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敬一兵-个人文章】
行为片段
□ 敬一兵
2005-07-16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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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抚摸
她,一位大娘,坐在沙发上。目光盯住自己的手,很长时间无语。我,我的朋友(她的儿子),她的女儿,还有女婿,也围坐在她的周围。气氛有些凝固。大娘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手的动作,一会儿抚摸沙发的丝绒,一会轻按着雕花的木边。除了一台彩电,屋里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十分陈旧,甚至简陋,情形与这间很快就要被坼除的房屋一样。
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愿成为你们的负担。大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在她的家人中间回荡,似乎与周围的环境无关。窗外有行人匆匆而过,使得街道上的轮转、轰鸣、吆喝和拥挤的印象,更加眩晕。大娘的手继续在抚摸着沙发。我和大娘家人的目光,不时发生相互碰撞,疑滞里试图想撇弃什么,抑或又想获得什么。室内的所有视觉印象,继续在迷茫中混沌。这样的目光,显然是无法分辨出,在此刻无声的环境里,有什么东西潜行而过。大娘的手,没有停止抚摸的意思。虚浮的空气,被大娘手的动作带起,然后涟漪般向四处扩去,动的姿势,触摸到了我的脸颊。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大娘对沙发抚摸的意思里,尽是寂寞的气息。
寂寞或者孤独,不是禁闭在内心的情绪,也不是独居。就象不断抚摸某件物品一样,伸出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你就会感到孤独迅速向自己迫近。大娘是背对着那条街道的,没有转过头去,也没有侧目,她仅仅习惯于在抚摸沙发的同时,听街上的声音。一个年轻人,用脚快速有力地“抚摸”自行车的脚踏板,转眼就消失在远方。自行车?牵手?抑或多抽点时间陪伴大娘?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影响此刻大娘对沙发的抚摸。
2.捍卫空间
我与一个陌生人,坐在餐桌的两边,等候各自要的面食。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一支抽吸。那盒烟是外国名烟,与打火机一道,被放在了桌上。然后,原本放在桌子中央的调味瓶和餐用卫生纸,也被他挪到了我的面前。我感到有些不安。我与他,还有桌上的东西,彼此沉默。服务员端来了面和汤,桌面上的空间顿时拥挤,有堵塞的趋势。我的不安情绪逐渐增加。继续无语,吃面。他知道我要的面,味道比他要的好——杂酱绝对是无法与红烧牛肉对抗的。从他和我的碗里冒出的热气,彼此相拥,他和我的情绪,却拒绝相拥。他干脆挽了衣袖,露出腕上的铂金手链,然后用胳臂支撑几乎快要完全扑到桌上来的身体,有剑走偏锋的架势。我的不安情绪越来越厉害了。我面前的碗,受到他的碗,还有他身体姿势的推进,被逼指着退出桌子的这个惟一方向。终于,不安和压抑的情绪爆发了。我的身体转到一侧,把调味瓶、卫生纸和筷筒放到旁边的桌上,同时用一个突发性的动作,一下子把我的碗推碰到了他的碗。面对我的反击,他有些手脚无措。我和他,瞬间就从漫游的人群中被区分出来了,我突发的愤怒继续在奔跑,虽然我的身体仍停留在餐桌旁,保持单纯的姿势。忽然想起了法思特说的那句话:一个正在沉思的人需要各方面的捍卫措施来对付侵犯者,以保证自己的沉思状态。我不想跟踪投向我的欲说还休的眼神,起身,离去。不安是捍卫空间的原因。不安无处不在。而且,不安还在于,我能离开自己走多远?
