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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就是要伤害你 43-44

鸽子飞翔在梦中
2005-06-17 20:00   收藏:0 回复:0 点击:5301

    (43)
  
   他们两人是上午9点过后来的,两位我都认识--猪猪的手下,当初去海南找老Q的那拨人里就有他们,所以印象较深。当时我正在小区花园散步,准备去会所酒吧里吃点东西后上街。听见有人喊我,一回头,远远看见他们向我招手,于是驻足凝视,待其走近方知是他们。两人20岁左右,高高大大,差不多与我齐肩,一身黑色西装,打着领带。
  
   “你们老板找我?”
  
   他们笑笑,对我鞠了一躬:“老板派我们专程开车来接您的。车停在大门外。”
  
   “好吧。我随你们去就是。”我说。
  
   出了大门,上了猪猪那辆专门接待贵宾的加长凯迪拉克,车子随后慢慢行驶。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陪我坐在后排座位上,还为我点了一次烟。我想了想,还是把烟掐灭了。毕竟是在车里。我随口问他邓徽最近怎样?他目光立刻有些紊乱,不置可否地笑笑。邓主任一直很好,他说。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环视一下装修豪华的车内陈设,酒柜、冰箱、DVD和液晶电视,此外还有车载卫星电话以及无线上网设施,一应俱全。嗯,这符合猪猪的性格特征--喜欢排场和张扬。
  
   半小时后,加长凯迪拉克停在春风路一家夜总会门前,坐在身边的那位先行下去,躬身把一只手平直搭在车门框上方。等我下了车,他关上车门又快步上前为我引路。进门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舞厅,四周的沙发座位一排排整齐有序,中间的舞池大而开阔。由于灯光太暗,只能看到这些。电梯在三楼停下,出了电梯又是灯光昏暗的走廊,铺着很厚很豪华的地毯。我们在走廊尽头的一处门前停下,他悄声对我说:
  
   “老板在里边等你。”说完悄悄走了。
  
   我伸手拧了下把手,尔后推开厚厚的木门 ,门由两扇对开组成,我只推开了其中的一扇。房内光线依然暗淡,四壁墙上开着四盏壁灯,房间面积很大,铺垫木质地板,在微弱的灯光下细细观察,较远处似乎还有两处小套间。房内一切陈设华贵而典雅,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起来犹如模模糊糊岛屿的暗影。
  
   我就近坐在一排靠墙的皮沙发上,掏出香烟和打火机。这时,其中一个套间的门打开了,出现一个娇媚的年轻女子的身影,一看那身影周遭环绕的气韵,便知道是猪猪--这个世上,还能有谁具备如此与众不同的风度,非她莫属。她顺势坐在靠门的一排沙发里望着我。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说大小姐,”我清了清嗓子,“今天为何离我那么远?该不会是黑灯瞎火的就怕了我不成。不过这里不是我家,灯光明暗可是与我无关噢。”
  
   “瞎想什么呢,小朋友!”猪猪的声音依然柔柔的,不高不低。“让你来这里,是要重温一些过去的东西。”
  
   “过去?”我有些惊讶。
  
   “嗯哼。”
  
   “我今天可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我松了松领带,望着模糊不清的她,“何来过去,何来重温?”
  
   “你是没有来过。这我知道。”她说,“但请你慢慢回忆一下,可曾有人带你来过这里神游?”
  
   “神游?”经她如此一说,我脑袋里似乎有了点灵气,是啊,这地方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啊。我开始用手指抠太阳穴,努力地回忆着:嗯,这里是春风路上的一处大型夜总会,进门是阴暗的大厅,出了电梯是昏暗的走廊和华丽的地毯,房间四壁墙上只开着四盏灯,套间门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啊,想起来了,这一切是邓岚告诉我的场景。怎么回事呢?邓岚所说的场景为何与眼前的一切如此相像?似乎说相像仍不够精确,应该是完全一致:同样的大厅,同样的电梯,同样的走廊,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光线和同样的年轻女子,只是时间有所不同而已。难道邓岚所说的那位年轻女子就是猪猪?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想到这里,大脑开始闪现间歇性的空白和疑惑:猪猪怎可能会暗中帮我?又害我又帮我,岂不是自相矛盾?我咬咬手指,很疼。这不是梦,就是说眼下的一切不在虚幻中,疼痛的手指告诉我这里是现实。但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就是说我的脑袋出现了短路现象,思绪混乱以致搭错了线,把本不相干的事物人为地极不自然地硬性连接在一起了,就像在意大利肉酱粉上倒了整整一瓶蜂蜜那样--那会是什么怪异而不可思议的味道?所以说这是错觉。确定无疑。
  
   “对,是错觉!”我脱口而出。
  
   猪猪听到我的话,轻轻笑出了声。声音从暗处飘来,音质甜美。“那好,让我们一起来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她说,“那天,就在你现的位置,坐着一位妙龄女孩,我和她的距离就像现在你与我这么遥远。我首先问她认不认识你,她说不认识。我又问她嘴巴紧不紧,她说不知道,但如果我要求她保密,她还是可以做到的。还要我接着往下说吗?”她问。
  
   “不用了。”我低着头困惑了许久,随后说道:“原来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位年轻女子就是你!可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到底?”
  
