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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姬的衣橱 [转载]
□ gxp110
2003-06-11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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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少女时代目睹了母亲背叛父亲,无形里对母亲的鄙夷日渐深重,心理也开始畸形。父亲得癌症去世对她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过分压抑的生活里母女的磨擦加剧,终于因母亲在她恋爱的问题上的横加干涉触怒了她……
1
衣橱暗褐色的门大开着,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象是一扇洞开的通往另一世界的门。这是杰姬的衣橱,挂满了她喜爱过又憎恶过的衣服,藏匿过她疯狂贪恋却又转身陌路的男人,这会儿,衣橱里斜倚着母亲的尸体,静默地半躺着,象一卷疲倦的油画。
青白的日光灯从头顶上泻下来,笼在杰姬的皮肤上,泛着一种浅蓝的有机玻璃的冷光。披在背上的一头漆黑卷发看上去变成了深墨蓝色,象一匹愤怒的章鱼,凌乱地沉默着。她穿着男式的白背心跟橄榄色的粗布裤子,赤着脚从地上一跃而起,心里又愉快又焦急,该选哪件衣服给母亲穿,她可是出了名的挑剔!
自从母亲把衣橱送给了杰姬,母亲就不再象以前那样,把她的每件衣服都挂起来,而是一件件叠齐整,用手缝的白棉布袋装了,还不忘放进去熏衣香包,一摞摞搁在衣柜的底层。杰姬粗暴地把那些白棉布袋子揪出来,提着底肆意地把衣服抖在地板上,一瞬间空气中便流动着一股透明的异香,是母亲惯用的、独有的一种香气。这种无比熟悉的气息叫杰姬心烦意乱,她抬眼望了一眼衣橱里的母亲,母亲安静地瞌着眼睛,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精致的下巴微微向里收着,脸、颈脖和裸露的全身保持着一种颜色,脆薄的苍蓝色。杰姬紧紧盯了她几秒钟,放下心来,手又开始不停地抛洒衣服,只一会儿,她就陷在一片绚烂的沼泽里了。她白衣长裤立在花团锦簇里,有一种孤伶伶、凉沁沁的美。
2
电话铃响的时候,谭殊彦正纠缠在梦魇里。
一直有一团白影子在追他,他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并不贴上身来,总是若即若离,不急不徐。他焦得心砰砰直跳,只想着跑,快跑!可是腿象滞了铅,每迈出的一步都象经过了慢镜头的处理。他提着气终于到了家,层层落锁,正瘫在门后喘息,突然铃声大作,隔着薄薄的门板震得他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他知道是它寻来了,他咬着牙僵在门后。
蓦然谭殊彦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的,他惊跳起来,因为铃声仍在不依不饶地哀号着。
定神。是电话。他跳下床,拿过话筒。
天色微亮,盈盈的光线透过窗帘渗进来。沐在初夏晨光里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叫人忍不住爱慕的男人。结实颀长的四肢配上宽宽平平的肩膀,棕色的皮肤隐隐泛着清洁羞涩的光。他只穿了一条白色的短裤,标示着自己是个节欲者,但如果被点燃,也会百无禁忌地放浪。
我杀了她,用手把她掐死的。清晨的电话线路分外的清晰,声音传过来居然有一种薄荷糖的清甜凉意。
他心中巨震,话筒险些坠地,他很明白,对方说的她是谁。他转了一下脸的角度,整张脸就现在光影里了。黑黑的眉毛,单眼皮的长眼睛微微向上挑着,窄脸,宽薄的嘴唇。这张脸上混合了一些奇异的特质,严峻却又带了一丝轻佻,内敛却又掩不住放纵,气宇昂然但此刻心事重重。
你现在在哪里?他轻声问。光线越来越亮,整个家具摆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可耻。
在警察局,我来自首了,但我坚持要等你来了再带他们去看现场。我等着你。对方的声音温婉如昔,吐词明丽没有一丝喘息。是她一贯的做派,天大的事在她那里不过是吐气如兰,从不期期艾艾。
等我。他撂了电话,冲进洗手间。他以为他也能象她一样从容镇定,他错了,当他发现他满嘴血沫子的时候他知道他错了,因为他把牙膏挤在剃须刀片上放进了口腔。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这个男人,鲜血和牙膏混在一起有一股子清爽的腥气,血沫子成了温馨的粉红色。
一阵恶呕袭上来,他把龙头开到最大,狠了命的漱口,再抬头时,宽平的嘴唇已洗成灰白色,口腔里只有辣辣的痛。他盯着自己的嘴,耳边突然响起她的嫣然巧笑:“你的嘴长成这样,是专门用来接吻的!”
3
眼看着天空亮起来,杰姬还没有选定要给母亲穿的衣服。是的,是的,人死了不重要,谁死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丧服的颜色,黑得够不够正,丝袜的纹路,有没有杂进其他花色。母亲交代过,这个世界,谁管你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家只相信人家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坐在一地的衣服里,神态骄傲的象个公主,只是略带了几分憔悴。终究是母亲教养得好,一夜未眠仍是肩背挺直。
忽的她眼前一亮,揪住一袂衣角从衣堆里扯出一片浅紫色轻雾——是那件青莲麻纱旗袍。是这件了,就是它了,对母亲有特殊的意义,对杰姬又何尝不是?她的嘴角浅浅隐过一丝坏笑,她终究还是恨她的母亲,虽然她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成为自己所恨的人的样子。
那时候衣橱还是母亲的,这是作地区专员的外公死后唯一能证明母亲高贵身份的象征了。走遍整个城市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华丽高大的衣橱,红木质地,深褐色,神秘优雅却又冷淡得象一个梦,一个十八世纪法国宫廷的梦。这是母亲未能如愿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外祖父给她的补偿。
女人最心爱的人就象她最想要的那件衣服,如果得不到,那不管穿什么,就算是什么都不穿,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杰姬记得这是母亲一次酒后失言,就那一次,是杰姬觉得母亲最可爱的一次。
然而母亲是说谎了,要不她不会穿这件青莲旗袍把一个男人带回家来,偏挑了这一件。到死杰姬也会记得这一件。因为她亲眼看着母亲的雪白身体是怎样一寸寸从这清冷的颜色中剥离出来。阴飒飒的颜色离了皮肤却仍留下了蓝浸浸的印渍,从衣橱门缝里杰姬的眼睛看过去,母亲的身体白倒是白,白到泛着莹莹蓝光。象是被什么药水浸泡过一样。
一个下午,整一个盛夏的下午,杰姬动也不动地坐在母亲的衣橱里,攥着拳,脸掩在黑暗里,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的眼睛距离床上的母亲的脸只有十五公分。她就那样冷静地、甚至是欣赏地看着母亲在一个她根本陌生的男人身下委屈婉转着。她用一个六岁女孩的眼睛搜索烧灼着母亲的每一寸肌肤。她用幼稚天真的耳膜承接母亲的每一缕呻吟。直到她晕过去。
