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鸽子飞翔在梦中-个人文章】
爱你就是要伤害你(大结局)
□ 鸽子飞翔在梦中
2005-06-17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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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我出院的第5天,活佛打来电话。老实说,我实在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唯独她的电话不能不接。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她也像我一样孤零零的形单影只,活得萎靡不振,还是个孩子就开始品尝人生的艰辛--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又是你一个人在卧室?”她问。
“好像是吧。”我说。
“什么叫‘好像是吧’?”她问,“房子里到底还有谁?”
“不知道啊。”我应道,“我想应该是一个人,可脑袋里边却不停地闪现着别人的影子。这里到底有几个人呢?”
“哦,明白了。”她说,“你的朋友过身了。才知道的。这些天我去爸爸那里了。”
“嗯。终于见面了。”我说,“真不容易。没多呆几天?”
她没有回答,而是一阵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那沉默像铅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我开始耳鸣。
“听我说,”她开口,“这几天一定没吃什么像样东西吧?呆在家里别乱跑,等我来。”
放下电话,我深深喟叹一声,仰靠在沙发上。
卧室的小客厅很乱,尽管阳光明朗,但或断或弯的烟头横七竖八地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又像被大风狂猛吹过似的,弄得茶几、地毯到处都是烟灰。这几天,王妈一直想进来打扫,但我就是不愿意。老人家知道我心情不好,也就随了我的性子。
我将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卫生间草草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镜子前的我,身穿黑色大号运动衫,头发散乱,两眼发红。大概是一直失眠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活佛很快来了。先是倚着卧室门,默默地四下打量。屋内空气沉寂得很,除了院子里树上的鸟鸣从窗外飘进来别无他响。
她扫了我一眼,随即目光落在茶几上,视线炯炯有神。
“不喝点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先走到茶几边把烟灰缸收拾好,拿出纸巾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残渣的酒杯。然后三下两下将沙发、地毯、床铺、酒柜和冰箱整理得井井有条,随后又从楼下端上来热咖啡和牛奶面包。
“先吃点面包,再喝牛奶,最后喝咖啡。”她望着我,用一种不容协商的口吻说,“我的话你可听见了?”
我点点头。
她眼中涌出一股怜惜之情,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想必人都在长大,生活尽力让每个人在它构筑的秩序中往前走,而她往往也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又想起猪猪,她不是一直也是这样的吗?甚至在临终时亦如此。到底是人自身的存在决定了某种东西既能永世也能很快荡然无存,还是现实本身在主宰这一切呢?
“好可怜!”她一边帮我整理头发,一边望着我说。
“谢谢。”
按照她的吩咐,我吃完面包、喝了牛奶,之后端起咖啡,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我眼睛有点潮润,大概看上去也是黯然无神,只好低着头喝咖啡。她则不时低下头来望望我,面无表情。这一刻,我心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每当我们单独一起时,周遭便笼罩一层透明的薄膜,那是一种令外人难以接近的气体圈,而薄膜内的两人,既不像约会,又有别于一个人只身独处。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我双手捧起咖啡杯,慢慢呷了一口,说了声“好香”。喝罢咖啡,心境渐渐有些好转。
“心里还难过吗?”她问。
我点点头,说:“现在想来,她真是好人。一直待我不薄,亲切,无微不至。对我也是一片真心。”
“嗯,听说是个很不错的人。”
“可我却对她那么过分,生前。”
我一直目视前方,目视下垂到地的投影银幕,放下来好几天了,却一部电影也没看。风这时从窗口涌进来,将她的头发齐刷刷的吹在我的脸上,柔软中带点疼痛。
“听爸爸说,她就是那种类型的人。”她说,“非常优秀的人,各方面都是。某种意义上甚至值得尊敬。可是,”说到这里,她望了我一眼,“失去的都是好的,至于为什么则不知道,大概如此吧?”
