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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最新修改稿)

三木子
2005-06-07 16:25   收藏:0 回复:1 点击:4980

    1、摇篮
  我的摇篮在哪里?我忘不了在那弥漫着谷香的长夜,那乡村
  的小屋,那一闪一闪的油灯,那暗蓝色的天空上闪烁着的星……
  每当这时,姥姥总是盘了腿坐在土炕上,两只瘦弱的手搂着我的身体,轻轻的摇动,一遍一遍地轻声哼起那古老的摇篮曲,一遍一遍的讲述着那流传千古的故事……
   “从前呐……”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窗外的小树摇动了,小树的枝杈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淡淡的。奥,怕是他也在窗外偷听姥姥的故事吧?起风了,风轻轻的吹动了挂在外面排子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吹动了灯火,灯花竟然柔弱的闪动了几下,终于灭了。月的光趁机从窗口钻进来,洒满了一炕。
  嚓——姥姥划着了火柴,去点那灯,灯花噼啪爆响几下,着了。灯光一下赶走了黑暗,赶走了月光,似乎比先前更加光明。
  以后呢?这时,我总是从姥姥的怀抱里伸出脑袋问,后来呢?姥姥呆呆地望着一闪一闪的灯火长叹一声继续说下去。
  故事里的好人正在受着磨难。怎么又不让我同情呢?
  这时,我似乎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像大人一样长长的叹息一声。
  吱——外屋的门开了,我相信那一定是哪个可恶的魔鬼来了,便急着往姥姥的怀里钻。
  姥姥抱起我,走到门口,轻轻地推开门。
  一阵风吹进来。月亮圆圆的,大大的挂在头顶上。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格外分明。没有人来,只有风摇动着树木,只有远处的忽远忽近的狗吠……
  后来呢?关了门,回到炕上,我问。
  后来……
  姥姥的声音慢慢地小了,弱了,渐渐地听不到了,变成了一条流动的小溪……
    1983.1.1.于家中
  2、吃蚂蚱
  那时,我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母亲把我送到我在姥姥家。夏天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到野地里去采野花,还可以在高高的沙土堆上“拍燕窝”、“挖地道”。你看吧,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泥土,或许衣服上还会有两个张着嘴巴的小口子哪!难怪姥姥要叫我淘猴呢。
  还有,就是我们经常会去捉蚂蚱了。那时,蚂蚱很多。有带了绿翅膀的大个的“跳单”,有还没有张出翅膀的小个子的,我们叫他“飞剪”,还有一种据说是有毒的蚂蚱,样子长的粗粗的怪怪的,像土一样的颜色,我们叫他“长虫枕”,据说这家伙,爱跟长虫一起的,有毒。我们都不愿意理他。
  一天,我们捉来的蚂蚱有鸡爪草串起来,兴高采烈的跑回家,让姥姥给我们做了吃。
  姥姥说蚂蚱可好吃了。跟大海螃蟹一个味。
  我们都说大海螃蟹什么味啊?
  姥姥笑了说,那好,今天就做给你们尝尝。
  说的我们都叫起来,直流口水。
  我们点燃了灶火,恨不得一下就到了嘴里。
  只见姥姥将蚂蚱的翅膀和腿掰去,一起放到锅底里。灶里的火烧起来了,开始还有几个蚂蚱活着,在动,可只一会,就都从浅绿色变为焦黄了。表面泛着明亮的油光。香味一下就钻进了我们的鼻孔。等姥姥哗的一声将调好了的调料和面酱水倒入锅内,顿时香气四溢,顿时,我们的口水已经止不住地大口大口的往下咽了。
  金黄里透着黑红。清香中暗含海味。我们等不得了,一张张小手伸到姥姥的盛着炸蚂蚱的海碗里,将脆香的蚂蚱放进嘴里,真香真香啊!
  就在这时,我那抢吃的手将姥姥拿着的碗碰到了地上。顿时,碗碎了,蚂蚱撒了一地。我的心一下就好象不跳了。
  从那以后,小伙伴们总是想着在打草拾柴的间隙逮些蚂蚱回来,让姥姥做了解解馋。那是多么好吃的美味啊!