蝉鸣仍是蝉鸣,暮霭下绿草仍是如茵。一个跟往日没有丝毫不同的夏天,只有杰姬悄悄改变。六岁生日还没有过,她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蔷薇一样的脸色,从那年夏天起,她的脸颊就一直保持着半透明的象牙白色。
杰姬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四个菜式。番茄鸡蛋、酸豆角肉末、清炒冬瓜、外加一个紫菜酸辣汤。清瘦的当小公务员的父亲开心地问母亲,弄这么一桌子菜,是什么好日子。杰姬一看到父亲展开的笑颜,心里痛得只想大哭一场,哭父亲的无辜,哭自己的隐忍,哭母亲的伪装。母亲早换下了那件充满情色意味的旗袍,恐怕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母亲有这样一件衣裳。她仍是白短袖加深咖啡色的褶裙,衬衣束在裙腰里。她年近三十,但仍不防碍她穿得象个女学生。再说她骨骼纤细、皮肤雪白,根本是没生养过孩子的模样。
母亲的脸上有一种掩不住的恍惚,浑不似她往日里的冷静专注。她直着颈子忙进忙出,父亲爱慕疼惜的眼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杰姬冷眼看着这一对痴人儿,手反剪在背后拼命绞着,间或听到年轻的骨骼咯咯作响。
母亲的心情出奇的好,看杰姬魂不守舍,居然夹了一筷子菜给她。这在以前是不会有的,母亲总是说吃饭要安静文雅,不征得同意给人布菜是很没有教养的表现。杰姬下意识伸出汤勺一挡,一块冬瓜飞出去了。母亲僵在那里,杰姬抬眼直视母亲的眼睛,那样愤恨恶毒的眼神,还夹了鄙夷在里面,黑压压的长睫毛闪都不闪,精亮的眼珠子象两枚钢针笔直刺过来。母亲心中一凛,出于保护本能,扬手就是一耳光,杰姬并未预料,头都没偏,一巴掌结结实实掴在脸上。
好了!就是这件素旗袍!杰姬迎着晨曦,眯缝着眼睛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件衣服,麻纱的有质感的料子庸懒地顺着手腕子滑下去,杰姬的心有一瞬间的绝望。她摆一下头,脸上又是另一副表情。她真是愈发象她的母亲了。
4
谭殊彦站在街口拦车。昨晚下了雨,整个城市清新的象婴儿的皮肤,细致清香。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少,脸上都带着一夜凉爽酣睡后的新鲜神气。美妙的早晨,绚丽的未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殊彦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那么我呢,等待我的未知又是什么呢?
杰姬就是那种女孩,单单她一个的时候,清瘦白皙,不言不语,根本不显山露水,但一把她放到人堆里,她就扎眼起来,人头攒动中偏就能一眼看见她。
殊彦就是在一屋子黑压压的脑袋中抬眼就望见了她。这是一间有名的英文补习班,男女老少铁了心,不管不顾地要拿英语成绩作浆,奋力划过太平洋。殊彦三十二岁,硕士毕业后留校教了七年书,女朋友谈过两个,做爱一千多次,总也不能从讲师升到副教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目前单身,闲暇给补习班讲课赚外快。人人看他青年才俊,锦绣前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苍老得随时都会死去。象是祖父埋在箱底的线装书,拿出来光看装裱还是很能唬人的,翻开看书页子已被蛀得斑斑点点,象是一张生满了雀斑的脸。
明亮的教室灯光下,她,那个叫杰姬的女子简直是硬生生蹦到他眼里来的。还没上课,一屋子的人东倒西歪,或窃窃私语,或邋遢散漫,只有她,跟这混乱龌龊的底子极不相称,仿佛置身于富丽殿堂里一般,脊背挺直端坐在那里,一头乌黑的卷发结了一条辫子,象牙白的肤色拒人于千里之外,浓重的眉毛斜进鬓角里,眼垂着看书,睫毛象两弯黑色的弦月,旁若无人地悬在那里。
重重一击。这是殊彦当时的感觉。这个女孩子实在算不上多漂亮。紧接着他就在心里开始挑她的毛病:眉毛太浓,嘴巴太大,颌骨太方,肤色太腻,可她又那么出挑,那么安静,那么自在,浑不把你当作一回事。岂止是你,整个世界都仿佛不在她眼里。
那一个晚上,殊彦什么都看不见,晃来晃去的只是她明眸凝视的眼光。
终于有一天,殊彦明白了,杰姬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具,交替换上,分寸拿捏的丝毫不差。一陷在人群里,她自然而然就背心笔直,下颌微收,脸上一副冷漠疏离,举手投足文雅得象个贵族。可私下里,你不能想象她有多顽皮,偶而害羞,脾气暴躁得象一头总也吃不饱的小猫,随时张牙舞爪的就上来了。
但有一点,她的心是个层层叠叠裹了的盒子,你可以走近它,你也可以一层层撕开它,但她很聪明,她知道什么时候叫停,想违抗她的意旨再深入一点是断不可能。她骄傲地保护着她的内核,抗拒着别人,不知不觉也疏远了她自己。
5
杰姬下楼出门,有片刻的犹豫,最终她还是脱下了叫她无比舒展的男装打扮,换上长袖衬衣和蓝灰褶裙。当初,死命忤逆母亲的巨细安排,偷偷买男式T恤跟卡其色西装短裤,跑到学校里换了穿;如今,母亲死了,她却脱不了无形的桎梏,仍是按照母亲的审美眼光来穿戴。惯性,从皮肤渗进去,在骨骼上烙印,颠覆所有的器官。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不露痕迹。
心寒。
好了,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考虑考虑:母亲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爱过父亲。
没有!杰姬步态轻盈地走在清冷的街头听到自己又大又坚定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吃饭的时候,不许说笑,要闭紧嘴巴咀嚼。喝汤也断不能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母亲永远象一个最机谨的谍报员,竖着耳朵听你发出的每一点异动,动辄得咎。杰姬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从懂事起就没有胖过!她曾经多么羡慕地看着一个同学在妈妈面前将面条一根一根地挑着吃。她妒忌得发狂!
穿衣,裙子永远要在膝盖以下,衬衣的袖扣要系得紧紧的,肩膀端平,双腿并拢。说话眼神专注直视,口吻轻声低语。晚上忘了刷牙,就会召来母亲用衣架的鞭打。父亲,不被母亲所爱的温文的父亲,夹在两人之间,心疼女儿,又不愿得罪妻子,只有叹气。为此,杰姬暗暗恨过父亲,直到他死去的那番话,才恨意全消。
喉癌晚期。杰姬等在父亲的病房外,心里怕得发抖,牙关打颤,却面色平静,只在心里疯狂哀求:请不要带他走,请不要带他走,留下我一个人。
母亲出来了,头发仍然是一丝不乱,下巴微扬,喜怒哀乐全不在脸上。她永远是这样,就象她谆谆教导杰姬的一样,把什么表情都挂在脸上,是下等人的表现。可现在不一样,这是她的丈夫,他快要死掉了!杰姬的眼睛在母亲脸上探寻着,哪怕有一丝的哀伤也能叫杰姬有勇气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但,没有。
她甚至没有用手碰一碰杰姬,她只是说,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恐惧变成了愤怒,你跟不相干的男人偷情可以原谅你,你对女儿吹毛求疵、苛刻严厉可以原谅你,你这样冷漠地对待一个同床共枕了十五年行将死去的人,绝对不能原谅!