   只听她幽幽一声长叹,随后站起身来望着我。这时房间里的灯全部亮起来,在明亮柔和的光线里,她楚楚动人地站在那里,黑发垂肩,不施粉黛,一身淡雅的素装,依然透着那种不妨称之为高傲脱俗的气质,甚至连周遭豪华艳丽的装修都为之失色。一如往日的她,一贯的她,无须衬托,无须包装,其本身就是与众不同的化身,美的自在象征。
  
   “你过来再看看这个。”她说着走到房间右侧,那里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张软椅。桌上铺盖一层深玫瑰色的餐布,上面放着几种威示忌和咖啡,还有几样精致点心。她坐下后向我招手。
  
   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她,同时看到她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我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我不知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肯定又是令我吃惊的东西。果不其然,我在她对面坐下后打开那信封,里边装着两张以前的机票,上面写着苏凤儿的名字。我立刻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尽管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因为这次又是完全出乎意料。怎么她和苏凤儿也扯到一起了?这岂不又是一个自相矛盾?我感到脑袋越来越乱,好像已经无法正常思维了,就像千万只马蜂在大森林里追逐着、蛰刺着一只偷蜜的笨熊--天地间到处是嗡嗡声,尖叫声以及熊掌踩断树干的“喀嚓”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听起来无限凄凉。后来呢?后来是喘息声,脚步声和嚎叫声。幽怨的嚎叫。停!我对着自己的大脑喊了一声,但大脑停不下来。再换种方式:冷静,别慌!噢,这招比较管用,心绪起伏的波律差渐渐缩短。好了,这下好多了。片刻之后,我的大脑渐渐恢复正常思考的状态,尽管还有些许混乱,但已无伤大局。
  
   首先,我需要再次确认:我目前到底在哪里?是在冷酷的现实,是在梦境,还是在自己的意象编织的虚幻与现实的混合体之中?我悄悄用手拧了下大腿,很疼;抬头看对面,猪猪一脸灿然的笑,那笑纹一如秋天湖面的涟漪正在一圈圈荡漾开来;侧脸再看桌上的酒与咖啡,酒是轩尼诗XO,我伸手触摸酒瓶正面的玻璃雕刻,中央那把单臂举起的大斧和两侧的六小串葡萄凸拱着,质感十分强烈;我端起面前的咖啡闻了闻,很纯很香,接着轻轻喝了一小口,嗯,苦苦的咖啡里没有放糖,此外就是浓浓的白兰地的味道;再用手指弹下桌上的瓷碟,发出轻脆的响声,听上去似乎颇为婉约而凄楚。
  
   好了。我终于确认,我在现实中,我处在这间华丽无比的大房子的现实中,至于房子以外又处于什么空间、什么状态之中,我无暇思考,我只关心此刻坐在对面的猪猪以及她刚才所说一切无可置疑地处于现实中--这就够了--包括我手里拿着的写有苏凤儿名字的两张机票。
  
   没错,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实中,发生在令人心里腾起隐隐的痛楚的现实中。
  
   “可想起些什么没有?”猪猪边问边给我倒了半杯轩尼诗。
  
   酒的色度很正,举杯放在鼻子下轻轻一闻,但觉暗香袭来,是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再轻轻一晃,挂杯部分的酒在杯面上缓缓下滑,给人一种很浓郁的兴奋感。好酒!只有法国历史上不多的几个好年份里盛产的葡萄,才能酿出这等味道的酒!
  
   “这酒不赖!”说着我喝了一小口,“若是再加点冰块会比较爽口。”我提议。
  
   “那样会稀释酒的浓度和香味,”她笑,“口感也会淡下来。我觉得。”
  
   “习惯性问题。”我低着头说,“就像踩刹车,即便一脚踩到底,也要滑行一段路。重力,加速度,能量守恒,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在推波助澜,习惯性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没办法。”我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问你可曾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她边说边给我的酒杯里加了一小块冰。
  
   “喂喂,我说不用那么小气吧!”我嚷道,“给我杯里多加点块冰就是了,多加几块嘛。”
  
   “可惜这瓶好酒了。”她一边给我酒杯里加着冰块,一边轻声细语。“这种喝法是个坏习惯,得想办法改过来才行。”
  
   “那不行。我没你酒量大,太浓了喝一口就头疼,而且脑袋乱糟糟的。岂不误事!”我断断续续地说。“我都给你弄糊涂了。本就是个笨人,现在更加笨了。”说着我又用手指抠太阳穴。“暗中让邓岚帮我买股票的是你,让苏凤儿帮我识破录像带上发生的阴谋的也是你。你唱得到底是那出?”
  
   “傻,”她笑,“我唱的自然是自己这一出了。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我端着酒杯摇晃着,杯中不断发出冰块遇到烈酒刺激后的绽裂声。她抬眼望着我,一直痴痴地望着,那眸子犹如冷泉不断冒出水泡,给人一种冰凉清晰的感觉。
  
   “是老Q在录像带上做的手脚吗?”我又喝了一小口酒。味道不错。
  
   笑容在她脸上凝固了片刻,瞬间又荡漾开来。虽然时间极短,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录像带上的手脚也是我做的。”她说完放下酒杯,观察我的反应。
  
   “到底怎么回事呢?”良久以后,我困惑地问她。“怎么觉得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似的?难道里面还有其它的含义不成?”
  
   “正确极了!”她端起酒杯和我轻轻碰了一下,“这叫一报还一报。我猪猪是有仇必报的。”
  
   “你是说和我有仇?”我有些惊讶。
  
   “要是和你有仇,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我对面吗?”
  
   我一想也是。看看她手下那帮人,个个训练有素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于是我冲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哪会是谁?”
  
   “这个待会自然要提到。”她为自己杯里添了些酒,望了望我,“还有其它问题吗?我想应该不止这些吧?”说完对我笑笑,尔后喝了一口酒。
  
   “本来我的问题很有条理。”我感觉有点热,便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可是给你这么一讲、那么一说的,立刻又糊涂了。怎么一切与自己原来所思、所想的又不一样了呢?郁闷。”
  
   她呵呵一笑:“所以任何事切忌先入为主。说过的吧?”
  
