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李居良大人的寿宴上，那一天他白衣似雪，卓而不群。那些慕名者围在他身边，如众星捧月般，抢去了李大人好些光芒。
　　 那时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是年少意气非凡，且又受了我大哥二哥的影响，颇有些孤高自许的意味，看到他那种清高的把所有人都视若尘土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非要挫挫他的锐气不可。
　　 当晚宴会最美的一个女子叫流妃儿，是京都的第一名妓，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歌唱的好，舞也是一绝。成了在场所有男子争献殷勤的对象。可她只对他一个人有好感，只坐在他身边，浅浅低笑，柔柔软语，令人看了好生妒羡。
　　 于是她成了我今晚的目标。
　　 我知道这美女平生最喜欢的就是音乐，越是她想要得到的乐章，她就倍加感兴趣。
　　 我吹的是一曲“彩云归”，登时满座皆静，倾听我的箫音。
　　 流妃儿玉容泛起一丝极惊喜之色，美目急转，要找吹箫之人，我一面吹一面向她走过去。
　　 我看到他俊面之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心中不由得很是得意，走到流妃儿面前，停止奏箫，向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流妃儿忙站了起来，裣衽为礼，娇声道：“公子箫艺高妙，妃儿初次得闻，心中钦佩，还望公子不吝赐教。”她的声音柔和清丽，听在耳中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心中对这美女倒也有了许多好感，只看以她身价之高，竟会对我一个陌生的无名之辈如此恭敬有礼，可见其人对音乐热爱之诚。
　　 我微笑还礼，道：“妃儿姑娘不必多礼，要论在音乐上的造诣，姑娘可要比在下高明许多，赐教二字如何敢当！”
　　 流妃儿美目中透出一丝惊色，想是没有料到我的态度会这样淡然，她平静道：“公子所奏之彩云归，乃是仁宗时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三变自创之曲，风调优美雅致，乃耆卿曲中之极致，但是流落民间已久，早已失传。妃儿一直欲得到它的乐谱而不能够，深以为憾，今日公子以箫奏出，想来一定是有它的曲谱，还望公子能一偿妃儿心愿。”
　　 这美女果真是才华不浅，彩云归确是失落民间许久的曲子，乐谱极零散不全，她只闻几音便已识出，倒能引作是我的知音了。
　　 我长长一笑，道：“能偿姑娘心愿，在下求之不得，还请姑娘稍移芳驾，到小可那边一坐。”说罢用箫一指西边座位。
　　 流妃儿玉容欢畅，美目异彩涟涟，似乎什么都忘记了般随我而去，完全把身边那位俊美高傲的人抛在脑后了，我大大得意，心道这回你可知道什么叫作失落了，哈！不禁向他瞟向一眼，竟见他正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盯着我看。居然对我将流妃儿带走毫不在意。
　　 哼！这个家伙！我一拂袖就要走开，只听他大声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全身一颤，向他望去，他向我一笑，道：“这位兄台好脸熟，想是故人？”
　　 我皱眉道：“阁下认错了人吧？”流妃儿这时见我俩说起话来，也停了脚步望着我们。大厅中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他身上。
　　 我极讨厌这种感觉，却听他笑道：“我不会认错的，你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仍是那么灵气飞扬的，你大哥二哥都还好么？”
　　 这可让我吃了大大的一惊！他居然在我小的时候见过我？还认识我大哥二哥？我一时间已有些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回他的话了，他已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在我耳边低声道：“小丫头，你是在和我抢流妃儿么？哈哈……”
　　 看来他是真的认识我的了！否则不会知道我是男装打扮的女孩子。我下意识向后一退，朗声道：“阁下真懂说笑，我却不认识你，告辞啦！”转过身便走。
　　 耳边犹听道他笑道：“你的彩云归呢？没带来么？”
　　 我心中一震，脚下却不停，径自去了。
　　 走出大门时我犹自气愤，今日真是不幸，想气一气别人反倒让人识出真身份，反击一刀，这一下可受得不轻。他究竟是谁哩？为什么我想不起了？
　　 忽只身后脚步声响，一个略带喘促的声音急急道：“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身去，竟是流妃儿，自路那边飞奔过来。我站定了身子等她。
　　 她跑至我身前停下，娇喘吁吁，满面红晕。有几缕发丝垂在脸颊，反平添韵致。
　　 我微一皱眉，道：“妃儿姑娘有什么重要之事，竟用亲自跑来找我？”
　　 她玉手抚胸，似犹在平息气血，喘息道：“公子难道忘了答应妃儿告知彩云归一曲之曲谱么？”
　　 我眉皱得更深，稍微往前探身，伸手将她凌乱的几缕发丝拂到耳后去，低声道：“那也不用