杰姬毕竟是她的女儿,终于没有吼出声来,挂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冷漠神情进去了。
门在身后还没掩上,杰姬的眼泪就下来了。父亲的形销骨立叫她绝望。
喉癌,已不能说话了,父亲示意她取了纸笔,她含着泪看着那支被父亲执在手里的2B铅笔慢慢变大,变模糊。
你母亲不容易,这些年她心里很苦,你要好好待她。这是父亲的绝笔。他到死还惦记着这个根本没爱过他、背叛他的女人。
杰姬大滴大滴的泪坠下,灿若春花,水做的花。
6
一辆红色TAXI停在面前,殊彦开了车门,正斜身进去,迎面走过来一对母子。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僵直着身子被妈妈拖着走,面带倦色的妈妈紧蹙着眉,嘴里满是不耐: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小孩子字正腔圆回道:我昨天已经通知过你,我决定今天不再去幼稚园。
殊彦笑出声来,眼见着那对母子走远,胸腔里却浮上来柔情无限。
往日里下了课,学生们作鸟兽散,殊彦也不会有片刻停留,跨上他的破单车,转瞬就蒸发在夜色里了。这辆车,殊彦骑了n年,一直说要换,可总也舍不得。在大学里待过的人都知道,车越破越安全。殊彦也老拿这一点理由来留着它。终是破到不能用,扔到生物楼后面的停车棚让它自生自灭。两天后,装作无意经过。
咦,在这里碰到你!
单车佝偻着身子杵在那儿,愁眉苦脸却又忠心耿耿。
殊彦又领回它,花了足以再买一辆二手车的钱把它翻翻新。从此人车合一,不再分离。
可心里装了那个小姑娘,翻身上车的动作就没那么倜傥了。人群中,他远远看着她,微笑低语,近身不得,临到她单身一个,安静在车站等公交车,他又没了勇气。
好,下次只要她对我笑一下,我就马上过去跟她说话。不知道这是他下的第几次决心了。
天可怜见,机会终于来了。
跟往日一样离了人群,她朝车站走去,殊彦推着车,心里一遍遍默唱赵传“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然而搬出赵传也没用,他缩短不了殊彦跟她之间至少二十米的距离。
杰姬到了车站并未停留,殊彦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有半秒种的凝滞,背挺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只有痴恋的人才有这般火眼金睛的眼神!
殊彦被一种新鲜又兴奋的情绪控制了,握着车把的手开始出汗,他的心砰砰直跳,跟了上去。
到今天殊彦还记得那天晚上杰姬穿了一件湖蓝格子的背心裙,背后一排圆薄的小白扣子,象散落在溪边岸上的洁白卵石。夏夜的习习凉风拂过,掀起她的裙摆,伞开的裙袂象温柔的浪花涌着她。殊彦看着她美好的背影,不急不徐地跟着她,想着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也心甘情愿!
他看着她突然弯腰,身子隐在路灯暗处,再起身,手里多了一双白色的鞋子。
她,斜挎着她的大书包,一只手提着鞋子,赤足在街灯下走起路来!
殊彦疑是在梦里,眼前分明就是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再也没可能爱上别的女人,就是她,只有她。
他提气赶上去,破单车也快乐的哐当哐当响。
我带你回去,好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仿佛怕惊吓了她。
她转过头来,路灯下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脸。挑着浓眉,端着嘴角,明亮的眼神直直落在他脸上。他知道她在辨认他,那一刻,他突然好害怕她不认识他。他胸口一窒,随即就有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因为她认得他了,她笑了。
殊彦终于明白了中学课本里的冰雪消融,如沐春风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师。她微笑唤了他一声。但马上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赤脚,抬脸,闪过一丝羞涩,转瞬又恢复了落落神色。
殊彦心中一动,象有一只柔软毛皮的小小动物从心底嗖的窜过,又心酸又眷恋。那一刻,他觉得“老师”是世界上最性感的称呼了。他几乎要失声请求她再唤他一声了。
干吗要脱了鞋走,痛不痛?她的笑靥鼓励了他,让他有勇气说下去。
痛,但穿了鞋更痛。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听上去乖巧又清爽。
那你可以坐公车回家,上了车再脱好了。他是真心心疼她。
那怎么行,我脱了鞋走在夜晚的街上,不舒服但很自在,而且蛮可爱的,好象流浪的感觉,要在公车上这样,脚不受罪了,心里憋气,人家看我也会很低级。她振振有辞地说,殊彦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一下,象小狗耸了鼻子去闻牛奶盘的样子。
这是她的逻辑,虚荣心的逻辑,但殊彦根本无法抗拒。
美妙的、独一无二的、转瞬即逝的那个夏夜,印在殊彦的脑海里,经过回忆不停的打磨,愈发的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风继续吹,温柔的夜里飘散着令人疯狂的醇香。街灯明亮的马路,靠在他的背后坐在他的单车上,她象一朵无语的百合轻轻绽放。风拂过他和她裸露的颈脖、乌黑的头发,吹起她蓝色的裙子。墨蓝的天,星星紧随着他们,片刻也没离开他的视线。它们温柔地俯瞰着他们,忽忽的风声过后,几乎可以听见星星浅浅轻笑。
7
街上人还少,杰姬打定主意走到她要自首的地方去。终于自由了,解脱了母亲也解脱了自己。她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跟身边走过的人没有两样,可以坐在街头喝豆浆吃油条,可以把头发随心所欲染成五颜六色,可以在牛仔裤的裤腿上恶狠狠剪上十个八个窟窿,可以不管对方有没有钱,只要喜欢就跟他上床,可以跟主任撕破脸皮甩手而去,打了包裹一路喝白水去边远山区,可以不高兴了就大声嚷,撒泼哭闹歇斯底里。总之,无限种可以。
然而,她终于没有挤身进去,跟一堆陌生的人在脸对脸不超过5公分的距离里吃早餐,她也仍然爱惜她漆黑的发丝,鄙夷着出现在人家脑袋上的赤橙黄绿,
她在意她灰蓝的裙褶是不是烫的平整,她也只跟一个男人缠绵爱恋过,
她甚至想着是不是晚一点打个电话回局里,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但此刻比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要冷静清晰。
我要回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就象《薄荷糖》里那个男人站在隧道口面对呼啸的火车,大声嘶喊:我要回去!
回到哪里去?
回到昨天晚上雨停了的后半夜里,象掐住一个布娃娃一样的掐住母亲的那一刻里?
回到之前的雨夜里,去找殊彦,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愿看到的那一幕里?