   “没错。这话你说过。”我应道,“但当时没在意,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你一贯的作风,先埋下伏笔,后面再来照应。这一点以后倒是要好好学学。”
  
   她默然。良久的默然后,又为我的空杯斟上酒,接着再放冰块,这次做得不赖,连续放了许多冰块在杯里。我一面耳听冰块在酒中的绽裂声,也许是抗议声吧,反正都是大呼小叫的,一面思考着一些问题。我该把思路重新缕一次,现在太乱,问的问题太散,抓不住中心,无法切中要害。
  
   我放下酒杯,点然一只香烟,设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一点。凝思良久,终于有了一点头绪。我把香烟掐灭在烟火缸里,抬起头望着她。
  
   “在背后操纵邓岚的是你,”我缓缓说道,“操纵苏凤儿的也是你。可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要帮我?也就是说,为何要通过她们暗中帮我?因为据我所知,那件事的主谋就是你。想让我亏一大笔钱、在家人面前丢人现眼的主谋就是你。而现在你非但不是,反而成了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个暗中帮助我的人--这些又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个变化太大了,有点黑白颠倒的味道。看来我是受了那封信的误导了。”我略为停顿,又补充了一句,“是老Q的信。”
  
   “她给你来过信?”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我喝了一口酒,随后点点头。“没错。来过一封,时间是在二月初吧。”
  
   “有地址吗?”
  
   我摇摇头:“地址是假的,试着发过一封信被退了回来。说:查无此人。”
  
   她叹了口气,尔后眉头皱了皱,大约有6毫米高吧。以前我从未见她有过此类表情。所以无法猜想此刻她内心在想些什么?良久,她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中:眉头皱得高高,眼睛望着杯中琥珀红的酒色连眨也不眨,目光里有种隐隐约约的东西一直在游移、跳动。
  
   我放下酒杯,端起咖啡一边喝一边凝望她--各种感慨暗暗袭来:眼前这位傲视群芳的美人儿,假如她能够再温柔一些,假如她不再那么自负要强,假如她不曾重伤过邓岚,那该有多好!虽然有遗憾,但也有令人宽慰的地方:终于知道她就是暗中帮助我的年轻女子了。从感情方面而言,也多了几分亲近感。
  
   “喂喂,发什么楞呢!”她冲我喊。不知何时,她皱起的眉头已经冰释,反而是我想她的事想得出了神。她说,“关于整个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讲,主谋也可以说是我,暗中帮你的也是我。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我想了想。“嗯,大概明白。就是说,你是有苦衷的。”我双眼定定地望着她,“我想这就是你所说的‘某种意义’吧?”
  
   “没错。”她淡淡地说,之后饮了一口酒,“始作蛹者另有他人。”
  
   “嗳,”这时我把脸凑向前去悄悄问她,“在你与邓岚、苏凤儿之间穿针引线的那位神秘人物,他是谁呢?”
  
   “邓徽啦。”她笑。
  
   “那个始作蛹者呢?”我姿势不改,“能说出尊姓大名吗?”
  
   她想了想,又抬眼望了望我,尔后摇摇头。“这么对你说吧,始作蛹者是本公司第一大股东,这很容易就能查出来。”
  
   “这事怕没那么简单吧?”
  
   “怎么讲?”
  
   “我让师姐查了很久了,一点结果也没有。”
  
   她看了我一眼,“你师姐从来就是宁事息人的人。你还不了解?”
  
    “嗯,不想跑题太远。”我说,“你的大股东干吗要和我过不去呢?”
  
    “他想教育你一下。”她笑,“而且还要以我的名义设局来教育你。够狠吧?一石二鸟。”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为情呗。”她平静地说,“我知道,如果当时我表示反对,他照样可以绕开我直接做这件事。果真那样,咱们什么内幕、什么信息都不掌握,如此以来,你可惨了。摆明了要吃定你的。所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表面答应与他合作,以便暗中帮助你。总之,这个计划他没有得逞对吧?”
  
   我点点头,放下酒杯。“他为何要找你合作呢?”
  
   “老谋深算啊,既想出拳还不愿露面。做老好人啦。”她微微一笑,“他不知听谁说我一直对你因爱成恨,这才找我谈了一次。那我就将计就计啦。不过你也别得意,从感性方面讲,我心里真是恨透你了。有时那种恨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但无论怎么说,也绝不至于达到报仇雪恨的程度。对此,始作蛹者也许是误判了,疑或是没弄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如此说来,”我悄声问她,“始作蛹者也是个女子?”
  
   “不是。”她摇头。
  
   “那他言何‘为情’而教训我?”我不解。
  
   她目不转睛地盯视我。“他身边就没有女人吗?”
  
   “嗳,这可是搞不懂了。”我笑,“我何时招惹过别人的女人?我是那种人吗?他一定搞错了吧。”
  
   “他没搞错。”她笑,“而且非常准确。”
  
   “那他是神经病!”
  
   “骂人可不好!”她正色说道,“你也是傻透了。难道他就不能有女儿吗?”
  
   “他女儿?”我惊讶,“谁呀?”
  
   “还能有谁?”猪猪边笑边为我斟酒,“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你挂我电话惹我生气的那天晚上,在一家夜总会包厢,当时我告诉你什么来着?忘了?记得你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呢。”
  
   我努力回忆着,但还是想不起来。“那一晚是哪一晚啊?嗳,还是明白地告诉我吧。”
  
   “我当时说谁在本公司占有股份啊?”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老Q?”
  
   “没错,是老Q。”
  
   “可我从未听她说过其父是干什么行当的?”我狐疑道,“你听她说过?”
  
   “我也没有。”她笑,“也只是这件事布好局以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也很震惊,小姑娘家家的扮起猪吃老虎来了。嗯,历害。”
  
   “还有,”我说,“派邓徽去海南那事,你也是实属无奈吧?”
  