3.姿势对应
他和他,是建立了真正友谊的朋友,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叙旧。他习惯地翘起二郎腿,不一会儿,他的朋友也翘起了二郎腿。叙旧过程在继续。他俩不时打手势、微笑、抽烟、喝茶、晃腿和变换身体姿势的动作,几乎趋于一致。这样的情形在我眼前一出现,目光便开始了追逐。他们的动作是对应的,以一个不肯回头的姿势,试图挣脱我目光的循踪。任何别的地方,别的时间,都不会有象今天这样的开始。
拧了水壶,走近他们,掺水。此刻,他俩的姿势出现了中断迹象,给我的感觉,象是一扇无意被推开的门,试图有意关闭——这是他俩表露出的最新对应姿势。无意识的同步现象,一种密切程度的指示,瞬间使我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直,然后,尽量避免去看见他们。这样,我就以为我此刻已经戴上了一副面具,黑暗或者是匿名的。黑暗或者匿名,通常使人获得更多的自由感。脑海里映现出黑暗中一对爱侣在接触、抚摸、拥吻和做爱的情景,没有语言,或者语言的闯入是不受欢迎的。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点了一支烟,大口深吸,张开嘴,有缭绕的烟雾逸出。空间里多了一道障碍,使得我与他俩之间的少得可怜的同步——对应姿势消失了。陌生,强烈的陌生,穿堂风似的袭来。随后,一些与欺压、侮辱无关的问题,应运而生。
4.旅行抑或散步
傍晚时分,一对情侣,在这座城市广场的草坪旁散步。四周的街道上,各式车辆,奔流不息,偶尔还会有一架向着机场降落的飞机,轰鸣掠过。他俩对动作的渴望一如继往,从未减弱。即使在城市呆板的抽象思维,或是现代交通工具的深刻影响下,他和她,仍然以古老的方式寻求欢乐、吃喝、摇摆、拉手、挽臂、散步和做爱。虽然看上去举止不免有点荒唐,但却是不可抑制的需要,并以简单的肢体活动来表现自己。
时常停顿,视线随手的指点方向扫描,然后再臂搂着肩或者臂搂着腰,无固定目标和速度,行走。散步抑或溜达,与旅行有关,甚至就是暂时或短程的旅行。他俩看见我,寒暄了几句,脸上绽放出被解放的笑容。握手,挥手。我与他俩间的距离不断延长,情形类似各奔东西的逃避。
石椅后面的这片草坪,是我情感的依托,形成历史,十分短暂,以至于在我从平时习惯的关系中解脱出来时,它还未将它给我的印象刻录完成。这种印象,是行为的,自然而原始,只有在旅行中,才会被体会。说旅行是一种解放或者逃避的感觉,一点也不为过。那对情侣,已经不见了踪影。旅行产生的遥远感,总是与伤感混合,如我眼前越来越浓的夜色。这夜色,与我不久前旅行途中的那个夜色,完全一致。我瞬间愚昧起来。自由、解放、大愚、还有人生,想到这些,我双手按着双腿,一个人笑了起来。
5.审美
无数男女,大多年轻,静静站在艺术馆里一幅垂钓摄影作品前。它的旁边,是一幅裸女戏水的照片。
许多视线投在照片上,照片默默承受,无法看见照片承受的姿势,就象审美的表现,与进食、行走、打斗、睡眠、交配和育儿没有明显联系一样。这两幅摄影作品,同时对人的视觉发动进攻,冲击波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趋势,只有波与波之间的短暂停歇,才是我大脑的发言机会。瞳孔放大的时候,眼帘有闭合的意思。诱惑的强弱,或者传统美学,试图确立一个判定标准。然而事实上,美永远不是绝对的,广泛观察就会发现,许多美学理论纯属无稽之谈。我双臂互抱,身体微微后倾,头习惯性左偏,我审美的有意或无意的行为,一般如此。似乎,我的这种姿势,是有利于让分类的倾向,得到最直接的表现。
忽然间,感觉这两幅摄影作品里的水,有汩汩流淌的声音。这种声音以前没有听到过,带给我的反应,是强烈的欢愉,多美啊!现在和以前,是一个分类过程。自然,审美反应的过程里,也就少不了分类。照片、灯光、色泽、氛围、轻柔飘逸的音乐,还有我身边的美女,逐一被分类。分类的姿势是隐蔽的,绝对没有夸张的成分。显然,审美的任意性是突出的,有“刺激普遍化”的特征泄露出来。一个小孩,企图拉他的父亲从一幅狗的照片前离开,照片里的狗,是“吉娃娃”,摸样调皮可爱。小孩拽着父亲站定在我的旁边。小孩被裸女迷惑,父亲尴尬,我不解,他与我示意,说小孩曾经被狗咬了,见狗就恐惧。