回到母亲听说自己要辞职,二话不说,一巴掌甩过来的那一天里?
回到得知母亲替自己改了志愿后,无比愤怒却又忍气吞声的那一刻里?
还是回到捧着父亲的骨灰,泪都哭干了,又孤独又害怕的那一刻里?
还是更远一点,回到仍然拥有绯红脸颊,无知又天真的六岁以前去?
回不去了。
安置了父亲的骨灰,一个生命就浓缩成一块冷冰冰的碑石,坚硬、固执。杰姬控干了她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全部给了这个她认为唯一爱过她的男人。她象一枚苍白的蝴蝶标本,看上去是完整的,只要轻轻碰触一下,就会碎成齑粉。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跟母亲两人。她扶着门框,定定看着母亲背对着她,把衣橱里的衣服取出来打包。她突然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为什么死去的人是父亲,不是母亲?
你父亲去了,我想着是把大衣橱腾出来给你用,以后你就睡大房,我搬去你的房间。母亲仍是背对着她,手上不停,嘴里交代着。
杰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扯过母亲手里的衣服,嘶哑着嗓子嚷嚷着:我不要你这见鬼的衣橱,我要我父亲!
她的唾液喷到母亲脸上,母亲抬手拭了一下,没有表情,她象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平视着杰姬。沉默。听得到彼此血管里液体流动声音的沉默。
十五岁的杰姬崩溃了,她瘫倒在母亲脚下,没有眼泪,象一头绝望的幼兽呜咽着:妈,妈妈,请你别离开我,请你爱我一点点。
这是记忆中仅有的几次,她喊她妈妈。
母亲顽石一样的站着,杰姬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抽身出来,低声说了一句:这就是我把你教养成的样子。
那一刻起,杰姬是彻底死了心。
母亲的爱太有限,她在若干年前,统统给了那个被她父亲利用权势弄到几千里之外的男人,她再也拿不出一点点给别人了。
杰姬再也没有跟母亲企求过爱和温情。她也不再有眼泪。她在母亲的调教下长成了一个谈吐温和,举止文雅的女孩子。但她身上总象是缺少了一样东西,太过于苍白,从不激动,象一朵沉静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放就死在梦里了。
衣橱给了杰姬,母亲认为杰姬也到了是一个女子而不再是孩子的年龄。她瞧不上市面上的东西,总是说太繁复,没有哪件是上得了身的。她亲自去买了静色的棉布,想了样子,送到相熟的裁缝那里,做给杰姬穿。
她督促杰姬的功课,没有比成绩糟糕更能显出一个女生的愚钝。她决不能容忍她的女儿表现得低能。
她告诉杰姬,这个世界根本是一个势利的世界,从不会有人真正在乎你是个怎样的人,人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你表现出什么样子,那就是什么样子。
十六岁,杰姬开始收到情书,家里的电话有男生打来。她告诫杰姬,永远不要委身于一个男人,否则他就会鄙视你。
是的,母亲说,母亲说,母亲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碰到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如何开了心扉去爱一个人,心被伤害了如何舔伤口,想要倾诉如何开口。
母女俩在同一屋檐下,有时候整夜都不会有一句话。杰姬按照母亲的安排,一丝不苟穿着得体的衣服慢慢长大,也许还带着恨吧。母亲的眼光是得意的欣赏,杰姬枯萎到渐渐失去爱别人的力量。
每到一个新环境,杰姬就把母亲教的那一套拿出来使,很快她就发现,这是一层完美的保护色,掩饰住她内心的虚弱和羞涩。没有得到过母亲疼爱的女孩子原本是自卑的要命,但偏偏表现出来的是又坚强又独立又傲慢的性格。人人爱慕她,却又不敢碰触她。
母亲看着杰姬,是真心地快乐,她的爱已经透支得干干净净,早已是个没有负担的空壳,只有物质的、机械的、周而复始、完美无缺才会让她有感觉。杰姬不同,她的爱还从未见过天日,仿佛是睡美人的玫红嘴唇,只是在耐心等待,而不是死去不再醒来。
8
谭殊彦坐在车里,门窗紧闭空调大开的车厢里有一股隔夜米粥的哈喇味儿,他摇下窗玻璃,探头出去。新鲜气息从鼻腔卷入肺里,象带了毛刺一样,有种辣辣的爽气。
拜托,走快一点吧,我怎么受得了她一个人在那儿巴巴地等;但,还是慢一点,我还没有想好见到她该说些什么。
他低下头,无望地盯着自己的一双手,面色平静。谁也看不到,只有他自己知道,低垂的眼睛里仿佛有火要引出来,直窜窜烧到手上去,再燃上胳膊,直至蔓延全身,成了一块焦碳,也就不会心痛了。
可怎么能不痛,一想到她死命拽着他舍不得松手、孩子气的满是泪痕的脸,心就痛得不受控制地猛跳。她还是做了,她怎么下得了手,她那样一双纤细的、白到半透明的手!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有我了,只有我了。
杰姬,我跋山涉水、兜兜转转,忽略一切风景,放弃所有可能,原来仅仅是因为你,因为你在这里等着,要与你相遇。
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忽然笑了,无声的笑,象一枚树叶坠入湖面,轻轻荡漾开的涟漪,很是动人。
比心跳,比呼吸,比凉爽空气更实在的结果,就这样赤裸裸、红艳艳、大咧咧、不管不顾地矗在这儿了。殊彦的心反倒定下来了。他换了心情,仍是看着自己的手。手,当初甚至不敢牵她的手!
殊彦虽不是多话之人,但对付姑娘的基本技巧还是不成问题。狂妄一点说,只要他成心想要,没有他得不了手的。女孩子他看得很透,虚荣心再加一点崇拜感,满足这两点就行了。以前的那两位姑娘,一样的心动、走近、纠缠、烧灼、暗淡,直到味同嚼蜡,不刷牙都敢去吻她,关系也就到尽了。奇怪的是,每每到了这种尴尬如同鸡肋的时刻,总是对方善解人意地提出分手,让殊彦松懈之余还有一丝愧疚。说是愧疚,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良心罢了,在连他都不知道的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兀自骄傲冷笑着:女人嘛,不过如此。
所以他用他以往的经验,风花雪月的东西来魅惑杰姬,而且是迎着她雪洌洌的高贵气派,鼓足了勇气的。
他要吟风颂月,她偏问他:你有钱吗?
他要碧海蓝天,她就问他:你有势吗?