   “没错。那件事真是不好意思。”她摇头,“那也是始作蛹者逼着我出此下策。一方面让你对我更加反感,另方面又可以帮自己的女儿在你面前加分。人家早就知道你心肠软,同情弱者。果然你真得中计,断着一条腿坐飞机跑回来找我说情,要我放他女儿一马。气得我当时差一点想扁你。”
  
   “你也知道,”她接着说,“我这人爱憎分明。哪里受得了那个气?所以就找人在录像带上做了手脚,再通过邓徽找到苏凤儿认识了你,再由她来帮你破那个局。他老爸冤枉我一次,我也冤枉他女儿一次。这下打平了吧。我就是不甘示弱。这脾气怕是永远都改不了。”
  
   我慢慢饮着酒,望着她。“关于老Q,整个事件里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不好妄加评论。无论说她好也罢说她不好也罢,对你而言可信度都太低。也就是说,你能相信我多少呢?你是个眼见为实,要有物证才认帐的人。所以,有机会你还是去问问那个始作蛹者吧。”
  
   我笑:“你让我去问他,他的话也许更不可信呢。不过这人我倒是想会会,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听到我这样说,她长久出了口气,然后笑迷迷地望着我,那意思是,该告诉你的差不多都已告诉了,这下总该满意了吧?她看看表,说就在这里吃午饭吧。随后走进套间打电话。
  
   我感觉周围空气仍嫌滞重,屋内各种灯光射出的光粒子犹如五彩缤纷的细碎花朵将空间装扮得异常柔和,倒是给人一种非常舒适、享受的感觉。我望着桌上的咖啡和酒,咖啡喝掉不少,那些酒也下去一截,余下的在瓶中发出像梦一样殷红的光泽。殷红色的梦,我的月下之海的梦,还有那位蒙面女孩。是她指点迷津,使我懂得自己生活中多种形式的爱情。由此又想到邓岚,蒙面女孩说那是沉伦的爱。对此我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那么可爱单纯的女孩,怎么在蒙面女孩的眼中却遭受如此轻视?哦,也许还是我不够成熟的原故吧。对某些事现在既看不透,又看不深,也看不远。有些事可能还要等些日子才能明白过来。而另一些事,也许一辈子都不明白。凡此种种,其间如何区隔?我不得而知。但我感觉依然还有一些问题要问猪猪。我思索着还有哪些问题待会儿要问她。难得她今天心情愉快,什么都肯对我说。这情形可是多年以来少见。我该倍加珍惜才是。
  
   大约过了30分钟,猪猪从套间走出来,手里又提着几瓶洋酒,往桌上一放,一看又是轩尼诗XO,我说干吗不一下全部放在小酒车上,提来提去的多麻烦。她望着我笑,说:刚才你要是一坐下就看见有一车的酒,你还敢喝吗?我还不了解你!我说自己酒量真得有限,这点你一定要理解才是。她笑:我当然会理解你啦。
  
   说话间,房门开了一扇,身穿白色制服、头顶高帽的大厨推着餐车走进来。来到桌边,他伸手打开了镀银的盖子,里面摆着两份煎三文鱼、两份地中海式烧小牛柳,一份鸡肉三文治,两份西班牙牛尾汤和几碟柑榄,酸黄瓜。还配有两杯佐餐红酒。
  
   我惊讶地望着猪猪,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搞出来这等系列大餐,而且色香味都那么漂亮。真是不简单。大厨将美食一道道分别摆在我们面前,又将刀叉配齐,最后端上佐餐酒。临走时又从餐车下方拎出一大桶冰块,放在桌上。
  
   “谢谢啦!”我拿起刀叉,然后望着她,“嗳,你自己烧过菜没有?那会是什么味道?”
  
   只见她调皮地闭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烧过,但很难吃噢。假若你尝了,会一辈子不理我的。”
  
   “不会吧?”我切下一小块牛柳,叉起来放进嘴里边吃边说。“广东女子哪有不会烧菜的?”
  
   她切下一块三文鱼,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我笑:“我就是一个特例啊。”她边吃边笑,一直望着我笑,最后笑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问她笑什么?她说:“你知道吗?我最初喜欢你的动机很单纯,知道是什么吗?当然现在的喜欢里包含的因素很厚重了。我是说最初,请猜一猜啦?”
  
   我笑:“你这是明知故问。凭我这脑袋,就是你说出来我还不一定听懂呢,还要我猜?那不岂是盲人摸象。”
  
   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下嘴唇。“烧菜要有天赋的。既要懂得五音韵律,又要通晓琴棋诗画,这样在选材新鲜,烹饪火候方面才能做到及时恰当、自然流畅,烧出来的菜肴无论色、香、味、型各方面都透着非比寻常诗趣、音韵与画意。这些正是我所欠缺的,对你而言则是发扬光大。那时我就想着将你电昏后带回家来,天天给我烧好菜、煲靓汤。谁知你是一团烂泥巴,差点没气昏我!”说完捂着嘴笑。
  
   我说:“好啊,当初把我从学校骗出来请吃饭,美其名曰叙旧谈生意,却原来还包藏这等祸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险!看来烂泥巴自有烂泥巴的福啊。否则稍不留神中了你套,那岂不成了你家大厨了?那可真是暗无天日!”
  
   她止住笑:“说正经的,当时真得是这么想的。那时单纯,哪里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你那么帅,要是再能烧手好菜,那我还不幸福死了!再说,我又不是配不上你,无非大你两岁而已。想想啊,那时候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想法吧?守着一个温馨的小家,和和气气过一辈子。可对?”
  
   我点点头。“嗯,谁知道这才过了几年,世道突然间全变了。这次可是真正的变了!”
  
   她吃完三文鱼,开始吃小牛柳。“嗳,你还记得我那次请你吃得是些什么菜吗?”
  