我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做得太过分了。”
“傻气!你这种想法很无聊。”她冷冷地说,“现在后悔有何用?为何以前不能像样地对待人家?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后悔的资格,完全没有。”
我一声不响。
“嫌我说话尖刻?”她盯视着我,“假若我是她,根本就不需要你这种毫无价值的后悔。到是希望你尽快摆脱这种无聊的想法。知道么,她一定希望你从目前这种状态中早点挣脱出来。”
我一言未发,放下咖啡,双手一动不动地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良久,我对她淡淡一笑,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
她伸手轻轻摸着我的手腕。“这样就好。”她说,“其实,说句公道话,这事也不能全怪你。”
我望着她,平静地说:“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有定论。时间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她望着我微笑:“从个人角度而言,你有时非常可爱!”
她长大了,连说话的语气都与从前大为不同。我们认识好像没多久吧,她已经开始成熟起来。可我还在原地踏步,甚至有些方面正在倒退。
“有没发现我已开始落伍于时代了?”我说,“可有这种感觉?”
她笑:“是啊,怕是有半个世纪了吧!”
她的笑让我难过,在我的圈子里,她与苏凤儿还有猪猪三个人最漂亮,三人的美既有共同点,又有各不相同的地方,她们的笑往往神态上极为相似。现在猪猪死了,苏凤儿远走他乡,眼前就剩她一个人了。也许哪一天,她也会从我面前消失。她要长大、上学、工作。那个时候,也许她心中有关我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想到这里,我轻轻叹了口气。
她耸耸肩:“在生我的气?”
“没有。”我摇头,“我们认识以来,生过你的气吗?”
她想了想,冲我微笑:“表面看好像没有。实际呢?”
“也没有。”我说。
“原因?”
“如你所言,我没有资格。”
“资格?”她拉我站起来,“是不是又想说自己笨啊蠢啊的?是不是?”
我笑了。
“跟我走。”她拉我下了楼。
“去哪里?”在车库我问她。
“只管跟我走就是。”说着进了驾驶座,“我不会拐卖你的。”
“你要开车?”我有些惊讶。
“没错。”她点点头,“你心情不好,不能上路。快上来吧。”
我坐进车里关好门,拉上安全带。“你可有驾照?”
“当然。”她开始发动车子,“虽还不到领身份证的年龄,但驾龄有几年了。”随后望了我一眼,“千万别对我说‘晕’字。”
果然,“晕”字刚到我嘴边,就给她顶了回去。
一路上,我不停打量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她两眼望着前方说。
“你真得很漂亮!以前说过的吧?”
“说过。为何今天又要提?”
“语言随意识而流动。”我说,“特别是坐在车里不开车时。”
“怪人!”
“没错。怪人现在有了一个怪想法。”
“什么?”
“是否也给你腰里来一拳。”
“原来你这么记仇。”她笑,“不过你要真敢那样做,你死得一定很难看。”
“不会吧,小姑娘家家的那么凶?”
“要不要试试?”
我默然。
这时,她把车开到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正门很高大,进去不远就看见一个大型游泳池和一家中型超市,旁边不远处是餐馆和酒吧,面积也不小。小区道路弯弯曲曲,两边尽是草坪、花卉和树林。车子在路的尽头停下,迎面是一座很高大的住宅,拜占庭式风格,周围用白漆木栏圈着很大一片绿地和树林,绿地边缘处种满一蓬蓬的黄金梅和黄叶榕,修剪得非常精致,造型亦很漂亮。这地方相当之大,有许多红嘴相思鸟和翠竹鸟在草地上飞跳觅食,鸣声缭绕。透过树林的空隙,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湖面。空气清新,湖水闪着春日特有的明媚的光波。
活佛将车子熄灭,转过脸严肃地望着我。良久没说一句话。我问她怎么啦?干吗做出那么吓人的表情?好半天,她才说了声:“我爸爸要见你。现在。”
“嗯,你爸爸不是老虎吧?”我问。
“当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
“怎么讲?”
“不是老虎,说明他不吃人。有何好怕的。”我说。
“原以为你会怕怕呢。”
“对他的宝贝女儿我是爱护有加,没做半点亏心事。何怕之有?”
“未必。”
“不会吧?”我望着她,“你不会在你爸爸面前乱说一气,诬陷我吧?”
“或许。”
“嗳,做人可要讲天地良心噢。”我抗议起来。
“是啊,天地良心就是要讲真话,对不对?”
