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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自我醒来了
□ 雪堂
2005-06-21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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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活在别处——
昆德拉的小说问世以来,读者往往对他的作品过度“自化”:自觉地将自己的阅读感受进行加工之后,将其衍生出来的气氛重新注入小说之中。因此昆德拉的作品给人的共鸣往往远远超越文本之上。这种情况在小说《生活在别处》中则格外典型。“生活在别处”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泛泛的诗意生活的代名词,成为一种脱离肉身来反观自身、审视自我的感觉的极端体验的概念——这种对小说的通俗认识,恰恰说明了大多数人并没有过他们自己定义过的那种“别处”的经历,尤其是在精神生活之中。这样,他们这种脱离常情常态的认识,就可以说的通,而且他们有很强的感悟力。
在现实的困境中,在无法逆转的大时代中,自觉地寻找一个能冷静看待自己感受和认识的隐秘之境,这种潮流是使人兴奋的;能到达何种深度,会不会被盲目地寻求诗意引向歧路,却使人担心。
小说在开始的时候将雅罗米尔称作诗人,而且根据接下来的情景发展,一个诗人的成长故事就要迎面展开了。所以人们开始关注“诗人的世界如何如何”,这种阅读方向我觉得是过于着急的。幼年时的雅罗米尔确实具有很多诗人童年时的样子,极度敏感,富于想象,高度的概括和表达能力。但是随着阅读的展开,我们发现,这只是儿童对自我感受的觉醒,正如同青年时代对性的觉醒一样(这在小说随后的情节中可以映证)。但他最后并没有成为诗人,他只是从诗人的生活场景中走过,诗歌不过是一种借以进入“别处”的道具(这种道具不仅是主人公的,也是昆德拉在小说中主要使用的),剥除了这个道具,我们可以直露的看到:雅罗米尔最终获得的,是一个在现实中的委琐与精神生活的强烈反馈的联合绞杀之下的平庸结局。
因此所谓读者心目中的在“此处”与“别处”之间的逆风飞扬,并不是小说所要极力推动的,我觉得我们误会了诗人的生活,误会了雅罗米尔的人生,我们其实都不比小说中曾经帮助过雅罗米尔的那个红发女子聪明。
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精神密境,这个世界需要我们去发掘,这个世界里聚集着种种想法和感受,有着许多只有自己才眼熟的场景,充满着对自己的幻想和对异性的性幻想。我们最初面对种种现实的难题、甚至仅仅是自己所不熟悉的气氛时,也非常愚蠢和笨拙,本能地去寻求逃离的方式,以便寻求自己精神上的稳定,于是每天面对自我……
这种每个人生命中的诗性的发现,才是对“生活在别处”最具解释力的,具有了广泛意义,远胜于极端体验带来的刺激。
2.1
占有
小说的另一个主题是占有。或者,占有是所有小说隐含着的另一个主题。
应当说,玛曼同儿子之间的情感联系,是这部作品引人注目之处,赤热的占有:由于我们自己的小说作品几乎没有讨论到这个主题,即便是外文作品中也很少涉及到这样的话题,因此可以肯定,那些作着儿子和母亲的读者对于小说中的这个方面必定印象深刻。对于玛曼来说,强迫自己将情爱完全转变成亲情,转变成对血肉归属的专一,特别是在新的感情如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时候虽然出轨,之后自觉放弃,确实是出乎寻常的。但这又是极端体验。
曾经年轻过的生命在寻找自己的信仰,但是对于年轻的生命而言,完全的占用即是痛苦,完全地被占有,包括日记和诗歌,则无疑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现实困境。
与此同时,儿子正在到处寻找属于自己的占有,因为,在潜意识里,占有也是通向成熟的唯一之路,人生就是这样的。先是肉体,然后是想法,最后是精神世界,性爱便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雅罗米尔由此而迎接了自己的第一次失败的性爱之旅,尴尬,恼火。这是生活在别处的重要特征吗?绝对不是,这是现实中的困境。肉体占有的挫折产生了连锁反应,在这样的“占有”的历程中第一环节就出现了失败,雅罗米尔拼命地寻找着自觉的“别处”,反而不可企及。
当以上这样两种“占有”,承受了种种非人的待遇,历经苦难,某一天终于相遇。我想,这不是小说人物的不幸,而是读者的不幸。他们的阅读感受如何,可想而知。有人认为,小说写到这个地方昆德拉那种喜欢颠覆的风格逐渐显现了出来。不过,这里绝没有快感,而只有沉闷的痛苦,当然沉闷,因为历经了小说情节上长期的准备。