   对她的问题,我这次居然神奇地、毫无费力地一下就想起来了。“我们那次去得是一家潮州菜馆,”我说,“你点了许多菜,我说两个人根本就吃不完,太浪费。后来你只好退掉几个。最后剩下卤水拼盘,姜葱炒肉蟹,明炉乌鱼,汤汁豆苗。”
  
   “对啊,一点都没说错。”她边吃边笑,“后来明炉乌鱼里的梅子汤不够了,服侍生一时来不及端上,而你呢,灵机一动,就用潮州当地产的一种茶叶水代替,结果味道非但不减,反而另有新意。所以从那一刻起,我感觉你对美食有着天然的秉性。最初的好感就从那道菜而起。遗憾地是很久没有吃那道菜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我放下刀叉,端起佐餐酒喝了一口,尔后用餐巾沾沾嘴唇。“干吗说得那么惨兮兮的?以后想吃,我陪你去就是了。看你说的,好像你是国务院总理似的。总理也没那么忙吧?”
  
   “喂,听我说,”不知为何,她突然换了话题,“你和老Q在一起时没有什么吧?”
  
   她这话听得我有点儿犯傻,我根本没办法准确理解其中的含义。便反问她:“嗨,你说的‘没有什么吧’指的是什么?”
  
   “当然是指她的疯狂样啦,到处惹事。怎么,你一点都不感到痛苦?”
  
   “我们也就相处了大半天吧,”我继续喝酒,“倒也不怎么痛苦,就是她那惹事的毛病得改改才行。否则以后准吃大亏。”
  
   “每次听说她惹事我就头疼,”她说,“以前没少为她操心。听说她还对你实施过突然袭击,强行吻了你。有这回事吗?”
  
   我红着脸点点头。“不过我事后原谅了她。就当被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吻了下。那不算什么吧?”
  
   她端起佐餐酒抿了一下,望着我。“你倒想得开,要是别人敢这样对我。你看他会是什么下场!”
  
   瞧着她有些不高兴了,我赶快转了话题:“这些年你还听音乐吗?记得最初认识你时,你对音乐很着迷的。”
  
   她放下酒杯,用手指轻轻揉了下太阳穴,“还在听。不忙的时候就听。但我现在喜欢的音乐极为有限了,美国乡村音乐、巴洛克音乐,广东民乐,就这些了。这些音乐总能给我带来安宁静谧与和谐的感受。所以我一直喜欢。”
  
   我点然一只香烟,吸了一口后放在烟灰缸上。我望着她,渐渐对她的认识又有了新的加深:像她这样钱、才、貌三全的年轻女子,谁要与之相处恐怕均难以走到人生的终点,而且生命中所有的活力以及天赋都要被其损耗怠尽。因为她这类女子的美生来就不是为了给世人以奉献的,也不会像古代山水写意画那样挂在历史的墙上供人们欣赏。恰恰相反,她的美,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周遭的一切不记回报地索取,而且不拘形式,不拘手段。正因为她具有这样天然而强大的魅力,所以在她的周围,时刻都聚集无数甘愿为她奉献一切的人,这些人对她死心踏地,不求任何回报。久而久之,她便将这种不对称的摄取视为想当然的甚至是上天赋于她的权利。由此更加催化了她心中原有的那份孤芳自赏的傲气。而对于我,也许对她而言只是其人生中的一个特例。我的存在本身向我提供了如此理解的必要前提和基础。我只能这么理解。至于和谐与静谧,那是人人都向往的境界。
  
   饭后,大厨进来收走了盘碟刀叉,又有两位服侍生将台布重新换过。咖啡是新上来的,酒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我们重新归位。她问我喝得感觉如何?我说快不行了,已经是半个身子飘在空中了。她呵呵直笑。
  
   我说:“你不会玩什么阴谋吧?”
  
   她“切”地一声,说:“我对小朋友只有呵护,不玩阴谋。”
  
   “可是,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呢。”我说。
  
   她为我斟酒后又加了冰块。“问吧。我今天对你是有问必答。”她放下酒瓶望着我。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盘原始录像带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反问,“带子不是在你家吗?”
  
   “没错,是在我家啊。”我放下酒杯说,“为何少了一小时?”
  
   “啊?”她很惊讶。
  
   “那带子被人从头剪掉一小时。”我说。
  
   “真的?”
  
   “嗯,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点点头,“那一小时里又发生了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呢,到底?”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会是谁剪的呢?难道我错怪他了?”
  
   “你是说颜总吧?是你告发他的对不对?”我盯着她问。
  
   “没错。”她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后对我点点头。“他违反游戏规则,只好出此下策了。”
  
   “可你身后同样也有一双眼睛盯视你呢。”
  
   “这个我早就知道。但那也没什么好办法。一码归一码啦。”她又喝了一口。
  
   我想了想,说,“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告发了颜总,使某些人的利益受到损害,所以他们也就去警察那里告你,以此作为报复。”
  
   “你是指邓岚被打的事?”她问我。
  
   “是啊。”我端起酒杯,应道:“真希望这事与你无关。”
  
   她笑:“那真得很遗憾:这事还真是我干的,我指派邓徽他们干的。”
  
   我放下酒杯,问:“知道他们是兄妹吗?”
  
   “开始只知道是亲戚,否则也不会让她出面帮你买股票。”她放下酒杯说,“邓徽被抓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亲兄妹。本来也只是教训她一下,但事情有时很难控制。邓徽不可能对手下说:那是我妹妹,你们做做秀就行了。他不敢背叛我!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邓徽在三亚诬告陷害我的事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她平静地说,“怎么,你还想对我诉苦啊?告诉你,是我让他那么做的。”
  
   “为什么?”
  
   “给你一点教训!”她瞪了我一眼说,“别一天到晚像个花花公子,做什么总是随心所欲的。做出格的事总不好吧!”
  
   “说得没错。”我先是望了望她,接着低下头说道,“我是成年人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以为心里能分清楚,可有时就是分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为何同一性质的错误,总无法做到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结果一次次地犯着同样的错误。对此我也是后悔莫及,痛苦难耐。你批评得对,我是应该受到一些教训,甚至受到更大一些的教训或惩罚才对。我现在非常不安,看看身边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伤的伤,而你,现在又面临牢狱之灾。而这一切的始作蛹者是谁?我看怨不得他人,真正的元凶是我自己。是我的存在本身造成的这一切。”
  
   “别再内疚了。”她端起酒杯说,“这世上,任何一件事只要你做了,终归要有回馈的。我一直在等那个回馈的到来。我说过的吧?”
  