我点点头。
“我讲的都是真话啦,比如你抱过我。”她笑。
我脑袋嗡地一下,“我那是在帮你。”
“是呀,我说了你是在帮我啊。”
“小丫头片子,被你吓死。”我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尽给我兜圈子。”
“快给我滚下来。”她笑,“要是怕的话,我走哪你就乖乖跟着我。你可愿意?”
我说愿意。
她笑:“说话要算话哟!”
我迷惑不解地看看她,不知她何来如此一说。
活佛伸手拉住我,上了8级台阶后按响门铃。铃声在暖洋洋的微风吹拂下,听起来很甜蜜。我当时便奇怪起来,铃声为什么会给我甜蜜的感觉呢?似乎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这时,门无声地开了,笑嘻嘻地走出一个中年女子,很漂亮,高挑个儿,皮肤白细,保养得很好。从气质风度看,很像是个知识女性。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的经验本就有限,加上人笨,判断常常出错。
只见中年女子一把将活佛栏在怀里,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活佛虽然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礼貌性地对她点点头,说了声:“妈妈,别这样!”
中年女子看看我,露出微笑,接着与我握手。“请进。”她粤语讲得很不错。
她把我让进宽阔高大的客厅,客厅四壁除了门窗外,均镶嵌着暖色的意大利云石。我坐在宽宽大大的沙发上,正对面是壁炉,上方悬挂一幅魏斯的《克里丝蒂娜的小屋》,客厅四周还摆放不少大型突尼斯和西班牙玻烧工艺品。房间里光线明亮,富丽堂皇,典雅而不俗气。看得出,别墅的主人有一定的艺术品味。
“女儿与我们长期异地分开,”中年女子充面歉意地说,“见了妈妈反而生分了。让你见笑了。”
“我与父母也是长期分开,”我说,“所以对这些能够理解。”
活佛一声不响地观望窗外风景。从树林的空隙间可以望见波光闪闪的湖面。天空飘来几朵云絮,到了湖上便马上纹丝不动,过了很久还没有丝毫要动的样子,好像我的脑袋似的,有一种执迷不悟的形象,那朵云颜色如漂白一般,轮廓甚为别致清晰。鸟儿的叫声不时从林间草地里传来。
“走,我们去湖上找爸爸去!”活佛拉住我的手就走。
中年女子这时端着一盘饮料进了客厅,见我们如此状,便问:“这么快就要去湖边?”
活佛说:“妈妈,待会我还回来。”说完拉着我东拐西绕地来到后院,穿过树林,最后来到湖边。
湖水逶迤,波光粼粼,岸边长满矮小的青草。乔万万戴着遮阳帽正坐在湖边垂钓。看见我们到来,便把钓杆卡在底座上,然后脱下帽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水。
“还认识吗?年轻人。”乔万万笑道。
我这才认出他来,随即鞠了一躬:“是的,在老师家里见过您。”同时心里嘀咕着,原来他就是乔万万,难怪那晚在师姐家,就发现他与老师关系非同一般,对了,当时他手上还带着一支勃朗派恩白金三问表。
“您好!”我说着又鞠了一躬。
“好好!”他高兴地用手拍着我的肩,“来来,我们坐下谈。在大自然中畅然聊天,也是一种快慰吧。”
“非常之好!”我说。
他望了活佛一眼:“宝贝,拿点喝的来好吗?”
活佛朝我笑笑,连蹦带跳地像鸟一样走了。
他又拿起手中的毛巾擦脸上的汗,同时把遮阳帽戴上,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垂在湖面的鱼线和浮标,仿佛有什么举世震惊的重大发现即将诞生似的那般兴奋。我则茫然地眺望着湖面上空的那朵云,惨兮兮地白,就像太平间的墙壁。
“钓鱼吗?”他问。
“不。”
“不喜欢?”