一定要有个结果的。结果是雅罗米尔在妈妈的眼泪和悲伤面前惊慌失措,似乎认输,但当这一切过去之后,他寻找自己的占有的态度更加坚定了。他看见了一个自认为很完美的女人,期待一场邂逅,然后是完美的性爱。然而鬼使神差,另一个特别善于误会的女人闯了进来,实现了他十几年来积累起来的成就,终于完成了——一种占有。
这种肉体的占有和陌生灵魂的初步碰触之后,一种新的危险由此诞生:自己所爱的人的肉体和灵魂面临着被他人分享。于是天然的嫉妒使这种占有的过程瞬间达到了高潮。这是十足的放逐和折磨,对别人更是对自己。对别人折磨可以存在种种形式:语言,举动;而每当自我沉默在黑暗之中时,只能听见心灵在打仗。他们宁可忍受自己的愚蠢,也不放弃自己的这种天赋人权,不管是儿子,还是母亲。
然而,逾越肉体之后,人们可以做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微乎其微,占有欲是永恒的,占有的过程无不是充满激情的,结果是?——
2.2
占有
还有另一种。不能解决深刻,就走向广阔。人们认为,政治就是广阔的。
这本小说不是谈政治的,但是谈到了政治对人们的占有,而且使以革命的名义。化身泽维尔为了见到女主人,进入了暴动前夜不安气氛下的警察家中;雅罗米尔参加的革命青年们的聚会并且获得了自己的话语,都透露一些模糊的政局背景。这里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这种小环境增强了小说的整体氛围,加入了很强的逆反气质;另一种就是在谈革命对人的占有。
对于小说中那种热血沸腾的革命理想主义、自我参与时的完美主义浪潮的裹挟,革命青年们脸上表现出来的无政府主义激情,我国读者决不陌生。但是这种革命注定是一种占有,大潮流之中的人们无不失去了意识自由,于是盲目、崇拜、迷信就蔓延开去。雅罗米尔这样子长大的青年,其实根本对自我超越的意义没有明确的认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倡导的社会革命与正在演绎和进行着的同名社会革命是不是一回事,或者,也跟本没兴趣知道,他们只是在一个大的思潮框架完成自己的表达,一旦表达结束,他们觉得革命就已经成功或是结束了。
多么了不起的雅罗米尔,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开始自己的另一段梦幻之旅了:女人。
3
女人
对于每一种生活来说,女人即全部,决不过分。
雅罗米尔就将女人作为自我意识初步清醒的载体。
襁褓当然是了。妈妈是男孩子认识的第一个女人,但是男孩子绝对不是这样开始意识到女人的。这就是玛曼所不能理解的痛苦。为什么自己身上的血肉,自己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精力和爱地来保守,甚至把他作为自己感情世界无可怀疑的替代品,却看着儿子离开自己越走越远呢?
除了妈妈,还有很多女人经过雅罗米尔的身边,包括所有的模糊的影象。这些老师正在授业,雅罗米尔于是不断完善。
家里的女佣让他通过初次偷窥发现了自己的性觉醒;女大学生则让他意识到恋爱中精神和肉体是分离的;而红发女人帮助他度过了十几年未完成的一个悬念,即性爱及肉体是一场夜宴。那个电影摄制者则使他发现成熟后面临着诱惑和玩弄,人在成熟后仍然危机四伏。
然而,以男性视觉来审视这一切,在雅罗米尔关于“女人”的心灵史之中,红发女人居功至伟。因为从感觉到感情交流,再到恋爱这样的精神依赖,在男性而言是顺理成章的,没有多少醒目的边界,而到达性爱和谐则是一柄巨大的达摩克斯之剑,是男人的重大人生命题。雅罗米尔不可能脱俗,甚至,他表现的更典型。红发女人以自己那种对一切事物的普遍性认识和常识感,在没有多少感情交流的情况下,直接进入了他的内心。于是一个窗户纸被捅开了。
雅罗米尔如释重负。读者毫无准备。
真正的爱情,还未来临吧。
4
飞翔的替身
泽维尔作为雅罗米尔的替身,是委屈的,因为强加了很多给他。
我们儿时都有寻找替身的经历,有的人把自己化成一个飞侠,自由而轻逸;有的人则为自己的替身设计很多美好或离奇的场景,让他待在里面;有的人总是幻想有人再追他或者是他的替身,而他却又正好每次都刚好躲开。这就是替身的特点,在梦境之中,他永远要比主人自由,甚至比主人优秀,总之是与现实中的人格大相径庭。
有的人不愿意想象那些自己虚构的形象,编造不存在或者脱离实际情况的故事,于是就在现实生活中寻找肉身的替身。这些人他见过,感到很真切,希望这些人能做他想象中的事情,从而得到一种体验上的快乐。
在小说里,昆德拉为雅罗米尔塑造了完全没有逻辑和情节关联的替身,两者只在精神的隐秘处保持着一定的联系。是不是意味着,替身将不再受到控制?或者不再为他的主人服务,而是为作者所驱谴?又或者,这样两个人物形象,都是昆德拉的替身?
雅罗米尔将永远活在别处的幻境之中。
2005.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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