   “嗯,你说过。”
  
   “你已经明白许多事了,”她喝了一小口酒,“还有一些事不久你也会明白。其实,人生在世,有时真得很难取舍。好坏对错亦不能简单评判。归根到底,你得有自己的原则,要能够守住这些原则。这样做人才有意义。”
  
   “佩服你!”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你就是一直这么坚持下来的。而我自己,不知道算不算坚持下来了。”
  
   “你做得也不错啊,只是邓岚这事上有了点暇疵。”她继续边喝边说,“这件事上我也有了暇疵。你看,凭一时之忿就把人家弄成那样。让哥哥去打亲妹妹,想想哥哥当时是什么心情?血浓于水的感觉我也是有的。想想那年吧,小朋友,你把我弟弟丢进珠江冻得发高烧。我一个十多岁的小女生还不是跑去你家大闹一通,哪来的勇气?血源啊。”过了一会,她喝光杯中的酒又接着斟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那次,也就没我们以后的相识与相交。说实在的,这一生认识了你,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也是深有同感。”我说。
  
   “尽管你对我很淡,”她举起酒杯说,“不过你好像对谁都淡。这是为什么?到底?”
  
   “说不清楚。总是处于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中。”我背靠椅子,低着头说,“觉得一个人已经活得够累了,何苦还要两个人加在一起呢?那样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一位朋友问过我的那样:我们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当时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们存在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好像谁也回答不了。但人人都为此而困或过,谁也躲避不了。所以,我想还是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了,然后才有资格想其它的,否则只能事倍功半。”
  
   “有道理。”
  
   “另外,我个人方面尚存在许多缺陷。”我抬起头,望着她一笑,“比如:迟钝,呆板,笨拙,总之列举出来的缺点可以装得下满满一卡车啦。所以像我这样一个人,娶了谁那就等于害了谁。”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比如两人走在街上时,张三站出来喊:大家快看,她老公是个傻子;一会李四又过来喊:大家快看,她老公是呆子!你说是不是娶谁害谁?”
  
    猪猪放下酒杯,大笑起来。“好啦,小朋友,今天你逗我这么开心,真得很感谢你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了!记住,以后不要再说那些内疚自责的话了,知道吗?别再为此事犯愁。世上的许多事本来就是勉强不得的。谁也不要怪,谁都没有责任。毕竟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才行。”
  
   “知道了。”我说着一边站起来穿西装,一边望着她,“哦,还有那盘录像带,你能否告诉我,被剪掉的那一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你肯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呢?”
  
   “瞧你东倒西歪的,”她缓缓走过来搀扶着我,“今天你喝得有点多了,就是告诉你,你也记不住。改天吧,也许是我,也许是其它人,终会有人告诉你的。关于这点请放心好啦!”说着两只手猛然扳住我的双肩,笑意盈盈道:“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相识这么多年了,如此近距离地看你,好像机会并不多噢。”
  
   我愣了愣,望着她那秋水盈盈的眸子。“你这是在与我道别吗?”我问。
  
   “是啊,”她笑道,“我要去自首、更要去忏悔啦。来吧,再让我仔细看看你。”那笑容一如夜空腾起的烟火,异常亮丽。
  
   “这么说,我会经常去看你的。”我望着她,“等你出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还一起做生意。”
  
   “那当然,”她笑,“我们一生都是好朋友对不对?”
  
   我点点头,伸出双手拥抱了她一下。
  
   “记住,”她把脸靠在我的肩头说,“以后每年来看我一次就行了。”
  
   “为什么非要每年呢?”我放开她后重新望着她,“我随时都可以去看你,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也对。”她再次凝视我,最后说了一句:“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说完她又笑了。又是那么灿然的一笑。我听到空气中有物体呼啸着穿梭而过,带着嗖嗖冷风,瞬间即逝。
  
  (44)
  
   当天夜里,猪猪死了,确切地说是自杀。我是次日中午知道的。
   太阳刚刚升起时,家里来了许多人,有急救人员和警察。当时我尚未完全酒醒。大家不由分说,将我放在担架上抬进救护车。车子随后开动,我隐约听到警笛声在连续不断地鸣响。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袋昏昏,反应迟钝,就是想睡觉。于是我又沉沉睡去。
  
   后来感觉光线很亮,听到许多人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听见几句“血压”、“体温”,“抽血”、“检查瞳孔”之类的,有人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皮,接着有手电筒的亮光在眼前晃动,不久鼻子被罩上什么东西。有人抱住我的头,有雨点落在脸上,下雨了?为何我会在外面?雨点为何是热的?脑袋里断断续续地旋转着这些疑虑。后来感觉非常疲倦,于是又渐渐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是踏实,睡眠进入很深的状态。仿佛再次回到岩石的中空地带。四周黑暗,异常宁静,无半点干扰。我在岩石中伸展四肢,呼吸流畅,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适感在全身来回游荡。又过了很久,好像长长一个冬天,我听到了水声,汨汨流动的水声,噢,一定是冰雪融化了。应该是吧?我没见过雪,但我见过冰,经常听见冰块在杯中被烈酒刺激后的绽裂声。那声音我又听见了。我感觉天又亮了,流水声消失了。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四周非常陌生。我被什么人抱在怀里,是一个女子的怀里,右脸紧贴她柔软丰满的胸部。我动了动脑袋,女子非常敏感,马上低下头轻轻问我:“你终于醒啦!”接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是师姐的声音。
  