   1982.3.30.于家中
   3、摔破锅
  一场大雨过后,村子里的街道被过往的行人和牲口踩的象是烂泥塘。许多地方积了水,其中夹杂着几条大车压出的纵横交错的深深的车辙。
   这时候,地里还下不去脚,农活干不了,就连大人们也不是在家睡觉,就是三五一群的闲聊。憋了一天的孩子们,一下子都来到了屋外,玩疯了。这是孩子们快乐的时刻。
   记得最有意思的是玩摔破锅了。一把粘泥就是这游戏的所有的道具了。首先,你要找一块青石板,在那上面把泥摔熟。就象活面一样,泥不熟的是没办法成型的,也就做成锅玩儿的。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都抡圆了小胳膊,一次一次地摔泥。渐渐的,一块泥巴在我们的摔打下,一会儿方,一会儿长,一会圆的变化着,终于成熟起来了。这样,游戏就可以开始了,几个人将团成球状的泥巴以拇指做圆心,使之成锅的形状,再往“锅”里土上唾沫,用手指涂匀,随后依次高高举起,将“锅”扣到青石板上。如果听到“砰”地一声响,“锅”底破了个洞,别人就要根据你“锅”的洞的大小用它的泥给你堵洞。当然,游戏的胜负是以最后谁的泥多来判定。如果你的泥巴做成锅,摔倒青石板上后,“噗叽”一下摊在了石板上面,锅底也没有洞,也就没有必要让人家补锅了啊。
   记得一次,几个人一起玩,我做了一口大锅,有盆子一样大,摔在石板上,那声音格外地响。只是随着那巨大的响声,一块泥巴弹我的眼睛。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眼睛立即肿大了。我哭着跑回家去,姥姥将我的眼皮翻起来用手帕给我蘸了眼睛。记得就是从那时候起,自己才知道眼皮是可以翻开的。我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被翻开眼皮的那令人恐怖的模样来。也是从那时起,自己时常地翻开眼皮,吓唬弟弟妹妹玩,很少再玩摔破锅了。
    1987.12.26.
   4、推碾子
   现在,恐怕很少有人还记得推碾子这样一种劳动了。
   一圆盘巨石,被三块石头架起来,中间安一轴,绕轴装一石滚,石滚装框,框有孔,孔安插粗棍。推动棍子,石滚就围绕石盘转动,从而碾碎盘面上的棒子或高粱。这时,碾盘上的棒子或高粱被纷纷碾碎,随后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来。
   小时候,记得自己常去和姥姥一起推碾子,碾棒子渣。碾子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用上的。有时候要排个,等好长时间。排个,就是自己把需要碾的东西用簸箕承了按主人到达先后顺序依次摆放,等待。
   推碾子当然是力气活。但同时也是我们孩子的游戏了。
   我们不愿意干。毕竟它是干活。但我们也同样愿意干,毕竟我们都需要吃饭。于是我们脱掉厚重的衣服,瘦小的身子,光了膀子,举起手臂才将将够到碾棍。一阵猛跑。我们推起碾子来如风一般飞跑。汗水一会就出来了,满脸都是。只见碾子上的玉米被碾的四处乱蹦,只一会就由粒儿变成渣子,又一会儿渣子就变成了白白的棒子面了。姥姥跟不上我们的脚步,又见棒子乱蹦,有的到了地上,急了,迈着一双小脚跑到一边去,不停地叫我们慢些。其实不用着急。我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气喘吁吁了的。真的,只是一会,我们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跑到碾道旁边的水井边喝水去了。
   挨着碾道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全村的人都来这里挑水。我们冲过去,趴在人家刚打上来的水桶边咕咚咕咚地喝开了。这时,碾道外面等待磨米的人们就哈哈笑了说,这小驴子劲!
   那是说,我们的力量小,而且时间短啊。
   当然,有条件好的人家,就不用人推碾子了。他们牵来牲口,套在碾子上,给驴戴上捂眼,用笤帚疙瘩朝驴屁股上一打,驴就拉了碾子转起来。驴的后面有人用笤帚往里面扫着渣子,只一会儿,喷香的渣子就碾好了,既省劲又快。我们从心里羡慕啊。
   那时侯,就人与人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有人再去推碾子了。人们将棒子或高梁或大米送到村头的米面加工厂去了。那里又快又好,还不用排个。服务态度还好。村子里的人们吃的是机器加工的粮食了。村头,那存在千百年的碾子不知不觉就被村里的人们忘记了,废弃了。
   后来,我回到姥姥家去,姥姥已经去世多年,被埋葬在河套一个高岗上。我找那碾子。碾道旁边的那口水井还在,三块石头和碾盘还在,那碾滚子已经不知道去向了。
   5、抽倭瓜
   每当春末夏初倭瓜花黄黄地盛开在玉米秸勒成的寨子上或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心会不明不白地感受到一种幸福。一种真挚而热烈的幸福。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去看倭瓜花,看一只只小蜜蜂或大黄蜂围绕着倭瓜花一会儿飞舞,一会儿钻进花芯,一会离花而去……,甚至,有时我还要背了姥姥去掐上一两朵哪!
