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费解的，它是一种犹豫的、游离的、闪耀的影子，它总是躲避这被定义所掌握。
　　――歌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①但很多时候都是“美丽惹的祸”。三千多年前的古希腊，隔着大海的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刀兵相见，血染疆场，只是为了争夺像“不死的女神”一样美的美人——海伦。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春花秋月，碧海蓝天，疏影暗香，嫩柳娇莺，惊涛飞瀑，峭壁苍松。“骏马西风冀北”式的壮丽景色，“杏花春雨江南”的优美画卷，皆使人流连忘返。艺术世界，绚丽璀璨，一曲肃穆雄浑的交响乐，一出古典芭蕾《天鹅胡》，一幅珍藏的《雪中芭蕉》，都使人陶醉其中，获得丰富的审美享受。
　　美的享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体验到；但如果有人问“美是什么”，或许很多人就会避而不答，或答非所问，或无法回答。
　　美是什么？这是美学中一个最古老而且至今还没有圆满答案的问题。正如托翁所说：
　　＂美是什么＂这一问题却至今还完全没有解决，而且在每一部新的美学著作中都有一种新的说法．……＂美＂这个词儿的意义在一百五十年间经过成千的学者讨论，竟仍然是一个谜．②
　　尽管迄今为止这个问题还没有一致的答案，当代西方美学甚至开始对此存而不论，但美学研究始终不能完全回避与放弃这个问题。
　　一、 千古之谜：“美是什么”问题的提出
　　对美的本质的追问，是对人类审美现象的终极意义的哲学探寻，历代哲人一直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可惜“美是一项最难以捉摸的特质，它是那样的微妙，以致看起来好像是在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刹那间又给它逃跑了”。③
　　美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正式提出与探讨，始于古希腊的大哲学家、美学家柏拉图。
　　在《大希庇阿斯》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和诡辩派学者希庇阿斯别开生面的对话，提出了“美是什么”的问题。希庇阿斯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你看看“漂亮的小姐”、“漂亮的母马”、“美的竖琴”、“美的汤罐”、黄金，你就立刻就知道了。但柏拉图的哲学打败了希庇阿斯的常识：他问的不是“什么东西是美的”，而是＂什么是美＂，即使许多具体的美的事物之所以美的那个“美本身”是什么，“加到任何一件事物上面，就使那件事物成为美”的本质是什么？由此，苏格拉底又否定了美是“恰当”、“有用”、“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等观点。但拨乱却未反正，最后只好宣布：“美是难的”。
　　柏拉图所说的“美本身”是在《斐德若篇》中提出的：
　　如果在美自身之外还有美的事物，那么它之所以美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它分有了美本身。④
　　这种“美本身”实即美的理式。美的理式和其他理式一样,包孕了所有美的事物共同本质,是美的理想、美的范式，是“永恒的自存自在”，是现实事物美的本源。
　　或许，柏拉图“美是理式”仍是一个不能让人满意的答案，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可以有答案，不满意可以重答。这为西方美学范式设定了一种先在逻辑：美学以回答“美是什么”为宗旨。质而言之，柏拉图“美是什么”的严肃提问和“美是难的”的庄严回答，开启了西方美学史对美的本体的探索和美的本质的追问的艰难历程，可谓执中西美学之牛耳。
　　可以说，两千年来的西方美学就是不断重答柏拉图之问的历史。
　　二、天路历程：中西美学对“美是什么”的追寻
　　对“美是什么”的回答和重答可谓是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们在此仅作一巡礼：
　　先听一下西方美学史上的多声部合唱：
　　美是和谐 —— 毕达哥拉斯
　　美即有用 —— 苏格拉底
　　美在“秩序、匀称、明确” —— 亚里士多德
　　美在“上帝之光” —— 中世纪
　　美与真、善的相统一 —— 布瓦洛
　　美在于完善 —— 鲍姆嘉通
　　美在于观赏者的心里 —— 休谟
　　美是物体的属性 —— 博克
　　美是关系 —— 狄德罗
　　美在于自由的鉴赏 —— 康德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 黑格尔
　　美是意志的充分客观化 —— 柏格森
　　美是生活 —— 车尔尼雪夫斯基
　　美是成功的表现 —— 克罗齐
　　美是移情 　—— 　立普斯
　　美在距离 　—— 　布洛
　　美是客观化了的快感 —— 　桑塔耶纳
　　美是有意味的形式 　—— 　贝尔
　　再来看一下中国美学家独特的思考和追问：
　　里仁为美 —— 孔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 庄子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 —— 刘勰
　　美在滋味 —— 钟嵘
　　美在象外 —— 司空图
　　美本乎天，集在于人 —— 叶燮
　　美是典型 —— 蔡仪
　　美是主客观的统一 —— 朱光潜
　　美是人的观念 —— 高尔泰
　　美是自然的人化 —— 李泽厚
