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紫薇花-个人文章】
K41
□ 紫薇花
2005-06-27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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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写一篇名叫“k41”的文章,以纪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软卧的经历。
起了许多的开头,最终却都没能写下去。在试图倾诉的过程中我发现,任何虚构和艺术化的手笔都严重地阻碍我敲动键盘的指尖。所以我最终采取了这样一种方式,如实地记录我的所见所闻所想。
K41次火车从北京开往西安。我坐在柔软洁净的车厢里,头脑还是蒙蒙的。我有限的坐火车经历都是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度过的,那里充塞着人的体味和火车的腥味,没有这样洁白的床铺,没有这样干净的茶几,没有热水,更没有一次性的拖鞋。当服务员彬彬有礼地问我“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吗?”的时候,我受宠若惊,脸刷地热了一下。那一刻,我非常感谢我的主人,正是因为他突然单位有急事,女主人又不愿意来回折腾,才把到西安老家照看他生病的母亲的任务临时委托给了我。
是的,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家的保姆。他对我很好,他对别人介绍说我是他家的家政服务员。
门把的轻微转动使我从联想的空间里警醒。我不自觉地盯着门。一个中年妇女推门进来,四处张望。她穿着干练,不施脂粉,却让人无法猜测年龄。那张脸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那双眼睛却堆砌着时光的经历。人说人的目光很能说明人的年龄,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她是凌厉的,深邃的,是一个眼神就要看到人深处去的人。我家的女主人曾说过,像这样的女人最是厉害,越是不施脂粉,花在皮肤上的工夫就越多。 女人张望片刻,失望地放下行李坐下。尖尖亮亮的指腹在茶几上一过,挥手招来了服务员。“看看你们这辆车,卫生怎么搞的?而且怎么连个小电视也没有呢?”女人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些柔和,却透着一种气势,让服务员立刻低下了头,去拿抹布来。女人的目光追来,似乎要争取我的响应,我因为并不知道什么是小电视,只好把眼睛对着窗外,装起沉思的样子来。
另一个女人进来了。她的第一声就是清脆的“您好”,问候、点头、微笑,一气呵成,既冲着前面的那位妇女,又适当地照顾了我。第一位妇女,后来我们知道她是美国一私立学校在北京的总负责,姓王,我们称她王老师,此时优雅地低了低下巴,表示了对后来者的欢迎和肯定。后来的那位,也姓王,据她自己介绍是地方行政部门的一个很有实权单位的科长,我们称她为王科长,此时她彬彬有礼地冲着王老师再次微笑。等王科长坐定,王老师又开始了她在我这没有得到响应的话题,“怎么这个车连个小电视也没有呢?”王科长保持着她美好的微笑,柔声地回答道:“到西安的车,只有z19次才有的。”王老师哦了一声,“哎,我这坐飞机晕机,z19又卖完了,没想到车上连个电视也没有,这倒是难过了。”科长点头表示赞同,起身去给老师的杯子里倒水。王老师嘴上说不要客气,手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下铺没有动弹。
两个女人的关系一下子又亲密了一些,开始推心置腹地谈起话来。我坐在一边,如果偶然插进去几句话,她们都会很重视地微笑着有礼貌地看着我。这的确是两个很有修养的女人。
她们的话题是多么广泛啊。她们谈到了西安。我知道了王老师是北京人,王科长是西安人。是北京人的王老师对西安表示了无私的赞美,说那实实在在是个好地方,人很纯朴、物价很便宜,学术底蕴很丰厚。是西安人的王科长对王老师发出了热情的邀请,给她介绍了各种小吃、各种好玩的去处。一时间,我对从未到过的西安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她们谈到了房子。王老师的丈夫是国家经委的一位官员,她们的房子,哦,请原谅我在北京已经呆了三年,我依旧没有听清楚王老师说的是哪一片地段,只是听见她说,那是有钱人和有地位的人才能买到的地段,是身份的标志,是地位的象征。王科长对此倒是很了解的,啧啧地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她们谈到了社交。她们的圈子让人眼花缭乱。我惊奇地听到了国家安全局、教育部、中国人民银行等等一系列经常在新闻联播上才能听到的名词,更加惊奇地发现那里有那么多她们所熟识的,用来消遣的人名。我不由对她们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后来,哦,后来,她们提到了她们家里的保姆。天啊,为什么要谈这个呢,我的脸一定是突然就红了。她们以那样不可思议的态度谈起了保姆,谈到了保姆的不会用洗衣机、谈到了保姆不知道4如何区别五号和七号电池,谈到了保姆吃到了生日蛋糕时激动地哇哇大哭,谈到了保姆得到30多元的裤子兴奋不已……她们确实是善良的人儿,她们是以那样的同情和怜悯的态度来谈论这一切的。而这一切,许许多多与我所经历的又有着那样的相似,我的血液冲到了耳根,我的心在扑扑地跳。王老师骄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我女儿就说,妈,你干吗对个保姆那么好啊!她就是这个身份,就该把她的活干好。想想看,女儿这歪道理也挺对。”“可不是吗。”王科长立刻回应道。
她们还谈了很多,子女的教育,出国的费用、婚姻的维系、感情的危机……可我心慌意乱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也有过买一条几十块钱的裤子高兴地流眼泪的时候,可我的父母一辈子也没有那样的一条裤子;我也有过看着蛋糕激动地直哭的时候,因为我们村里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日蛋糕,我也有过许许多多记忆深刻感动地一塌糊涂的时候,可从来不知道这些时刻在另一些人的口中,是如此的滑稽和可笑。
列车开着,开着,颠簸着,颠簸着,这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啊,这一片良莠不齐的世界啊……
我爬上上铺,听到王老师还在对王科长说,“真想不通你能在西安那种地方呆下去,那种消费水平啊,那种人们的懒惰啊!人是要靠自己去拼闯的。我就打算送我女儿到国外去了,让她好好闯一闯。”没有听到王科长的声音,她一定在沉思,在反省。
不知什么时候,有咸咸的凉凉的东西划过我的脸,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去年她的那张满是泪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我三年前的那张一起,它们都带着咸涩的滋味被压在箱子的最底层了。我睁开眼睛,想对依旧在下铺的两个人说些什么,话语融化在喉咙里,苦苦的,堵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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