   渐渐的,有的花萎了,蔫了,花的底部结下一只圆鼓鼓的东西,一天天的大了起来。姥姥说,那是倭瓜。
   很快,我就丢掉了对于鲜花易逝的悲哀,取而代之的是收获的欣喜了。我已经明白,花儿不衰,瓜儿就不会来了。
   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瓜,我禁不住心头的快活,每天去数那些瓜了。
   一次,我高兴的告诉姥姥,瓜又长出了几个。姥姥笑了,问:你去数瓜了?
   我点了点头。
   用手指了吗?姥姥的目光似乎一下严肃起来。
   我又点点头。
   姥姥说,不行指瓜了,不然瓜都会长抽的。
   抽了?我不明白,眼睛一定睁的好大。
   姥姥搂过我说,孩子,不行指瓜、摸瓜,给姥姥看着,谁要是指瓜摸瓜,告诉姥姥,姥姥打他!
   我茫然。心中充满了忐忑。
   当然,我从此不再去数瓜了。
   一天,姥姥领我路过一片倭瓜,指了寨子上的一棵蔫了的倭瓜说,你看,这不,哪个孩子指的,抽了。
   那瓜极丑,就像是姥姥村子里的一个孩子的小脑袋。
   那孩子才六岁多,可要看他的脸上的皱纹,比五六十岁的老头的还要多。不解的是,他的身体竟不高,还不如一个两岁的孩子高,好像越长越抽了,还瘦的皮包骨头,像一条馋狗。
   我有些害怕起来,耽心那些被我指过的瓜们会在一夜之间都抽了,缩了,成了一个个未老先衰的孩子……
   次日,我去看瓜,发现果然有两只瓜抽了。
   我觉得,似乎被我指过的所有的瓜就要在一瞬之间死去了。我的心沉浸在自责之中。
   每天,我都被噩梦笼罩着。
   渐渐的倭瓜们长大了,甚至,因为倭瓜太大,把寨子都压歪了。姥姥只得用些砖来将倭瓜底部垫起,以减轻寨子的负荷。
   倭瓜们长的有的圆,有的长,有的还绿着,有的就已经黄了。待到秋天的时候,倭瓜熟了,一片橙红,很是好看。
   等天冷了下来,倭瓜的外表会有一层薄薄的白霜。姥姥边摘瓜边说,只有这时的倭瓜才甜哪。
   那天,姥姥将倭瓜切成块,烀上一锅。晚饭时,一家人说笑着,围坐在锅边,盛上一碗香甜的倭瓜吃的满头大汗。
   于是,那一年到头的少有的满足也就充斥于每个人的脸上了。
   不过,听说,就在那个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个长的抽抽的孩子死了。
   6、草根
   还是在姥姥家。小时候。
   尤其是到了黄昏,是冬天的黄昏,天短得很,月亮来得早。家家户户的堂屋里开始渗出一阵阵粥香。那淡淡的甜味,浅浅的香气,不时地刺激你早已饿了的肚子。
   就在这时,姥姥已经把那灶火点着了,水烧沸了,渣子下到锅里了,那香甜的粥香味也飘出堂屋和院落,在村子的上空与家家户户的芳香汇合了。
   我总是喜欢在这时,坐在后门坎上,或蒲团上,痴迷地看着灶火中红红的火苗舔食锅底,火光映红姥姥充满纹路的脸。
   姥姥总是一边添着柴,一边讲“古戏”,说准确点儿叫故事。姥姥的故事曲折动人,而在灶火的映照下,她更加美丽,整个黄昏如同进入幻境。这时,我听着听着,就会走进故事中去,姥姥和我也就成了故事中的人物。
   姥姥讲话是不会耽误活计的。她边讲故事,边顺手劈开柴禾,分出湿柴。不时地还要起身用长长的葫芦做成的瓢子,搅动锅中的粥。
   我问,为什么要那么费事,把柴禾劈开烧呢?