　　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 马克思主义美学
　　美是生命 —— 杨春时
　　美是虚无 —— 颜翔林
　　美即否定 —— 吴炫
　　美只是一种手法 　—— 赵汀阳
　　美是境界 —— 陈望衡
　　美是和谐 —— 周来祥
　　美是和合 —— 张立文
　　我们认为，这些关于“美是什么”的言说可分为两种：叙述和描述。在此，叙述和描述作为一种言说方式的含义，亚里士多德解释得最为清楚：
　　历史家与诗人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
　　性，历史叙述个别的事。⑤
　　叙述的回答是处在现世的人以先知的身份对超现世的美的讲述，描述的回答是处在现世的人以体验者的身份对现世的美的现象的体悟。叙述是对“美是什么”的回答，描述是对“美在哪里”的回答。
　　“美在哪里”和“美是什么”很明显是两个不同性质的和层次的问题：前者是现象式的追问，旨在追溯美的根源；后者是哲学的思辨，它昭示的是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为美的内在原因，即美的本质。美的本质问题和美的根源问题密切相关，人们对美的根源问题的不同的回答必然导致在美的本质问题上的严重分歧。作为实践美学代表的李泽厚的“积淀说”受到批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被认为它以美的根源代替美的本质。
　　对“美在哪里”的回答是有限的，对“美是什么”回答则是无限的。“美在哪里”？究其本源，只有四种回答：美在客观精神（上帝）；美在主观心灵（情感）；美在客观事物自身；美在客观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上面诸如美在上帝、美在滋味、美在人文、美在象外、美在完善、美在观赏者的心里、美在距离等的回答都可归入相应的类。找到“美在哪里”是一回事，揭示“美是什么”则又是另一回事。
　　“美是什么”？其答案大致可分三类：一是具有客观存在性质的，如“美是典型”、“美是自由的形式”、“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等；一是具有主观感觉性质的，如“美是人的观念”、“美是自由的象征”、“美是移情”“美是虚无”；一是主客观统一论的，如“美是和谐”、“美是一种价值”、“美是关系”等。这些答案相互间的矛盾与对立暂且不论，其共同点是，都按照问题的提问方式来回答问题，而不是按照问题的实际存在状态阐释问题。黑格尔说的好：
　　乍看起来，美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观念。但是不久我们就会发现：美可以有许多方面，这个人抓住的是这一方面，那个人抓住的是那一方面；纵然是从一个观点去看，究竟哪一方面是本质的，也还是一个引起争论的问题。⑥
　　美是事物之所以美的原因是多样的，背景是复杂的，而在追求单一的是实体性“美本身”基础上形成的“美是什么”，则是全称肯定判断，它本身已肯定美是一个什么事物，也就是说，“美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提法，从句法、思路以及人们的理解上看，都在肯定美是一个什么事物或一种什么存在，它已经预先设定了答案的范围及可能的模式。在这种前提的暗示下，人们不辩自明地认定，世界上存在美是这么一种事物，然后努力寻找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事物。这样，我们便陷入了一个矛盾：一方面，谁也没见过这种事物，不知道它居于何处，长相如何，甚至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也不清楚；另一方面，我们却不假思索的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如同花鸟虫鱼、风雷雨雪一样的存在。所以，无论研究者从审美活动中得到了多少正确的结果，一旦将结果套入“美是什么”的形式中时，都犯了用个别代替一般的逻辑错误――尽管我们很清楚：“氦是什么”与“美是什么”是两个性质完全不一样的问题。
　　如果说，美是个非实体的东西，是个关系概念，是个价值事实，则已经在认定美不应是一个有独立形态的东西，即美并不能是个什么。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美是什么”的提问方式来回答，这时要考虑的问题，应是“美”这一概念实际表示的内容，不能是美这一事物的本质。
　　三、正名方言顺：“美”字的词义分析
　　美的本质追求是建立在“这是美的”这句话的反复使用上的。而“美的”这类词很多时候却是脆弱的、无力的、多余的。“美”一词本身的多义性，造成了美的本质的探讨的诸多困扰。所以，我们有必要正本清源。
　　1．“美”的词（字）源学探究：
　　羊大为美：“美”字最早见于殷代的甲骨文。汉代许慎编纂的《说文解字》作如下解释：“美，甘也。从羊从大。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⑦唐代徐铉注曰：“羊大则美。”即是说，羊长得肥大就“美”。这说明，美与感性存在，与满足人的感性需要和享受（好吃）有直接关系。
　　羊人为美：从原始艺术、图腾舞蹈的材料看，人戴着羊头跳舞是“美”字的起源。康殷指出，“美”的本义是指头戴羊冠或羊形装饰，翩翩起舞，祈祷狩猎的成功。⑧这说明，“美”与原始的巫术礼仪活动有关，具有某种社会含义。
　　如果把“羊大为美”与“羊人为美”统一起来，就可看出：一方面，“美”是物质的感性存在，与人的感性需要、享受、感官直接相关；另一方面，“美”又有社会的意义和内容，与人的群体和理性相连。这两种对“美”字来源的解释都在表明美的存在离不开人的存在。
　　2．“美”字在日常生活中的含义：
　　李泽厚提出，在日常生活中，“美”字有三种相互联系而又有区别的含义：