“大概如此,基本不钓。”
“不存在‘大概如此’吧。”他笑着说道,“钓鱼是一件考耐力的运动。不喜欢的人大都是急性子或是定力不够。你不是那类人,为何也站在他们那一边?很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觉得一切都走样了。”我说,“造型夸张的鱼竿、绞线轮,变形的皮制背包、浮标和华而不实的遮阳伞。总之,一切都走样了。”
“走样?”他满脸疑惑地反问。
“是的,与子牙老祖宗相比,是走样了。”我说,“他当年用直钩钓鱼,鱼线是羊毛织的,只有两尺长。那种垂钓的方式除了考耐力外,还需要闪光的智慧。一切生于自然、又顺于自然,像风一样流畅。看看现在的这一切,我感觉非常不顺眼。尤其是甩竿的声音。”
“甩竿的声音?连声音你都反感?”他不解地望着我。
“是的,甩竿时,鱼线从空气中倏然划过,那声音听起来充满着凄凉哀怨,让人伤感。”
他又用迷濛的眼神瞧了我老半天。
“对于贵友的不幸我深表哀悼。”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我非常难过。她是我的合伙人,非常优秀的企业家。我是她公司的大股东,你知道?”
“不久前才知道,”我说,“没人帮我,我亲自去查的。”
“没人帮你?”
“是的,”我说,“师姐不愿查,大概碍于老师和您的关系吧。邵总经理生前也没告诉我,她要我自己查。所以我自己查,主要看看这个神秘的大股东是何方神圣。”
“唉,邵总是个言而有信的女君子。”他神情沮丧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这一切均因我而起,是我老糊涂了。”
“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与你老人家无关。我才是罪魁祸首!”
他正欲再说什么,见活佛端着一个装满酒和饮料还有两只杯子的托盘走来。她把盘子放在渔具旁的一只小矮桌上,往两只杯里斟满果汁,然后把杯子递给我们。
“来,喝点东西解解渴。”他说着举杯将果汁一饮而尽。
此时的气氛,我觉得有点不大自然,表面上的一团和气里透着点造作。其内在结构说不清楚,但总感觉缝隙很大。虽然大家都对猪猪的死争相忏悔,主动承担责任,但内里似乎还有一些不明朗的部份没有挑明。还在困绕着双方。
“前一阵子,”他放下杯子,手指活佛,“我的小女儿劳你费心了。听说你带着她玩了很多地方。她开心极啦!”
听了这话,活佛又用那种空漠的眼光盯视我片刻,就像没有调好焦距的电影镜头,随后窃笑一下走了。
“那没什么。”望着活佛的背影,我说,“举手之劳,事态所趋而已。”
“事态所趋?呵呵。你总能一语惊人!不赖。”
“不好意思,今天才知道她是邵总经理公司大股东的女儿。”
“那有何不同?”他笑,“不会说如果你早知道,就不会帮她吧?”
“那倒不至于,但心里会有障碍。”我说,“这是事实。”
“我说,孩子,”他为我杯里倒了啤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别记仇。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想当年我与你爸爸是大学同班同学,好朋友,毕业后又一起追那位比我们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是你妈妈。虽然我失败了,但我们仍然还是好朋友,经常来往。”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后来知道我大女儿喜欢你,很高兴啊,这是天缘啊,亲上加亲啊,可是她自此以后就没快乐过。做为父亲的我能不心疼?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长辈想教训一下你也是情由可原吧。事实上还是想搓合你们。实际上,那件事刚开了一个头我就撤出了,岂知到后来还是衍生了那么多故事。我为何会这么快撤出?因为我发现大女儿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是说?”我惊讶起来。
“没错。那三次股票买入是她偷偷去做的。”他又喝了一口啤酒,“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看来是如此。后来我听说你对她一直有误解。可有这事?“
我点点头。“是的。一度很生她的气,因为我一直不明真相。老Q帮我买股票的事,也是刚从您口中得知的。那盘原始带送到我手里时,前边一小时已经被人剪掉了。”
“是我让你身边的人剪的。”他说,“是谁你就不要问了,我的话她不敢不听。毕竟辈份在那里呢。为什么剪?主要还是为你着想。”
“为我?”