  姥姥说,不劈开,柴禾烧不透。这几天,雪化了,柴本来就有些湿,不好烧。
   我不明白,但又像明白了似地点了点头。
   其实,姥姥很少烧柴禾。树叶子、草根什么的,是主要的燃料。
   冬天是很容易缺烧的,尤其是那时,姥姥一个人,在生产队分到的柴禾极少。所以,一 有时间,姥姥便拉上我去田里、路边,捡柴、割草。
   雪后的冬天,到处是雪,冷冷的白雪,又哪里会有草,哪里有柴禾呢?只有一些沟角、渠坡的凹陷处,会有被风旋到一起的树叶、乱草……
   夏天才是捡柴打草的季节,而在这冬天,在这雪后的冬天,一些裸露着的地头或是大堤的朝阳的漫坡上,可以叫做柴禾的,只有不多的草根。
   我们带上一只坏了帮的破草筐,带一把钝得只能割破手指的镰刀,顶着寒冷的北风去寻找这些所谓的柴草。
   应该说,这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种劳动或是谋生,还不如说是娱乐。我和姥姥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在我的感觉里,那一棵棵黄黄的草,在冬天的严寒下,仅剩下了一小片圆圆的根部,伏在地上,似乎是早已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我们说着故事的时候,姥姥便已用那钝钝的镰刀砍下了那一盘盘的草根,我兴之所至地帮着装筐,追问着故事的结局。
   当然,有时,我不听话,可能是因为路远走得累了,也可能是时间长了,肚子饿了,挨着不走。姥姥就会让我在原地等着,把自己的蓝布褂子脱下来,给我围上,让我坐在草垛上等她,她把一筐柴草背回家去,再来背我。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何等地可气啊!
   可以这样说,那些年,正是靠着这些草根,我们才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天。
   或许正是这样,每到黄昏,姥姥家的灶火里的火光才分外迷人,锅里的粥才会分外香甜吧!即使是在现在,在我的家中,暖气炉烧着,空调器开着,我们觉得,姥姥家灶前那美好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你同样地砌上一只锅灶,同样地熬上一锅粥,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那时的芳香了。
   7、蔓菁
   那是一个晚上,大舅背了一袋芥菜来,将袋口朝下,一提袋底儿,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象萝卜一样的东西滚出来连泥带土地整整堆了一地。我和表弟们上去便抓,嚷着要吃萝卜。
  大家笑了。说那是芥菜,是淹咸菜用的。不知是哪一个表弟说的,说是倒是蔓菁能吃,于是大家都在芥菜堆里找开了。好久,才有人翻出一枚扁圆的蔓菁来,洗也不洗,用刀切了就吃。
  这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东西,吃起来确不难吃,甜而不辣。于是,吃完了又去找,终于真的找到一个。可是大家说不是。我不信,切开了咬一口,苦涩无味。
   我急得想哭。眼见得那只蔓菁叫表弟吃得一口不剩。
   记得那一袋芥菜被削掉了根须,洗净,放入一口大缸,里面撒盐,佐料,腌起来。姥姥说是要当菜吃的。
   第二天,我同表弟们玩去的时候,发现三表弟的衣服兜里鼓鼓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便去摸。那东西圆圆的,拿出来一看是一只蔓菁。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叫他一道去洗澡。等他脱了衣服下了水,我抱起他的衣服就跑。三表弟在河里光着屁股不敢追我,急得大哭。
  我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坐下来,用手擦了擦泥,照准那蔓菁就是一口。哎呀,好涩呦!这不是蔓菁,而纯粹是一只芥菜。我成家后,每年买芥菜腌咸菜时,总会想起蔓菁,不知为什么,世上芥菜那么多而蔓菁那么少。
    1987.12.28.
   8、土牛
   是冬天。远远地望去,埝上的树木已光秃秃的,不见了叶子。黄黄的土埝象一付袒露着的躯体,躺在那里。远山淡淡地作了底色。
   这便是吸引我的童心,拉动我的双脚,让我终生难忘的大埝了。
   可是,如果靠近他,我却往往看不出这些了。似乎那躺的倒的巨人,不知何时已经远去, 只留下蓟运河象巨人临走时的一泡尿,在那里静静地淌着。
   如果细心便能注意到,埝的顶部相对三、五米便有高一米、宽一米、长两米的土堆,依次排开,延至远方——
   一次,我问姥姥那是什么。
   姥姥告诉我那是土牛。
   我的心茫然:
   “——是牛变的吗?”