几个回合下地,他垂头丧气,何曾见过这等天真无邪却又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心虚但老实地回答:住的是单身宿舍,骑的是破单车,32岁了还混不上个副教。他说着说着,竟真的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起来。
那她一定看不上你。但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杰姬热烈地直视着他,嘴里仍是慢慢地说。
仙乐也不过如此动听了。殊彦被这直白的表露弄得几欲晕厥过去,意料之外的反应带来的是巨大的惊喜。那一刻,他只想拥她在怀里,表达自己的感激。
象所有怀才不遇却又觅得一个红粉知己的知识分子一样,殊彦立着,体会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婉约情绪,怔怔然竟真的忘了去抱杰姬。
她仰着头,美好的脸庞眉目如画,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他。他叹了一口气,绝望地伸手揽住她。隔着薄薄的棉布,他能感到她的纤细骨骼,不能承受一样,象猎人枪口下的瘦弱小鹿,骨间惊恐得轻轻作响。一阵久违的辛酸象漫漫薄沙掠过他,兜头兜脸地罩住他,逼得他一阵气窒,眼泪险些都下来了。他手上使劲,恨不能把她镶嵌到自己身上来,半边脸埋在她的黑发里,看不见,也听不见,世界重回黑暗的本源。他终于哭了,放心地哭了。
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重见光明,他低头看她。才觉得她的两条胳膊象小孩子一样,紧紧攀着他,湿漉漉的脸颊有一种醉心的酡红色,眼睛拼命闭着,只剩下惊恐的睫毛在蹦跳。
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感到被需要,他感到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掀开了,心底深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被激活了,不可遏制地要散发出来。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从他口腔里出来,似是带着一股芬芳。
他听到她低声喊了一句:爸爸。她睁开眼。他诧异于她的改变,只一瞬间的拥抱使她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她神采飞扬得象是水晶做成的人儿,光芒四射得叫人不能逼视。迎着她的眼波流转,不知为什么他又是一阵心酸。
嗨,是我呀。他提醒她。
她笑了,带了一点羞涩。“只有我父亲这样抱过我。”她解释。
那你是嫌我太老了。他嘴里打趣道,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难受什么。
就这样刚刚好,我不喜欢跟我一样大的小男孩子。她不会恭维人,说出来的赞美也不中听。
你刚才说她看不上我,“她”是谁?他想起这一茬儿,问她。
我母亲。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下巴微微抬了一下。一副戒备的神情。
他还想要再问,她打断他,急急地求恳:请你再抱抱我好吗?
她的脸搁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到她喃喃低语:我知道,你是我的救赎。
9
是,母亲、衣橱,这一切都是坟墓,只有爱情是救赎,谭殊彦是她的救赎。杰姬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想到殊彦,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这么多年来,她发现她象一株菟丝花一样,懒洋洋地攀缘着母亲的安排,或者说更多的时候她不太确定她究竟是谁。说是杰姬的衣橱,但里面挂的每一根纱都是母亲的灵魂,杰姬任由它们裹着她,只在层层华服、雪白肌肤下面,隐隐躲藏着一个喜欢逃避的白羽天鹅,等着它的王子来认出它,解救它。
日子原本就可以这样过,一直这样过。反正大学也是这样被安排了,工作也是这样被安排了,还剩下什么?如果母亲同意她恋爱结婚生子的话,那简直是眼睁睁、一目了然、白纸黑字就在眼前,毫无悬念。
但是。
杰姬发现了那封信。
那不是父亲的笔迹,应该是那个男人给母亲的信。
夹在一套旧版的《红楼梦》里。轻薄的纸质,被摩挲过太多次显得柔软又疲惫。
“…… 叫我怎么忘了你?白色的短袖配上宝石蓝的圆裙,整夜的在我的梦里回旋。在我眼里,只有你配得上这样的颜色…… 你不会老,永远也不会老,只要你穿上蓝裙,你又是我最年轻最心疼的那个你了……
杰姬倒抽一口冷气,哐当一声开了衣柜,那套白衣蓝裙赫然便在眼前。这当然不是母亲穿过的那一套,但完完全全是那一套的翻版。杰姬手脚冰凉地套上白衫蓝裙,是了,当初自己不愿穿,总觉得样式土了点,但母亲不知为什么,很是兴奋,脸潮红着,一个劲儿地说:穿上一定好看,一定好看。
母亲那天的表情又回来眼前,她看着杰姬,贪婪地打量着杰姬。
原来。
杰姬突然心中雪亮。
母亲是在用她的那个他打量着杰姬,用心爱人的眼光一寸寸打量着最美最年轻的自己。心酸、骄傲、叹气。
杰姬又疯了一样奔到母亲屋里,有一桢母亲的黑白小照,是她年轻的时候立在一块岩石上,风很大,一头黑卷发象蛇一样乱舞,白衬衣,看不出颜色的半截裙。应该就是这套衣裙。她心爱的人念念不忘的衣裙!
杰姬看着镜子里跟母亲一模一样的卷发、神情、打扮,一阵毛骨悚然。
她,成了母亲的替身。
她抬眼望着一柜子简洁却过时的衣衫,心中一阵冰凉,彻入骨髓。
那一刻,她下了决心,她要选定从现在开始她看到的第一个顺眼的男人,救她出去。
她坦白了她对男人毫无经验的心灵,睁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
她看到了谭殊彦。
读英文补习,不是为了出国,她对那毫无兴趣。她受不了整夜整夜跟母亲之间的静寂。只是为了打发时光,没了功利心,分外地显出一份从容。
第一眼的殊彦就让她想起父亲,那个痴情温和的男人。他们都是那种不快乐的人,干净清爽却总是带了一股子落魄劲儿,象某种沉色的植物,散发着腐败浓郁的味道。这种味道叫杰姬感到安全。也不知为什么,太明亮的东西总让她心慌,太年轻旺盛的生命力叫她惭愧不已。
就是他了。可惜她并不知道怎样去讨他的欢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他发现她。发现天鹅的羽毛下是一颗委屈公主的心。
所以当她那天在路灯底下辨认出他,她笑了,她知道父亲在遥远的夜空里一定也笑了。她小心地快乐着,生怕太过挥霍,幸福转眼成空。她笨拙地投身在他怀里,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眼泪鼻涕也来凑热闹。她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说话可以不经大脑,被吻烫得大声尖叫,还有那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宠爱,密不透风地将她环绕!
爱情,这么好。
有多少次,她宁可死,也不愿回家去。每次跟了殊彦,一路向家走,她就在心里默默祈祷,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请你再长一点点。然而快乐袭来,她也顾不了这些。但眼看着家越来越近,她的脾气就开始烦躁。象小孩子一样,随便一句话,就能惹得她不高兴,她赌了气,手里却舍不得放开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心里越是痛的厉害,脸上越是决绝。
殊彦几时见过这种纯粹的孩子式的不加掩饰的依恋,也变得易感起来,总是要耐了性子狠了心,劝她上去。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不回去,终究还是要回去。杰姬恨母亲,更恨自己。她害怕回到那个刻板的沉沉坟墓里去,但她没有勇气,她还怜惜着母亲,她还牢牢记着父亲的话:她也不容易。
她发现她又心疼母亲的时候,她就更恨自己。
回来了。母亲永远是不动声色,杰姬拿不准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恩。杰姬简短地应了一声。头一低,想回自己屋里。
你是不是恋爱了,这些天总是回来的这么晚。母亲并不拦她,声音闲闲地说。
听得杰姬心惊。她回头对着母亲笑说,没有的事儿。笑容没有穿透力,顺手拽过贴在脸上装装样子还行,声音里却是干瘪得叫人怀疑。
没有就好,我跟你说过,等你过了23岁再谈也不迟。你那眼光,还能挑个什么好的!母亲接着说,不知是不是信了她。
杰姬脸上一阵燥热,血象一个巨浪涌上来,几乎要掀翻了她。她恨不能拿手指戳到母亲脸上去:我的眼光,我的眼光怎样?你的父母毁了你的一生,你就铁了心也要毁了我的一生?