　　（1）感官愉快的强形式：饿得要死，吃点东西，热得要死，喝瓶冰镇汽水，都会觉得“很美”。如：美食、美餐、美味、美酒、美丽、美貌、美发等。
　　（2）伦理判断的弱形式：我们经常在对某个人、某件事、某种行为表示赞赏时，也常用“美”。如：美政、美称、美名、美谈、美誉、美言、美意、美德、美满等。
　　（3）专指审美对象：日常生活中，“美”字更多用来指使人产生审美愉快的事物、对象。看画展，听音乐，种种艺术欣赏，都常用“美”这个词。如：美术、美声、美音、美景、美观、美展等。
　　3．“美”的美学含义：
　　美学上的“美”，在四种意义上被使用：
　　（1）具体的审美客体、审美对象；
　　（2）众多具体的审美对象所具有的特征，主要是形式与形象上表现出来的审美属性；
　　（3）“美”即美感，这是心理学美学的重要观点；
　　（4）美的本质与根源
　　四、拨云可否见日：“美是什么”的一种回答
　　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认识美呢？这要从准确认识美的根源开始。美的根源在人类的社会实践，它是人类通过实践活动，把自己掌握真和实现善的进行自由创造的本质力量，在对象世界中感性显现出来的结果。
　　在人类诞生以前，世界上只有自然物。它们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本来是无美可言的。不仅如此，当人类刚刚诞生的时候，有些自然物甚至还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为了生存，人类不得不通过劳动来同自然界作斗争。在劳动中他们发明了工具，并用这些工具猎获了许多野兽。他们从这些工具和猎获物中看到了自己的本领，发现自己比某些自然力更强大。于是他们就仿照工具外形制成饰物，或用野兽的牙齿、爪一类的东西装饰自己，使这些东西成为最早的审美对象。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这些东西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其中已经凝聚了人类创造劳动的本质力量，所以才能引起人们的愉快，才能变成美。可见美从一开始就是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后来随着人类劳动过程的发展，范围不断扩大，可以引起人们愉快的现象和事物也越来越多，美也就越来越广泛地存在于自然界之中了。鉴于此，马克思准确指出：“劳动创造了美。”
　　劳动实践（也指其他社会实践）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人的本质之一。美，既然是劳动的产物，也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产物，或者说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整个现实世界“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⑨人类通过劳动获得了社会的、普遍的、自由的本质，又通过劳动将自己社会的、普遍的、自由的本质物化在客观世界中，获得了实践对象（自然界、社会生产与斗争、艺术等）的充分肯定，这样就体现为美的本质。可见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是密不可分的。
　　人的劳动是有意识的能动性活动，这与动物消极适应环境的活动是不同的。人们总要按自己的目的、理想去改造世界。为了实现目的和理想，就必须深入掌握客观世界的规律。这样的劳动实践才能够在现实中获得积极的肯定，人们也才能够从中得到无比的喜悦与欣慰。因此，在美的本质中应该包含着合规律性（真）与合目的性（善）的因素。
　　缘此，我们可以认为：美，必须能体现人类的本质力量，体现真与善的特点。但是仍然会有人问，某种理论也体现着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本质力量，也合乎规律性和目的性，但是一般人却很难感到它的美，为什么？这是因为美的东西都是有感性形象的。美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形象。我们说一座青山、一条大河、一件劳动产品、一幅名画、一曲音乐是美的，往往并非是从青山的地质构造，水的分子式（H2O），产品的原理，图画的光波，音乐的声音振动频率等因素中获得的感受，而是从形状、颜色、线条、韵律等形象因素中感受到的。因此，美不仅需要包含着或体现着社会生活的本质和规律，还要有能够引起人们特定情感反映的具体形象。形象，也属于美的本质必要的因素。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美是人们创造生活、改造世界的能动活动及其在现实中的实现或对象化，是一个真与善相统一的，能够激起人们感情愉悦的感性形象。
　　
　　注释：
　　①《论语·子罕》
　　②托尔斯泰：《艺术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页
　　③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65页
　　④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68页
　　⑤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0页
　　⑥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3页
　　⑦《说文解字段注》上册，古都书籍书店1981年版，第154页
　　⑧康殷：《文字源流浅说》北京：荣宝斋1979年版，第131页
　　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