“是啊,”他放下杯子,给渔竿换了鱼饵,重新甩入湖中。“有些事已经成为过去,尽管让人很痛苦,但毕竟过去了。所以啊,就是你知道了,也只会徒添烦恼,毫无益处。”
我放下杯子,充满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神态突然变得凝重,好像在思考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他望着湖面,目光达及很远,这回他没有再看浮标,一次也没有看。我一直在夕阳下望着他那红润出汗的脸。我在静静等待。
“小女儿似乎只愿意与你一个人相处,”他说,“她平日除了我和她妈妈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从小到大对我们一次也没笑过。看看刚才,对你笑了几次了?做老爸的嫉妒呢。她自小跟外婆长大,老人家去世后她就跟了我们。可她没有朋友,在学校受人欺负,加上一直有病,病时多么痛苦你也见识过了。这次好在有你,平时都是她自个儿在孤独中忍受着。我很痛苦和愧疚,一直忙于公务,无时间照看她。但天无绝人之路,她总算有了合得来的人,这人还是我的好朋友、老同学的公子,你说我是什么心情?”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他想了想,问:“我的小女儿,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踌躇了很久,不知该如何作答。这问题问得犹如上金銮殿面试一般,难度太大。我该怎么回答呢?
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她漂亮聪明,非常可爱!也很可怜!没人疼爱!”
“对极了!可是她已经成型了,大的方面很难再有改正的机会了。”
“或许。”
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笑笑,“我该怎么办呢?把一切丢掉留在家里专门关照女儿?”
“这个对你来说,有点难度。”我说。
“没错。难度非常之大。那么多企业要有人照看,几乎天天到处跑。我老了,身体也不算太好,总要她妈妈在身边照顾。这样一来,她就落单了。请人照顾她死活不干。真是头痛啊!”说罢,他又盯视浮标。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浮标在湖面上随波伏动,渔竿在空中半垂着脑袋,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对着落日鞠躬。
“确实头疼。”我望着湖面说,“我看她总是吃垃圾食品,听垃圾音乐,心情又处于极度孤独中。这不是好事。一个人整天憋在公寓里,缺少有氧运动,必要的知识无法充实,必要的朋友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正确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而是人为设计和制造出来的。你们为她设计的是怎样的人生?她现在连妈妈的亲吻都不能适应了,这种亲情间的疏离感一旦确立,就犹如白衬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有时我真替她鸣不平,你们不缺吃也不缺穿,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为她提供后天良好环境的前提。她既然来到这世上,就该有享受家庭温暖的权力吧!可是你们几乎是毁了这一块人间美玉。”说到这里,我停顿了片刻,“当然,我是外人,不该这样说话。也许说得不够正确。”
“不不,百分之五百的正确。”他缓缓点头,“你说得都对。我常常为此深深自责。但事已酿成,追悔莫及。”
“另外,能否告诉我,”我想了想,转换了话题。“你的大女儿她现在哪里?”
听了我的话,他先是愣了愣,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唉,她已经那样了,就让她那样吧。不要再去扰乱她的清梦了。对她,我已经心如止水。”说到这里,眼圈已经发红,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望着我,“现在家里就剩小女儿了,希望你能答应我有空时照顾她一下。别让她日子过得太苦。”
听了他的话,我的背脊刹那间掠过一道寒流,一种不祥之感掠过心头。老Q到底怎么了?这个一直遭我误解、一直都在默默爱着我的女孩怎么了?难道她也......想到这里,我无法再想下去了。我感觉天黑了,星星全部陨落了,人间没了歌声,一片沉寂。我用极其痛苦的眼光注视着他,我发现他头上白发不少,在风中抖动。我用近似一种颤栗的声音对他说:
“照顾你小女儿的事我答应了,我会好好呵护她。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大女儿她还活着吗?只要你告诉我这些即可。”
他目光凄凉地望着我,说:“她还活着,可那样的活法与死又有何异?那是她选的路,我和她妈妈都无法使她回头。”
我想了想,心中无限悲苦地想了想。“我明白了,她出家了。还是因为我。”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他们叫我回去吃饭。我说不饿,想单独一个人静一静。我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南半球的星座是那样明亮。那些蓝蓝的泛着宝石一样光彩的群星,它们哪一颗是死去的猪猪、出家的老Q?哪一颗是生死未卜的邓岚、不知身置何方的苏凤儿?我躺在黑暗里,像儿时那样抬起右手,指着夜空问外婆,星星上面是什么?外婆说每个星星里都住着一个生命。我问外婆,这四个爱我的女孩,她们的星座是哪些?然而外婆没有回答,我侧脸一看,外婆不在身边,她在很多年以前就死了。那一年,地里的稻米发黑,太阳像蝴蝶伏在青瓦上,我跪在山坡上大喊,黑米黑米,天要下雨。那一晚,天真的下雨了,下了许多流星雨。
可是今夜依然星光灿烂,今夜会有流星雨吗?“今夜无雨”--有个细微的声音对我说。好熟悉的声音!这时眼前空气骤然一亮,似波纹一圈圈放大散开,周围的风景渐渐弯曲,良久之后,波纹中心豁然开朗,那片星月下的海再现眼前--遥远的波涛轻轻拍打着遥远的清凉之梦--那梦中依然有我,有那位千娇百媚的蒙面女孩,我们坐在岩石上,她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说,悲惨的爱情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这实属必然。
我永远都不要再返回那个现实中,那是个吃人的世界。我说。
不,你必须去履行你对爱的承诺。她望着我笑。
你还要我等三年吗?