心里早已是排山倒海,脸上却平静得跟死人一样。这就是母亲调教出来的杰姬。
母亲回房,磕上门。杰姬纹丝不动立在黑暗里。她虚脱得要倒下去,伸出手,抓在虚无里,扑了个空。她踉跄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母亲的门缝里还透着一缕探头探脑的灯光,冷冷斜睇着她的表现。
她进屋带上门,衣橱的门不知谁打开了,黑洞洞地对着杰姬。她纵身进去,把头掩在冷冰冰的衣堆里,只希望这黑色的阔嘴将自己吸了进去。哭泣和眼泪来不及挥发在空中,就被充满灵性的衣服承接了去。
10
第一次要她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安静地坐在车里,温柔地回忆。浑不似去见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女人的悲戚模样。倒象是他的爱人白衣胜雪,披散着海藻一样的长发,坐在樱花树下,象一个神话一样,在等着他。
有多少次,他抱着她不能自抑。花瓣一样的肌肤在他手里泛着无邪的光,总是激起他的疯狂。他痛恨着她的无知,恨不得撕碎她。她象对着父亲傻笑的、光着身子沐浴的小孩子,还不停地把水泼在对方那张苦恼的脸上。
他想要她,可无法说出口。说不出口,就加倍地想要她,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所有对女人的经验根本不管用了,他象一个傻瓜一样等着她的垂怜。甚至有一阵子,他认为他是为了跟她做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她要是跟别的女孩子那样,婉转一点、欲说还休一点,可能他就已经把她带到床上去了,可她偏是一到他面前,就卸去所有伪装,赤条条心无芥蒂。你能对一个孩子怎样!
那天他们先说着什么,好象是布拉德。彼特的《角斗俱乐部》,两人一样爱这部片子,杰姬说她尤其喜欢片子里血腥的昏暗,殊彦记得自己问她:你一个小女孩子居然对血腥上瘾。
她低头嘟哝了一句。我是对你上瘾。
他没听清楚,手放在她的肩上,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对你上瘾!她扬起下巴,大声愤怒地重复。
他呆住了,“我喜欢你”、“我爱你”,听过千万遍都不止了,从没有人对他说过“我对你上瘾”这样的话,况且是这般苦恼的、带着病态的、无何奈何地吼叫出来。
他不能再说他的心苍老得要死掉,他只觉得是甜蜜得要碎掉。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白棉恤,深蓝布裤,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篮球鞋。他才发现仍然保持着学生时代的穿衣习惯,简单是简单,太粗糙了点。
而他面前的她,做工精良的白衬衣,拦腰系了一条颜色纯正的墨绿色中裙,跟裙子一个色系的细带平底凉鞋。清新文雅得象一株小白杨。此刻她正抬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满脸的倔强还有委屈。恐怕还带着自己要偏离轨道的恐惧。
你根本没喜欢过我,是吗?她见他不言语,心有些慌慌的,只能靠说话来掩饰。
我怕我是太喜欢你,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叹了一口气,低沉但清晰地说。
那…… 那你怎么解决你的需要?谁也没防着她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他愕然,她自己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眼睛不能看他,别着脸,颈子仍是直着。
他的心一阵痛,想说什么却张不了口。
我们做爱吧。她回过头,脸涨得通红,勇敢地说。
那是他第一次到她家。
干净清爽的两居室,褐色系列的家具,精致却过时。柚木地板仍然光滑但已很有些时日,淡黄墙壁,雪白床单。
两个女人的屋檐,充满阴柔气息,让殊彦在炎热的午后感到隐隐凉意。
杰姬让殊彦等在客厅,她躲进大卧室里,再开门,殊彦愣住了。
她站在门框里,身上是一件青莲色的旗袍。旗袍裹着她瘦板板的身子骨,有点大。一袭卷发放下来,快垂到腰了,有一种华丽张狂的美。他走近些,端详着她,衣服把她的眼白衬成浅蓝色,把她的脸、她的一截子颈脖、她的胳膊、她的小腿,她所有裸露的皮肤全部映成雪蓝色,就是那种被月光映照的雪地的颜色。
他无法再近些,因为呈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副画,配了画框的工笔画。他不知如何走入画里。
她伸手过来,只一瞬,他就跌进画里去了。窗帘掩上了,整个房间里一片暧昧冰凉。
他不知怎样爱她,怎样应和她才好。仿佛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盛宴,她献出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眼泪,她的骄傲,她的狂喜,她的苦恼。任何人见了这样的一幕,只会为她的纵情之舞,她的不管不顾而心酸落泪。
她仿佛是拼了命要把她22年来蕴积在心底的爱一次挥霍殆尽。
当她再一次被高潮击中的时候,她承受不住,呕吐了。
殊彦把一切弄干净,回身看她,发现她洗了脸换了一件白衬衫背靠衣橱坐在地板上。头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整张脸,眼睫毛沉甸甸地半合着,脸颊隐隐透着蔷薇的颜色。他走过去,俯下身,她懒洋洋伸出胳膊,紧紧箍住他的脖子。
此刻她又成了他的孩子,毫无遮拦,没有退路的孩子。
他拥着她,听着彼此的心跳,半晌无语。
她突然象一只蚱蜢一样从他怀里蹦出来,伸手去扯他的衣服。他兀自懵懂着,秀气的长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她已经恢复了她平日的冷静矜持。他看到她轻拧着眉毛,快速却清晰地说:她回来了。我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
谁?他看她一脸的严肃,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母亲。她的脸绷得很紧。
那很好,你可以介绍我给她认识。他笑了,嫌她有点小题大做。
你不明白。她简短回答,不做解释。她抬头环视一圈。
你进去。她指指落地衣橱。
他不禁莞尔。可看她亮晶晶的眸子,端平的嘴角,知道她不是说笑。转念他象是又回到小时候,有点好奇,又带了几分刺激,没有反抗就依言行事。
高大的柜门掩上,殊彦沉入黑暗里。异香盈鼻,各种质地的纤维没有声息地摩挲着他。他脑海里蹦出来一句话:SKELETONINTHECUPBOARD。
他笑了,竖起耳朵听外间的动静。他依稀听到不同于杰姬的一个女声,一样的低声,很有教养的样子,但实在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他百无聊赖地等着杰姬允许他出去。光线从衣柜门缝里透进来,殊彦慢慢适应了黑暗,他抬头打量着高大的橱壁,一件件衣服用衣架撑了,悬空下来,在昏暗中仿佛一个个无头也无四肢的魂魄,直直地朝着殊彦过来。
只是念头一闪,手心就开始出汗,他僵着身子,口舌发干。
杰姬,快来救我。
11
此刻杰姬安静地坐在宽大明亮、线条简单的办公室里,等着人过来给她做笔录。
殊彦,我想着你微笑时的脸,让我有勇气孤单。
都说生命只有一次,可她因了他,获得了重生。当他全心全意爱了她,她所有的遗憾跟亏欠都得到了补偿。
她决定跟母亲摊牌。
殊彦送她到楼下,她心里装了事,少了往日的痴缠。轻轻吻了吻他,就上楼去了。
母亲立在窗前,没有开灯。
妈。杰姬轻声轻气地唤她。
母亲象一张剪影,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啪!杰姬开了灯。光线象一匹雪亮的刀刃,无情地斜劈过来。
她看到母亲的脸。她宁可看到一个死人的脸。