   姥姥没有出声,只抬起头来,目光伸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这样,我每每地要骑上土牛,撅一只柳条在手中做鞭子,将他狠狠抽打,仿佛自己骑的真是一头牛。那整个牛身是大河沙粒堆积而成,软软的,骑上去舒服自在,有如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
   那天,姥姥在埝上打了好多好多草根。筐被枯黄的草根装的满满的,比我还高。姥姥把手伸进筐的背绳,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最后,还是将筐放到土牛上去,才勉强起身。她摇摇晃晃的背的很吃力。我呢,幼小的年纪,帮不了姥姥的忙,又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姥姥只好让我坐在土牛上等她把草送回家,再来接我。姥姥神情里有着一种不安,而我,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去吧,您去吧。姥姥到家了,我也到家了!”
   我说着话,就骑上土牛,将手中的柳条鞭子摇了摇。
   姥姥终于背了草筐走了。远远地望去,姥姥被柴草覆盖了,压迫了。看不到姥姥的身子,看到的是座向远方缓缓移动的草垛。
   后来,我真的骑了土牛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姥姥说,她把草送回家,再去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土牛上睡着了。
    1986.7.8.
   9、姥姥的坑
   姥姥家的村头有一个坑,冬天是我们的滑冰场,夏天是我们的澡堂子,无论东夏春秋都是姥姥的洗衣盆。
   姥姥在坑边洗衣服,我便也有了去处了。
   其实,夏天该是孩子们最欢乐的季节。水面上,浮动了绿水草和野荷花。那花儿黄黄的不大,却奇异地香,特别地艳。河上有白鸭子和麻鸭子们在一同戏耍,翻筋斗、打把势,双翅击水------
   水中被村里人泡了好多木料,有匝成排列队而行的,也有单兵散勇独自漂浮的。有的被缠满了绿霉,也有的滋生着嫩嫩的新芽。
   这时,我便在水中了。和小伙伴一道,光着屁眼在水里泥里象鸭子一样的快乐。不时地扎个“母噔”,远远地去了,吓得姥姥在坑边叫。不一会儿,又去骑在浮动的木头上,把那清脆的笑撒在水上。有时,还要浑身上下抹遍黄泥,躲在坑坡上,用大麻叶子盖住脸,让太阳把自己晒个透,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然后,又青蛙一般跃起跳入水中……
   待到上了岸来,通身洁净。
   在这里洗澡是不用肥皂的。
   自然,姥姥洗衣服也是不用肥皂的,衣服自然干净。每每姥姥要洗一大盆衣服回去,晾满了院子里的铁丝绳。
   不过,姥姥不去洗衣服的时候,她是不会让我自己去洗澡的。
   我不懂事,总是偷偷地去。
   有时,姥姥见我傍晚了还不回家,便到坑边去找,从一群脏兮兮的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堆里把我拉走。有时,实在气不过,也曾经打过一两下我的屁股。
   打就打,我当然还会去的。
   与其说姥姥洗衣服是一种乐趣,不如说是在打发时间。她是用这种方式应对这漫长闷热的夏天的。只有蹲在坑边洗衣服时,她的脸上才会偶然泛起一丝笑容来。她只有不时地和那些与她同样命运的大妈大婶们说笑起来时,才忘记了一切。
   其实,姥姥的命很苦。
   我常常觉得姥姥可怜,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一次,我问:“……我姥爷呢?……”
   姥姥的笑容消失了,洗衣服的双手也停止了动作,一双老眼呆呆地望着远远的水面。
   后来我才知道,姥姥就是从这里不远的岸边出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一去就几十年没有回来。一同去的同乡回来说,他是被日本人抓去做劳工了。
   ……远处的水面上雾蒙蒙的。记得那天已是黄昏,周围的一切一下子都在那寂静里变的模糊不清,就连坑对岸呼唤哪个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陌生。
   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长大了。有时能够帮助姥姥干些活儿。姥姥洗完衣服,我就抢着到坑中间的清水中去摆洗,有时还知道把自己的小背心洗了,晾起来。
   后来,我终于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到十里地外的一个小镇上去了。从此,我不再洗坑水澡了,那里有一家让人拥挤不堪的浴池。但是,姥姥还是那样去坑边洗衣服,尽管家里已经安上了自来水。
   10、高粱帐子
   窄窄的土路,在高粱地中穿行,如一条蛇一般弯曲、黝长。可能是我听多了关于鬼神的故事的缘故,尤其是在夜晚的月下,竟显得格外怕人。
   清冷的月光从头顶上倾泻而下,高粱地里到处都是黑森森的影子,斑斑点点,历历在目。微风过处,高粱叶子哗拉拉作响,象是有人在跟踪你,在切切私语——
   我经历过这样一次。
   身上背了个大草筐,急急地赶路。脚下拌拌磕磕,身子摇摇晃晃。矮矮的个子被高高的草筐深深地埋住。眼睛只有透过草叶的缝隙惊恐地张望远方。
   本来,我是有伴儿的。我们一同去打草,等到了高粱地的深处,他让我和他分开,说那样打的多。果然这里草又高又密。我分外高兴,打了许多。可当我回到地头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伙伴儿的影子了。尽管我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
   眼见的天黑了,月亮高高地升起来,肚子汩汩叫了多次,我哭了。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背上草筐往家走。由于心里害怕,攥着镰刀的手心都出汗了。
   这时候,我想到了姥姥讲过的故事。
   ——也是这样的月夜,这样的高粱帐子。有我一样的小孩,被“拍麻花”的逮去了——
   “拍麻花”的啥样?