   房间里很快来了一些穿白大褂的,师姐放开我。我看见头顶的吊瓶,有根管子从瓶尾一直向下延伸至我的左手腕处。医生有条不紊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检查,就像检验员检查流水线上下来的商品那样,非常细致。检查完毕,医生说了句:“病人已脱离危险,继续观察。”
  
   我侧脸看看门口,发现墙壁上开了一个很大的窗户,玻璃上贴着几个字,虽是反字,但依然可以看出“急诊观察室”的字样。玻璃外面站着一些人,最先看到的是王妈,老人家一脸的担忧,母亲般慈爱的担忧;其余几个身穿警服,有一个是符警官。我看见他冲我微笑。
  
   我怎么啦?为何会躺在医院里?难道我生病了?是什么病呢?为何还有那么多警察呢?我望着师姐,眼睛里充满着疑虑。师姐对我笑笑,趴在耳边对我悄悄说:“不要说话,好好休息。”我见她眼圈红红的,她哭过?难道我的病情很严重?想起医生刚才那句“病人已脱离危险”。哦,这就对了,活了这么久,生命磨损得差不多了,是该维修一次了--我这样想。可那些警察是干什么的呢?
  
   我想起来,但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看来真是病得不轻。师姐依然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她的手心柔软而温暖。我望着她,她对我微笑,目光里充满着关爱之情。我从未发现她像今天这样美丽,因为我从未在今天这种状态下凝视过她--那种在身态和心态均处于弱势状态下的凝望。由此想起多年以来她内心对我的那份温存,那份只求付出不求索取的温存。这一刻,心灵出乎意料地竟然漾起一份愧疚,似柔软的水波缓缓在心间散开,无声无息地散开,达至心壁时荡起一抹细碎的浪花--轻轻的一声叹息从喉咙深处飘然而出。我重又闭上眼睛,陷入昏沉。
  
   后来终于轻松了许多,师姐喂了我一些鸡汤熬的粥。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12点05分。这时,病房门开了,进来三个警察,其中一个是符警官,他上前握了握我的手。护士绷着脸对他们说:“就十分钟。”他们安静地点点头,尔后在床前坐下。
  
   “很为你担忧,”一位年长的警察对我微笑,听口音是宝安一带的人,应该是深圳警察。“刚到你家时,发现你昏迷不醒,以为你被人下了毒。送医院经检查、化验,最后确诊是轻度酒精中毒。我们这才放心。不然年纪轻轻的,有着大好的前程,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多可惜!”
  
   我对他报以微笑。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何要跑来我家,并认为有人毒害我?
  
   “不明白是吧?”他声音很轻,“昨天你一直与邵梅芳,也就是猪猪呆在一起喝酒对吗?”
  
   我点点头。仍然充满疑虑地望着他。
  
   “她死了,事发在昨天深夜。”他平静地说,“是服毒自杀。先是服了一种慢性毒药,三天前就开始服用了,昨夜2点钟又服下另一种巨毒。看来是怀着必死的决心。我们赶到时,心脏已停止跳动多时。没救过来。现场摆放许多酒瓶,有些酒里有毒,有些没有。有人反映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们怀疑你可能也中了毒,这才赶去你家。这是事情的经过,明白了?”
  
   我点点头。
  
   “医生给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吧。”他说,“有几个问题,只须点头或是摇头即可。不用开口回答。好吗?”
  
   我点点头。接着他问了五个问题:她有无说过她不想活了;她告诉过你她已服下慢性毒药没有;她提到过有什么使她想不开的问题吗;你知道她已服毒了吗;对于自己即将要自杀,她可有过暗示。对这些问题,我一一摇头。
  
   “谢谢你的配合。好好休息吧。再见。”他们站起身来走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12点15分。这么说,猪猪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0小时零15分了。透过窗帘,依然看见外面的天空阳光灿烂。天气与昨天一样,那时我们在一起把盏言欢,她亮丽的眸子里跳动着快乐的光影,她是那样开心,绝美的面容荡漾着秋林落霞般的微笑,她凝望我的目光是那样冰凉清澈,透着让人难以忘怀的深刻。与此同时,毒液已开始慢慢浸染她身体的每处细胞。难怪昨天一直都是她在为我斟酒,因为哪些酒里有毒哪些酒里无毒,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光里还不忘化解与我此生的恩怨,向我展示了她最后的美丽--黑发垂肩,不施粉黛,一身淡雅的素装--她把自己冰清玉洁的形象完完整整地留给了我,她要我永远铭记。然而她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感到痛苦吗?不可能,一个人已经选择离开人间,在与心仪的人诀别时,心里怎会不痛苦呢?只是她把自己的内心隐藏得很深。昨天自始至终,我没有发现她有丝毫的悲伤,眼睛里那怕一丝一毫的忧郁也没有闪掠,即便是最后两人拥抱时也没有发现,她甚至一滴眼泪未流。她把自己高傲脱俗的气质推向了巅峰,发挥得淋漓尽致。
  
   是什么东西在心里支撑着她呢?她是如何看待生死的呢?
  
   忽然间想起她最后的那句话:“以后每年来看我一次就行了。”天哪!这就是暗示啊!然而我当时居然没有听出来。她还说过什么来着?哦,对了,她说我们一生都是好朋友,她说随时欢迎我去看望她,当时,她扳住我的双肩,那样深情地凝望我,之后又是那种数次让我心灵为之颤栗却不知为何的灿然的一笑--面对这么多的暗示,我却是迟钝到无一丝一毫的感觉和反应。想到这里,望着房间里渐渐暗淡的光线,我对自己失望透了。我觉得自己活得既无价值也无意义,同时还有着一种深深的自责与惭愧。
  
   如果那时我说我爱她,她会选择留下吗?
  
   如果那时我说我娶她,她会选择不死吗?
  