面如死灰,泪迹纵横,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象骷髅一样。她的嘴抿得紧紧的,下巴象岩石一样坚强。但杰姬看到她手里攥了一张纸,她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情绪全部暴露在那只手上了。杰姬注意到她那只手青筋毕现,隐在皮肤下不能控制地突突直跳。
杰姬鼻子一酸,走上前去,只想把这个年华老去的妇人拥在怀里。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
她的手还没有碰触到母亲,母亲伸手一把打开她。
他死了,我不再需要拿婚姻来跟自己赌气的时候他死了。母亲绝望地、一字一顿地说。
妈。杰姬从没有见过母亲这样,她有点害怕。
你,还有你那死去的父亲,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 母亲情绪激动着,一句话没说完,气就跟不上来。
杰姬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怨毒的妇人,突然怒气勃发,吼出声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父亲,你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的良心?你喜欢谁你就跟谁去,你拖了我跟我父亲当陪葬,这会又来埋怨!这么多年来,你几时对我父亲笑过?他死的时候也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是不是那个男人死了,他怎么不早点死,你念念不忘他,他不是到死也没来接你吗?
母亲立在她面前,身子象是摇摇欲坠的积木,抖得不象话。眼睛和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母女俩在灯下苍白着脸,对视着。嘶吼过的空间静寂得可怕。只听得书桌上闹钟的声音不知悲喜地沿着时间的轨迹走远。
数日无话。
杰姬心被煎熬着,永远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跟母亲说殊彦的事儿,终究是不行。反正狠话也说了,脸皮也撕破了。她心一横。
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戴了眼镜在台灯下看书。
我交了个男朋友。杰姬对着空气宣布。
没有反应。
我是来告诉您一声。杰姬气结,又加了一句。
没有反应。母亲象沉在深海里,杰姬的声音穿透不过去。
杰姬掉头走开。手脚冰凉。
约个时间叫他到家里来吃饭,我见见他。母亲终于发话了。
12
马上就要见到她,谭殊彦真正开始心慌。杰姬难道是为了自己,掐死了母亲?他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仿佛是在冬天的大雾里,眼睛明明是睁着的,手脚却不知安放到哪里。他的生命中经历的死亡太少,母亲因病去世是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但他一直跟自己说、跟妹妹说,母亲去了是真正的解脱,她到天上享福去了。有一个时刻他是真心希望母亲快点死去,他忍受不了她那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样子。
他心乱如麻。杰姬的母亲,他见过一次。
那是他第二次去杰姬家。杰姬很紧张,他知道她一紧张就不说话。他只好不停地安慰她。直到他见到她。
猛一看,两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做母亲的那一位年纪大一点、声音低沉一点、举止更从容一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家常旗袍,清瘦文雅。殊彦一看见她就觉得自己很喜欢她。
他扭头去看杰姬,想要暗示她自己感觉很好,却发现她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杰姬的母亲恰到好处地殷勤。她下厨炒了几样小菜。碧绿蔬菜,盈白米饭,殊彦很是喜欢,多吃了两碗。席间她不露痕迹地询问了他的一些情况,也是点到即止,很有分寸,不会令他尴尬。
每个人看上去都完美到了极致。整洁、优雅、轻声细语、恰当距离。
等到要告辞的时候,殊彦甚至有点舍不得这古色古香、带了些许催眠意味的气息。母亲吩咐杰姬送客人下去。
殊彦满心欢喜,走出老远才意识到杰姬一直沉默不语。
你不高兴吗?我觉得你母亲很不错。他微笑着说。
她没接腔。
他心里一动,托起她的脸,路灯下泪痕满面。她绝望地看着他,仍是不说话。他慌乱起来,蓦然间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英台落泪“家父已将小妹许给马家了!”)。
她不喜欢你。她轻声肯定地说。
没有哇,她对我很客气。殊彦自负的心有点受伤。
她摇摇头,“她是对你太客气了,她看你的眼光就象看我父亲的样子。她不会喜欢你。”
殊彦气恼起来,都什么年代了,不喜欢算了,本来我也只是要你喜欢我!
13
两个警员进来,坐在杰姬对面。一男一女。仿佛是孪生子,一模一样的制服跟表情。不,应该是一样的没有表情。
是,杰姬捕捉到母亲打量殊彦时的眼光,闪过一丝鄙夷。她的心就沉到谷底,完了。
果然,刚推开门,母亲就淡淡地说:你不用想的,我不同意。
我要一个理由。杰姬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太老了,混到今天还只是个讲师,能有什么出息!母亲的话象皮鞭,唰唰地抽过来,看不见血痕。
我只要他。杰姬强硬地说。
等我死了。母亲简洁地答。
杰姬两天晚上没有去补习班,下了班,她就回家和衣躺在床上。母亲留下她的那份饭菜,并不唤她起来。
她眼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没入暗夜里。父亲、母亲、殊彦、甚至还有母亲那个死去的情人,一张张脸轮番浮现在她眼前。每个人都裂了嘴,急急地有话对她说,他们伸手过来扯她的胳膊,杰姬心中大骇,却动弹不得。
她清楚地看见从衣橱门缝里荡出来许多细小幽蓝的灵魂,俯到她身上来。原本是独立的一点一点,但借了空气的粘合,成了枝枝绊绊,缠住她,又箍紧她,嵌到她的皮肤里去。
殊彦,救我!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猛一下坐起身来。
黑沉沉的屋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坟墓。殊彦,你是我唯一的救赎。
对那个男人的爱仿佛光芒万丈,让她的眼前一片光亮。她无声无息地下床,拿出大书包,装了衣服、牙刷,还有父亲的照片。
客厅关着灯,母亲的门掩着,有光透出来,里面死一样寂静。
杰姬立在母亲门口,大气儿也不敢出,怔怔地落下泪来。
拧开大门,杰姬狂奔下楼,跑到街上,她还是没有片刻的松懈,她后悔没有穿球鞋出来。索性脱去了凉鞋,赤着脚没命地在马路上飞奔。
直到她听到一滴液体重重地打在胸前衣襟上。
一低头,白衬衣上一滴嫣红的血渍。她下意识在嘴唇上拂了一下,一手的血。
她太紧张,流鼻血。
她冷静地拿出纸巾,擦去血迹,掐住虎口。站在树荫下,等。
血止住了,天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本是小雨,下着下着,使起性子来,满世界都是白哗哗的雨。
杰姬浑身淋得透湿,心底一簇小小的火苗却没有熄。她怀着一颗悲壮的心,仍是赤着足,朝殊彦家走去。
在距离她最心爱的人的家10米之处,她停住了。
一辆单车在雨中飞驰过来。是殊彦!不过,不是来接她的。
车后座,就是杰姬曾经坐过的那个位子,跳下来一个女孩,看不分明五官,但轮廓也是眉清目秀的。殊彦顾不得他的单车,揽过那个女孩,细心地用手遮在她的头上,俩人上楼去了。
一串响雷滚过,在杰姬头上炸开。
亮如白昼的瞬间,杰姬象是个锡纸做的人儿,眉毛、头发、眼珠子白得耀眼。闪电过后,整个世界又坠入海底,水,水,还是水。
杰姬硬着心,一遍又一遍残酷地在眼前再现殊彦跟那个陌生女子的亲昵瞬间。
忍耐,忍耐,我可以忍耐。
然而她终于是撑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她想到母亲,犹有父亲的痴心疼爱,她自己呢,双手空空,只落得在漆黑雨夜里放声哭泣!