　　 自己辛苦追来吧，累成这样，又是何苦来由。”
　　 她面上红晕更深，微微垂头，道：“能得彩云归曲谱，妃儿再累也没有关系，而且……”她忽自袖中取出一支细细的淡青竹箫，道：“这支箫为妃儿无意中自一波斯商那里得到，名为伶伦，一直以来带在身边，今日有幸得见公子，认为此箫极适公子气质，故……”她没说下去，声音已带了颤抖。
　　 我心中对这可人美女又多添几分怜爱，我引她为知音者，她竟也有同样心意。我自她手中接过竹箫，道：“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姑娘可是有此意？”
　　 她一下子抬头，美眸中射出无比热烈的光芒，那目光看得我心中猛地一颤，于是我举箫到唇边，吹了几个音。果真是好箫，音色确是动人之极。
　　 她望着我，轻轻道：“惜奴娇？”
　　 我停下来，向她温柔笑道：“正是惜奴娇，姑娘果然是我的知音人。”
　　 她娇躯微颤，垂下目光，低低的道：“能得公子一言，妃儿但死无悔。”语声虽轻，却有说不出来的坚决。
　　 我心头微微一动，没想到这风尘女子竟有这样的情怀气魄，倒极是难得。我收起伶伦箫，道：“在下现在要事在身，不便与姑娘取那彩云归曲谱，请姑娘先回去，今晚子时我必将曲谱为姑娘送去。”
　　 她面上泛起娇羞的笑容，点头道：“一言为定！”我也点点头，道：“去吧，慢慢走，不要再跑了。”她又一笑，别过娇躯飘然去了。
　　 我也转身回去，要回家去问问大哥二哥可否识得那白衣人，刚行得几步，又听有人道：“可否相伴一程？”转头看时，竟然是他。
　　 哼！竟敢要我与他为伴同行，我冷冷道：“我觉得用不着！”
　　 他笑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你把流妃儿从我身边带开，我还没有气，你倒气上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冷哼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流妃儿，我带不带开她，你都不会理会的。”
　　 他笑道：“你这丫头，从小就调皮成性，四处惹事生非，长得这么大了，性子竟一点没变，真是让你大哥二哥宠坏了。”
　　 我一听这话就更来气，看他的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居然充起我的长辈来，嘿，我可看不惯这种人。我大声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别的人可别管。”
　　 他大笑，道：“好啊，丫头，我久仰你的彩云归，亮出来我见识见识吧！”话音未落，突然出手，掌成抓势，向我脸上抓过来。
　　 这不识好歹的小子，居然动上手了，看我不打掉你的大牙！我不闪不避，一挥手，把那支伶伦箫已拿在手中，随手向他打去。
　　 他微一沉腕，变抓为托，掌心已拍上箫身。我一抖手，竹箫闪了过去，斜地里反扫他胸前，箫头急点“膻中穴”。他左手拇指向箫身点去，我只感一股极强大的内力沿箫身传来，一个措手不及，竹箫已被荡开。他一闪身，已切进我空门中。
　　 我心中一惊，手中竹箫化作百千条箫影向他当头罩下，他哈哈一笑，伸指便弹，“嘭”地一声，正弹中竹箫，“喀嚓”一下，竟然断成了两截。
　　 我“啊”地惊叫一声，向后退开，看着手中这半截断箫发呆，他也向后退了几步，拾起地上另一半箫，涩声道：“这……我下手重了，损坏了你的箫……”
　　 我眼前掠过流妃儿带着娇羞笑容的俏脸，怒火瞬地燃烧起来，恨声道：“你赔！赔我箫！”
　　 他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赔你一支。”
　　 我怒道：“你赔得起么？这是流妃儿送我的！你再赔什么也没有用了！”越说越怒，狠狠将手中半截箫向他掷去，反身便走。
　　 “嘭”一声，那箫似乎是打中了他，可是却没听他出声，也没有见他追上来。　 我没有回家，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委屈得想哭。
　　 这时街上行人还很多，京都的夜市热闹极了，我故意涌入人群，借以缓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我看到一家摊，那里卖的是女子的装饰品，走过去看时，发现了一支极精致的钗，钗头是一朵彩色的云，竟暗合彩云之意，不由得十分欢喜，不料问了价，竟要五十两银子。嘿！
　　 我身上现在一两都欠奉！但是心情却好了许多。
　　 突然间很想见流妃儿，于是子时未到，就回家去拿彩云归的曲谱。
　　 大哥不在，二哥在后院练剑，没敢惊动他，悄悄拿了乐谱走了。
　　 流妃儿所住之处是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青楼“玉楼春”，终日笙歌宴舞，热闹非凡。
　　 我举步而入，立时有数位美女迎了上来，热情招呼，我一一报以微笑后，那位“妈妈”已上前来，我马上道：“我找流妃儿姑娘。”
　　 这“妈妈”立刻就道：“妃儿说了，今日不见任何客人，公子还是换一位吧。”
　　 我笑笑道：“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彩云归到了！”
　　 我刚说完，便见一个清秀小鬟越众而出，向我施礼道：“原来是公子到了，妃儿小姐已恭
　　 候多时了，公子请！”当先带路行去。我向众女微微一笑，在她们惊异的目光中随那小鬟去了。