是啊,这是前提。但这次我陪你一起回去。
太好啦!能告诉我原因吗?我问。
爱的内在结构有倾斜的迹象,必须快速纠错。
那就是说你原意摘掉面纱让我知道你是谁啦?
她点点头,说面纱不用摘,到了那边,当你睁开眼睛时会看见我拉着你的手。
随后她牵着我朝海中走去,她说唯有如此才能冲破时空对双方之间虚幻世界的阻隔。我说好,今后的日子里、今后的路上只要有你,我将无所畏惧。海水这时沸腾着漫漫淹没了我们。我们手拉手潜入海底。海底色彩纷呈,我看见那个巨大的陨石坑,坑壁和边缘部分生长着一丛丛白珊瑚。我们越潜越深,光线开始暗淡,坑壁上全是叫不出名的海藻,密密麻麻形状怪异,还有许多海星在岩石上爬行。我朝坑底望去,依稀看见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闪烁的星光在门后隐约可见。她说,过了这道门,就是现实世界了。她要我闭上眼睛抓紧她,待会穿越铁门时,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能松手,否则便会掉入时间裂缝的深谷里去,最终沦落到镜像空间。那样我们将永无相聚之日。我点点头,她拉住我向铁门走去,我抓紧她,闭上眼睛。不久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耳边飞掠而过,周遭开始颤动,有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折叠弯曲,我们的身体开始漂浮、横移、旋转,像秋风狂扫落叶那般飞舞......
终于,一切又变得那样安宁了,周围有蛙鸣和蟋蟀的叫声。我闻到了金盏菊开花的香味,听到湖水轻轻拍击岸边的声音--我依然躺在刚才那片草地上,感觉有人握住我的手,可我不敢睁开眼睛。我的心因惊喜而变得谨小慎微。我呼吸急促,心潮跌宕。这时有个声音附在耳边:
“睁开眼睛吧,看看我是谁?”
于是我睁开了双眼,首先看见一双玲珑的玉手,然后顺着那羊脂一般的手臂朝上望,终于看见一张美丽而熟悉、带着些许稚气的脸。
“原来是你!”我惊喜道,之后久久凝望她。
“是我啊,”她笑着说,“以前的梦我全想起来了。”
“那时你对我好凶,很少有笑脸,动辄就教训人。”
“记仇啊!”她捏了下我的鼻子,“好了,以后我们不再分开。”
“为什么?不是说还有三年吗?”
“傻气!”她笑,“你对我的承诺啊,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要乖乖跟着我。”
“嗯,想起来了。”我笑,“就是说在你身边等你三年。”
她点点头:“是啊,我们还要继续月亮的话题呢。”
“可是......”
“可是?”
“你的真名啊。原先你给我的那个名字,是绰号吧?常常让我联想起穿着紫玫瑰外衣的喇嘛教僧人。我不喜欢。”
她微笑着伸展双臂,将我的脑袋抱在怀里,然后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我叫乔卉妤。”
“好美啊!”我高兴地说,“真是名如其人!”
她笑了,呼吸像兰花一样幽香。我安静地躺在她的怀抱中。
这时,下弦月从湖的对面爬上天空,望着星空和冉冉升起的弯月,我相信自己在历尽艰辛之后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我希望月亮越来越圆,月光越来越亮,最后能像白昼一样照耀我们两人,照耀我们的未来......可月亮依然未圆,月光为什么总是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呢?这时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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