她哭倒在雨地里,全世界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仍是不能死心,哭到再没有一滴眼泪的时候,她抬头看那扇亮了灯的窗户。不管她是谁,她等着殊彦送她下来。她知道殊彦一定会送她下来。
她提了一口气在那儿,一分一秒地数着。
没有人下来。
她剩了半口气。
仍然没有人下来。
连雨都不耐烦了,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她彻底绝望了,多多少少还存了一丝气,拖着她的躯壳回到她的坟墓里去。毕竟还有一个叫母亲的人在那里。
可怜的杰姬,哪怕是母亲只给她一点点的鼓励,她就知道该怎么表达爱意,怎么保护自己,她只要理直气壮去敲他的门,那她就明白那个女孩不过是他的妹妹,她此刻就已经在她心爱的人的怀里!
她终于是什么也没做。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游荡回去的,母亲来开门的时候,根本认不出她了。
母亲拖了她,把她按在浴盆里。她洁白的皮肤毫无血色,配了黑漆漆的头发,看上去惊心动魄。她麻木地在母亲的手里,象一尾死去的鱼。
她始终睁着眼睛,眼珠子早被雨洗成了苍白的灰蓝色。母亲象是在专心地洗一支透明的玻璃瓶子,一言不发。
擦干头发,母亲把裸体的她弄到床上去,仍是没有一句话。雨后云散,放纵过后的月光分外的玲珑透亮。她的一双眼沐在一片水灵灵的妖蓝月色里,仿佛汲取了灵气,苏醒过来。
母亲抬脚要走,杰姬突然扑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嘴里想请求母亲留下来,喉头哽咽着发不出声。象是水压不够的龙头,开到最大,听得到管子里轰隆轰隆的水声,却见不到一滴水流下来。
够了。她听到母亲低沉却威严的声音。
她吸一口气,手里抓得更紧。她越是绝望,越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
母亲侧身,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
杰姬裸着身子,半跪在床上,猛看上去象是海里的某种女妖,仓促间无处藏身。她拽着母亲,顾不得拿东西遮掩,她怕她一松手,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那双青白的乳犹自朦胧着,愣愣地对着母亲。
母亲看她这副样子,一阵急火攻心。痛,心下更恨。如果她对她真有心血付出的话,那么二十多年来的心血只换来她今天这副轻贱的样子!
你去找他了?母亲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妈,我错了,你原谅我。我只有你了。她终于说出话来,脸扭曲着,想要流出一滴眼泪却再也不能够。
你是不是跟他…… 母亲的话说了一半,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有些明白。
杰姬低下头,不说话,抽着脖子,锁骨突成半弧形。
母亲伸手揪住她的头发,下了狠劲,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就冻在半空中。
母亲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她把杰姬的脸提到自己面前来: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副没有出息的样子,你也再别到我面前来哭诉。一切是你自己找的!
她松了手,杰姬象个没有生命的沙袋坠回床上。
母亲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
血一点一点地冷掉。
杰姬躺在那里,这一刻,她的心地达到了二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清晰。
母亲的命运被别人掌控,她一生的幸福还没有开始就被断送了。母亲心有不甘,她要挣脱出来,要变身为主动。这一套一套的漂亮衣服,这繁琐的优雅教养不过是华彩绚丽的枷锁,锁住了杰姬。她不过是要她的青春从头来过,完美再现一次!怎么允许有丝毫的差错!
杰姬,不允许有独立思想的玩偶罢了。
她坐起身,轻松的象一枚羽毛。她开了衣橱,套上背心跟长裤。
灯下,时钟正指向12点47分。
她赤着脚无声无息地走进母亲房里。
14
殊彦被人带进去见她的时候,她刚刚做完笔录。
她坐在长条桌的后面,安静、自在,仿佛仍是等着上课的学生。表情很舒展,嘴唇和脸颊有一种新鲜的色泽。
她看见他,眼里有一抹光亮,象彗星闪过。
殊彦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眼前划过,没有任何一段时光比得上她带给自己的快乐。他热泪盈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害怕。不管她做过什么,他都不在乎,他下了决心要一直陪着她。
昨天雨下得好大,下课我想去找你的,妹妹来看我了。他没事一样笑着低声说。
哦?哦。她的手在他手里使了一下劲,也笑了。
去现场的路上,他请求跟她坐在一起。
两人的手一直镶着,一路无话。
她拿出钥匙开门,动作非常的镇定。殊彦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体里到底蕴含了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他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快要倒下。
警员跟在身后,神情紧张。
杰姬在最前面,直直地进了她的卧室,直直地朝着衣橱走去。
哐当!她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了柜门。
“你带了这么多人到家里来干什么?”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殊彦浑身一个哆嗦,毛骨悚然地回过头去。
立在门口、面容清瘦、神态怡然的那个女人正是杰姬的母亲。
她拨开人群,走上前,站在杰姬面前。
你疯了。她的声音不怒自威。
殊彦一个激愣,脚底一软,拿眼去搜索杰姬的表情。杰姬直挺挺地站着,整张脸象一个隔夜的噩梦,没有一点颜色。他再掉头去看衣橱里,一床雪白的毛巾被卷成了筒状,倚着橱壁,赫然套了一件青莲色的旗袍!
有什么东西从殊彦的心底最深处象地震一样四散开来。把他碎成千片万片。他转身绝望地抱住他心爱的女人,失声痛哭。
15
杰姬疯了。
在时钟指向半夜12点47分之前她就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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