳说我们分手吧。
　　 阳低头看着我。“让我照顾你。”
　　 我摇摇头。“你对我没有责任的，阳。我知道我可能再找不到像你这样待我的人了。可是我给不了你幸福。你也给不了我要的安全。”
　　 他看着我。“你在说气话。”
　　 我低下头。半年以后，阳会毕业。然后我们或许不再遇见。再过几年，会有一个可爱的女生在他的生命里驻留。会有甜美的笑容，回应阳温暖的笑脸。而我，只是寒冷，不相信天长地久的永远。
　　 “我会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搬回家住。阳，你自己要好。”
　　
　　 回家的日子，睡进久违的房间。有了陌生的气息。我夜里时常无法入睡。或是很早醒来。习惯性的转过身。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脸。
　　 看见许多幻觉。有的时候是令人害怕的黑暗涌动。有的时候看见自己在一片血液中，黑红色的液体顺着指尖粘稠地滴落。有的时候看见人。是爸爸久违的脸，或者是阳灿烂的笑。有的时候又听见他叫我的声音。轻轻的。温和的。
　　 有时去学校能碰见阳。我总是远远地避开。也辞去学生会的职务。许多人在背后议论。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并且异常敏感。这其中，仿佛见到阳的伤痛。
　　 我又想到我的“卫星云图”。离开我的时候，它会不会也痛过呢？在黑暗中我轻轻问它：我应该去找你吗？我应该像你一样来这世界又匆匆掉头离去吗？
　　 几天没有塌实的睡眠。失眠带来的头痛令我的神经变得脆弱。取出几片白色药丸吞下。我轻轻闭上眼睛。眼皮慢慢沉重。渐渐地，仿佛看见白色的柳絮雪一般的漫天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