   我惊恐地问。姥姥一笑,唱道:
   ——
   红眼儿,绿鼻儿
   专咬小孩肚脐儿
   ——
   我浑身一阵颤抖,加快了脚步。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正在朝着离家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然而,我不知道。依旧拼命地走着。
   当我终于看到了远处有了灯火和黑压压的村庄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扑进姥姥的怀抱,痛快地哭上一场啊。
   但是,我失望了。我望着陌生的村庄失望了。
   这是一个小村子,十几户人家的样子。不时有一两声狗叫,我浑身上下一下子瘫软下去,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这时,一位老人把我推醒:
   “孩子,孩子,你醒醒!”
   我看不清老人的脸,老人的烟袋一闪一闪地冒着红火。我哭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老人听了哈哈大笑:
   “我当是咋着了哪!快着,跟我家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草房子,房里点着一盏罩子灯。灯窑里被灯火熏得黑黑的。房顶上露着的草把子,也被熏的黑了。
   一碗棒子渣粥,半个棒子饼,一块老咸菜,我吃的极香。
   老人一边看我吃饭,一边抽烟,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庞。
   “吃饱了!”
   见我吃完了饭,老人找了一件大褂子,给我披上,说:
   “咱走了——”
   我们再一次钻进了高粱帐子。
   姥姥早已经急坏了。舅们都四外找遍了。
   我紧紧地搂住姥姥,说我再也不离开姥姥了了。我没有哭,我跟大家说着事情的经过,谈到了那个小村子,村子里的那个老人。
   “在哪儿?”
   我回头去找,早已没有了老人的影子。
   他是谁?哪庄的?大家问。
   我摇摇头。我把小村的模样形状又学说了一遍。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说这四外几十里没有这样一个村子。
   我一片茫然。
   这时,鸡长长地叫了。
   1987.7.9.
   11、剃头人
   走乡串户的剃头人的手里总是拿了一把“铃儿”,据说叫“唤儿”。
   那是用一只小铁棍一挑就响的玩意。只要剃头人来了,你便能够听到那颤抖着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
   每当这时,妈总是跑出门去,说“怕是那瞎子来了吧,二林该剃头了”。果然,那外号“瞎子”的剃头人来了。
   其实,他一点儿不瞎。只是眼睛看上去,红肿肿的,就像是瞎了的样子。也就在这时,弟弟已经跑到里屋的门后面躲了起来。弟弟怕剃头,更怕剃头人的红眼睛。
   瞎子被妈领进来,一副老熟人的样子。接过妈给的水便喝——大概是真的渴坏了。喝得急了些,一下子烫了嘴,叫了起来,水也吐了一地。
   终于,弟弟被从门后拉了出来。按坐在一只小凳上。一块脏兮兮的白布在瞎子的手中抖了抖,围在了弟弟的胸部。尽管弟弟在挣扎,剃头已经在弟弟的哭叫中开始了。
   大概是瞎子的那把推子早该磨了,不时地夹住弟弟的头发,说是剃头不如说是薅头发。
   当然,假如是夏天,很可能要给弟弟剃光头的。光头省钱还凉快。
   瞎子给弟弟洗了头,打开刀子,在一只黑皮带上蹭了蹭,一刀地下去。弟弟依然是乱动不止。这时,瞎子总是停下手,说“不行动了,再动拉了脑袋。”
   一次,他说完话,突然“哎呀”一声。大家吓了一跳,都以为拉了弟弟的脑袋。他却一笑说:
   “把我吓了一跳!”