   然而那时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可能说。因为缺少前提与基础。即便假设说了,也为时晚矣,因为三天前她已经开始服毒了。
  
   整整一个下午,以及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坚定地认为是我逼死了猪猪。无论他人怎么开导劝慰,我始终无法从这种痛苦沉重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我一直回忆着那天下午我们之间的谈话。我的记忆开始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明亮柔和的光影里,她的每一次使人心潮跌宕的微笑,都在空气中激起波澜,荡起璀璨的浪花。那个下午,只要我的大脑稍稍敏捷一些,也许她就不会死。
  
   她为何一心求死呢?我想是因为爱我所致,爱我爱到绝不容忍他人对我染指的地步。由此而来的后果可想而知。难道她没有预见到这种心态可能带来的结局吗?我想以她的智慧肯定早早便有了预感。只是她宁愿不可为而为之,因为她早已下定宁为玉碎的决心。所以才有了无论我怎样对她冷嘲热讽,都无法改变她对我的一往情深。她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她要向我证明爱的纯洁性、坚定性和崇高的品质。她一直在寻找这种机会。她始终坐在自己那辆莱克塞斯红色跑车里,脚放在油门踏板上,双手紧握方向盘,车头对准自己的结局,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到来。她在心里不知多少次预演过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迈向结局的场景。她要通过自我毁灭从而与我的现实形态以及我的生命实施连接--通过死成为我生的一部分。
  
   可想而知,在她的现实中,她已经看不到爱的任何希望了,她面对是一个深深伤感和无奈的世界,同时还有彻底的幻灭与绝望。以她高傲的个性,必然不会变通、妥协或是折中。她无法将自己心灵的创伤在暗示性的场景里巧妙地同自身成熟的美丽融为一体,从而在某种升华过程中达到新的和谐的境界。她那种经过裂变后闪着蓝色火焰的孤芳自赏般的清傲,只能将她无情地推向现实与虚幻的终极领域,在那里,弯曲的时间和空间将一切生命抛向另外一个宇宙。她知道,面对不公正的命运,选择死不是失败,而选择妥协却是。所以她并不妥协,更不会去变通。因为她坚信死并非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必将继续永存。
  
   此后数天我躺在病床上,过的是宛如在外层空间漫步的奇特日子。地面上有人对我说话,我根本听不见,我想对某个人表示些什么,即便语言加上手势,他们也是莫名其妙。我与周围的一切中间横着广袤的太空,我无法顺利地接触以往熟悉的现实,我只好时常闭上眼睛,每当这时,猪猪的影子便占据整个大脑,她楚楚动人的站在柔和的光影里,依然那样冰清玉洁和高傲脱俗,脸上依然漾起那个灿然的微笑。我知道,她已经成功地与我的现实形态实现了连接,今后无论我置身何方,她都将永远伴随左右。
  
   出院那天,符警官来向我辞行。说已经结案了。邓徽仍然咬定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干的,即便告诉她猪猪已经死了,并且给他看了猪猪写给公安机关的信,里边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不改口供,坚持一切均是自己所为,与猪猪无关,说她写这信无非是代他受过。符说这点挺让他佩服。如此仗义的人,当今社会上已经不多了。但法律毕竟是法律,该制裁的还是要制裁。我问邓岚的的近况,他说不乐观,目前已转往北京治疗。不久前,他曾与邓岚的父母谈过话,提出我欲探访邓岚的愿望,但邓岚父母不同意,说就是因为我,弄得他家里兄妹相残,同室操戈,如今女儿昏迷,儿子坐牢。我叹了口气,说老人家的话没错,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是万恶之源。符安慰我说,千万不要自责,感情的事人人都会遇到,自己处理不当以致触犯法律,怎能埋怨他人?符临走时,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说是猪猪留给我的,本来想早点给我,但见我前一段情绪一直不佳,所以就拖延到今天。
  
   符警官走后,我拿起那封信,信封是白色的,上面是猪猪秀美的行书字体,写着我的名字,落款是“邵梅芳绝笔”。自相识以来,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我将信封紧贴胸口,然后闭起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紊乱的情绪。我忽然感觉那封信似乎有了呼吸和心跳,我竟然为此而久久激动不已。良久以后,我做了一次深深吸气的动作,尔后长长地吐了出来,如此反复数次,心情趋于平静。我这才从信封里取出信笺,展开阅读:
  
   亲爱的小朋友:
  
   我就这样走了,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给你留下一个遗憾。但千万不要因此生我的气。唯有如此,对你、对我还有任何人,都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让我高兴的是,走之前,你一直在我身边陪伴,使我度过一段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在此之前,我生怕你不会前来,或是你已游走他方,他们无法将你找寻,那样我只能在孤独中静静离去。但上天还是公平的,它在冥冥之中让你安心在家等我,然后前来陪伴我度过最后的人生。
  
   你知道吗?自我爱上你的那天起,就有着这样的信念:我是为你而生而存在的,我的人生,我的美丽都是你生命中开放的花朵,如果你不欣赏,它们便毫无意义。就该等待一场秋雨的来临,在凄风中凋零。所幸我终于在这个春天等到了这场秋雨,因为即便我今夜凋谢,也是凋谢在你的生命里--就如同叶落归根、花落做香泥那样。所以,我并没有将自己推向分境线对面的冥冥世界里。
  
   亲爱的小朋友,别为我的离去伤心,我只是回家而已。
  
   邵梅芳绝笔
  
    2005年4月4日凌晨1点
  
   我将信反复读了好几遍,随后靠在床头眺望着窗外的院子,仿佛一整天我的眼睛动都不曾动一下。我一直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樱草,直到暮色深沉,微蓝的黑夜漫上天空。而我还在凝望樱草。黑暗里,那樱草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周遭围绕着许多发光的萤虫。即使我闭上眼睛,那樱草依然在脑海中发光,那光线逾来逾亮,然后幻化出一蓬荷莲,开在月夜的湖上,上面坐着一位仙子,冰清玉洁,高傲脱俗......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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