　　 刚走上二楼，便感到一股极强烈的杀气，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到了流妃儿房门前，小鬟退下，我已察出敌人所在之处，竟有三个之多。
　　 我轻轻叩门，低低道：“妃儿姑娘，我来哩。”
　　 房里一声惊呼，门立刻被打开，只听流妃儿大叫道：“公子快走！他们……”
　　 两道尖锐剑气同时从我身后交错着攻至，一道闪亮刀光自我面前闪起，狠狠向我当头劈下，三个人配合得如此之妙，把我的攻路退路全都封死了。
　　 我冷笑，旋身，抽刀。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人能偷袭得了我彩云小刀。
　　 弯弯的刀光闪起，泛起淡青色的异芒，像情人相思的眉，怀念的目光。
　　 两名剑客被连人带剑劈飞出去，口吐鲜血。我向前疾掠，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身后的一刀，彩云归反手劈出。
　　 “铛！”嘿，好家伙，竟能封住我的刀，可惜他忘了我的刀是弯的，被封住之后仍能有变化，刀锋一旋，已急挥直上。“刷”地一声，他的头已潇洒地飞起，喷出满天血花。
　　 我全身浴血，走进屋去。流妃儿已娇呼着扑了上来，不顾我满身的鲜血，紧紧搂住了我，失声痛哭。
　　 我放下手中的刀，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安慰道：“没事了，不要哭。”
　　 流妃儿哭道：“是妃儿不好，差点害了公子。”
　　 我失笑道：“傻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敌人很多，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倒是吓到你哩。”
　　 流妃儿哽咽道：“公子要是有什么事，妃儿也不要活了！”
　　 我叹了口气，托起她的俏脸来，为她拭去泪痕，低声道：“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能够为别人失去。”
　　 她抓了我的手放到心口处，凄凄叫道：“你不是别人啊！你是妃儿的知音人，妃儿甘愿为你而死的！”
　　 我的心头热热的，方要说话，突然感到一股不详预兆，心里一凛，流妃儿已惊叫道：“公子小心！”猛地把我推开。
　　 我身子向左闪了开去，眼角瞥见一抹刀光，竟是绯红色的。然后我就听到了流妃儿的惨叫。
　　 她被一刀斩在了颈中大动脉上，鲜血如泉涌。我怒吼了一声，向那剌客扑了上去。我忘了手中无刀，忘了用什么招式，忘了我是个会武功的人。
　　 我只有一个念头：杀死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我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猛虎般，硬捱了他一刀，便却成功地扑在了他身上，狂踢狂打狂咬，
　　 他的什么刀法招式半点也用不上。
　　 攻得他手足无措之际，我大叫一声，张口咬住了他脖子，膝头一抬，脚尖已抵到他心口，“铮”地一声，鞋底弹出一片利刃来，直插入他的心脏。
　　 他厉声惨叫，双手用力掐住了我的脖子，想要掐死我。我拼了命用力一踹，终于将他一脚踹倒。他身子扭曲了几下死掉了。
　　 这时我已是筋疲力尽，全身是伤，肩头硬捱的那一刀血流不止。可是我已顾不上这些，挣扎着来到流妃儿身边，她竟还没有死，但是血流得太多，已是要不行了。
　　 我把她搂在怀中，把彩云归的曲谱拿出来，放在她手中，她勉力拿起失了血的香唇逸出一丝笑容来，喃喃道：“彩云归，我终于看到你了。”
　　 我伤心欲绝，紧搂了她道：“彩云易散，留不得。”
　　 她浅笑，柔柔的道：“妃儿早说过，为公子但死无悔。如今成了真的，妃儿很是开心，公子不必太过伤心，能为公子而死，也算是得偿心愿了……”她语声渐低，终于停止了呼吸。
　　 我唤道：“妃儿！妃儿！你不要死！我还没有给你吹完整曲彩云归，我还没有听过你唱歌，见过你跳舞，你怎么可以死！”我疯狂摇着她的身子叫道：“你活过来！快活过来！”
　　 忽有人叫道：“陌陌，别这样，她已经死了。”
　　 我一惊抬头，白衣似雪的他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极怜惜的目光看着我。我放开流妃儿的身体，大吼着扑上去，用力捶打他，怒道：“你敢说她死了！你弄折了伶伦箫，我连一样可怀念她的东西也没有啦！”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任我狂打，等我打到累了，半点力气也没有，这才扶住我，自袖中取出那支伶伦箫来，竟然不知用什么方法补得完好无损。他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终于把我的悲伤完全释放，从没有任何一刻，我像此时这般脆弱而无助，亲眼看着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任我怎样做，也抓不住她那已逝的生命。
　　 那一夜，他陪着痛哭的我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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