   剃完头,弟弟的脑袋瓜很亮。妈递过去一毛钱,瞎子接了说:“您带着哪?”顺手放进衣兜。随后,收拾了东西,背上箱子,把“唤儿”一弹,走出门去。
   就这样,瞎子一两个月来一次。
   忘记了是在哪一年,我们的小镇上有的理发店。我们家住的街道的拐弯处也有了一家。那里剃头比瞎子剃的漂亮大方,样式新颖。后来,我们常去那里理发,也就把瞎子忘了。
   一天,我们正在吃饭,瞎子背了那只剃头箱子来了,带着歉意说:
   “最近病了,没有来——”
   说着就打开箱子,作剃头的准备。妈擦着手说:
   “俩孩子刚剃的——”
   瞎子一下子尴尬起来,慌忙收拾了东西,笑了笑,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也就再也没有听见那“唤儿”的声音。
    1987.12.27.
   12、烟筒的故事
   这恐怕是我的童年最难忘的事情了。
   小时候,在乡下的姥姥家。姥姥家的当屋里有一口大锅灶,锅灶通着里屋的炕洞,再通向烟筒,烟就是这样被排出去的。那时候,我不明白这道理,看到一缕缕烟雾从屋顶上的高高的烟筒冒出去,心中充满了神奇。我多么想爬上屋顶去看看那烟筒的奥秘啊。逢春天接瓦房的时候,我总是顺了脚手架爬上去,想看看究竟。但还没有到一半儿就被大人赶下来了。 家家屋顶上的那只烟筒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
   还好,夏天来了。在炕里烧火,炕热,晚上睡觉烤的慌。于是姥姥就买了一口小锅来,用土坯和泥拽了一个小的冷灶。这样,我终于有了研究烟筒的机会了。这烟筒离地两尺左右往下是用砖头砌成的,外面抹了滑秸泥,烟筒的顶部还高高地树立了两片青瓦。每逢做饭烧火的时候,我不是看着冒出缕缕青烟的烟筒出神,就是趁姥姥不在,试图用柴草将烟筒眼堵死。
   一次,我终于在姥姥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泥堵死了烟筒。这一下可把姥姥急坏了。左掏右掏不出来,好不容易掏了出来了,那顶上的两块瓦却弄碎了。
   随着时间的风雨无情的侵蚀,那烟筒和锅灶上的泥土渐渐地剥落了,后来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小节,从上面往里看去,黑洞洞的。每当烧起火来,烟便顺了锅灶的缝隙四处乱窜。姥姥不知道从哪里一只没有了底的旧的陶罐来,正好扣在烟筒的上面,权当烟筒了。但,只是不久,那没有底的陶罐也在无意中被打碎了。
   姥姥曾找来些绳子之类的东西把大局维系住,然而,那陶罐并不作脸,几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没有办法,姥姥面对那破败的烟筒,无可奈何致极。
   好在时令已近深秋,冷灶已是可用可不用的了,索性就放弃了。
   直到来年的夏天,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已经到了不得不使用冷灶的时候了。姥姥带了我在河边活些泥来,去堵塞了冷灶的缝隙。我那天好高兴啊,给姥姥填了不少乱,还弄了一身泥土。但是,让我们遗憾的是,终于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烟筒的东西来。
   从那以后。我就时常坐在姥姥家后面的坑边上想,怎样才能有这样一个烟筒哪?
   记得那时,坑边上水干了后,泥就被晒成一片片的象手掌大小的硬片片,高高地翘起来,像瓦片一样。我突发奇想,如果用泥巴拽一个不行吗?我就偷偷做起来。先是找了一节像烟筒粗细的老树根,把泥巴抹到树根的周围,然后,把它放到阳光下晒干。
   那一天,我高兴极了。我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得意万分。晚上觉都睡不着。第二天早晨跑去看的时候,那泥巴还没有干哪!
   等中午再去的时候,我失望了。原来自己精心弄好的泥巴已经被太阳晒的四分五裂了。哪里还有一点烟筒的影子呢?
   我发誓,将来长大了一定给姥姥买一个好好的烟筒。然而,这个誓言终究没有实现。
     1980.4.24于家中
   13、老家(上)
   记得那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同父母及弟弟去老家。
   临近老家的时候,便有一艘艘船倒着用土坯架起来。船上有许多的疤痕和裂缝。最有趣的是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山上都有一层层用泥抹入墙体的高粱苗子,一排压一排,从上至下,真是奇怪。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保护土坯墙,避免大雨冲刷的原故。
   那时,奶奶还在,住在本是分给父亲的房子里。那房是极旧的,有一间半大小。一进屋,里面一片漆黑,年长日久的烟熏火燎,加之几件旧的黑色家具,什么也看不见。
   晚上,有一盏罩子灯在靠近门边的那个灯窑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弱小的光亮。奶奶的腰弯了,伏在炕上,勉强地抬着一副花白的头。
   说不准是不是这次奶奶把几个银制的小动物给了我,但,我觉得应该是。
   不知是那个姐姐炒了不少玉米和黄豆,吃起来极香,嚼起来咯咯作响。可是,到了后半夜,我就惨了,又拉又吐,连夜请来医生,打针吃药,折腾了一宿。
   第二天,病竟好了。又蹦又跳地和兄弟姐妹们玩开了。
   那时,大妈还在,瞎着个眼在推磨。一只手推着,另一只手往磨眼里放料。磨呜呜窿窿地响着,不紧不慢地转。大爷早就没有了,说不清得的什么病。剩下我这一只眼的大妈守着枝姐和狗哥过日子。
   但,那时我丝毫没有伤感,枝姐一叫便屁股后头跟了下地去了。
   记得那时,地里的麦子已经金黄金黄的了,枝头上结了硕大的麦穗子。风吹过来,麦穗子随着摇摆。让我惊奇的是,麦田里用高粱杆做成的许多草人,穿了人的衣服,戴了破草帽,也在风中摇晃。有人还拿了铜锣一个尽地敲打着,看那样子要把铜锣打破。我觉得好玩,但不知是为了啥。枝姐告诉我,那是用来赶家雀的。雀儿一见了草人,就不敢来吃粮食了。我真是糊涂,还问了一句,那家雀儿不是要饿死了吗?
   姐姐们都笑了。
   闲下来的时候,枝姐便折来些金黄的麦杆,把它们一根根地扭编在一起,竟成了一只只小羊,小狗,怪有趣儿的。
   凭心而论,在老家的日子里,我是极其快活的,或者说是根本地忘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那个生我养我的小镇。
   但是,我最终还是离开这里了。
   14、老家(下)
   那年,奶奶没了,我们全家去奔丧。
   我那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只看到院里搭起的灵棚和灵棚下那漆黑的棺木以及那在棺前哭泣的男女好笑。
   我不时地告戒自己不要笑,不要笑,可嘴巴还是偏偏抖动起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似乎应该这样说,我是极想哭出来的,这样,让大家看了好些,但,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定滴泪。
   我终于明白,那些哭泣的男女们手中的白手帕是多么的必要啊。假使你没有泪,蒙上手帕嚷上几声,也就有了哭的样子了。
   我没有发现有人笑,却知道有人在装哭。
   下午,奶奶的棺材被抬走埋掉了。
   夜里,我正在睡着,突然被一阵争吵闹醒。
   妈和三大妈在争吵。我听得不大明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为了家产,具体一点是几口大缸。三大妈披着发,怒气冲天:
   滚,给我滚!
   我们动身了。
   这是一个大雪后的早晨。雪厚厚地把大地上的一切一切包括善良与丑恶都掩盖的严严实实,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似乎与生俱来地是一片洁净。天地间,除了小福哥身上的黑棉农外,再没有了一点颜色。
   我坐在小福哥的自行车后架上绑着的小筐里,一会睡去,一会儿醒来,两条腿因为长时间不动,已经麻木了。以至于到了林亭口车站,我再次醒来,腿都站不住了。
   父母在焦急中。因为不知道在大雪之后还会不会有汽车来。如果没有的话,就只好住在车站了。
   车站上没有乘客。我们坐在冰凉的木板椅上,等待着,打发着多余的时间。父母不时地发出怅怅的叹息。
   终于,公共汽车来了。所谓的公共汽车就是一辆大解放大卡车。车上本来是拉货用的车厢苫着帆布做的绿色棚子,上车得顺一把小铁梯从后面进去。
   汽车开了。车棚四外透风,冷极了。我不时地磕打着双脚。如果不是棉鞋的鞋面上漫了白布,穿了棉鞋的脚好象光着一样难受。
   到了宝坻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漫在鞋面的白布扯掉了。这样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同学们,谁也不知道我没有了一位亲人。
    1987.12.25.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原创[文.浮生杂记]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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