笑过之后,我的目光继续停留在作品上。无论是对自然的模仿,还是别出心裁的创造,艺术的成败,最终不是根据审美标准(如果有的话)评判的。大胆、新颖、震惊、精妙抑或拙劣的发挥和变化,是人为创造美的本质所在,也是人类审美游戏的技巧所在。写下如是文字后,自己运了一口气,继续在脑里咀嚼食物,然而,怎么都嚼不够。
6.有没有腿语
社交晚会里,我认识的一位作家,坐在他的妻子左边。他交叠双腿时,总是把左腿搁在右腿上,从不反过来交叠。妻子则将右腿搁在左腿上,方向朝着他,构筑成一个封闭圈,把别人都排斥在圈外。我朝这对夫妻点头。她的他示意我坐在他身边。知道你和你妻子相处很好,可你们交叠的双腿是否真的表示一种意思,我笑问。他一时无语,迷惑。过去生活中的许多情形,在此刻重叠,象他们交叠的腿。时光象河水一样奔泻。我经常希望隐蔽自己的真实感情,但总没能成功。那么,关于我真实情感的信息,又是怎样泄露出去的呢?看看这对夫妻交叠的腿,若有所悟。是的,在做出隐蔽的姿势时,我能够控制身体的某些部位,如脸,还有脸上的笑容或眉毛动作——在镜子里我经常注意过的。但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如腿,未必能够永远充分意识到。时常,我想把自己隐藏在公开中,可是,晃悠或者颤抖的腿,习惯于对思维产生叛变,把思维的隐秘,轻而一举就交代出去,然后让我不得不俯就。腿是一个存在,并且烙有根深蒂固的虚荣品质。几乎一切下意识的腿的活动,都是在渴望对虚荣打开一条缝隙,避免被任意驱使,于是我怀疑,有没有腿语。
7.显示
当我和几个同事向他汇报工作时,他坐在高靠皮转椅上,用头的偏向姿势示意我们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长沙发里。他在接一个电话。动嘴唇、抖脸颊、扬眉毛、挤眼睛,随心所欲,目中完全没有我们的存在。他身后的五星红旗静静地竖立着。一切迹象表面,这是一种身份和权威在显示。地毯上,巨大的办公桌,墙一样横亘在我们与他之间。
随他手的一扬,一包中华牌香烟,被扔到我们身上。一条历史的线索清晰起来:取代古代肌肉而成为现代身份显示的,是金钱。他的电话还没有完。我们不敢嗤鼻,只能选择崇敬。估计身份显示的趋势,在未来将呈现出越来越微妙的发展状态。比如,他在平日里,经常表现出对身份的漠不关心,上下班不坐奥迪A6,而是骑代表低身份的自行车。我不愿下结论说这是制造反差,可从反差中,的确可以获得身份的彰显——倘若自行车被视为女性,自行车行进过程显然就象他做爱的情形,骑在上面的他,显示出优越性,被骑在下面的,则表示承认这种优越性。他的电话终于完了。语言和视觉,进入节制而又无限复杂的领域。
忽然有了追踪他个性的想法。固执、傲慢、非人化和自尊,使他个性的清晰摸样,离他而远去。眼前办公室的景象,变得模糊了,几乎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惟有随空气流动而摇晃的我的身子,逐渐温柔起来,或许这是一种自爱。摈弃区别 ,选择理智,抱以温柔的情意,才能够理解我与别人的个性。我被大量的语言符号合围,只看清了个别的符号组合——你必须尽心尽力爱你的主——神。
8.关于冥想
有时,我与人谈着话会突然出现遗忘的表情,陷入沉默,甚至发生身体运动的休止现象,这时是我正在接受冥想的访问。面对冥想不经商量就对我发动的袭击,我无法抗拒,要么彻底委身于它,要么就只能够做好迎接这位不速之客的准备。假定思维是由下而上的,那么冥想就是由上而下砸向我的,没有把握将它支撑在空中。我不承认自己有“冥想癖”,因为它与梦想或空想不同。于是,当冥想与我交尾的时候,我总是做出同诱惑进行斗争的姿态。抑或,偶尔把自己的无语,掩藏在冥想的雄辩中,企图旁观,要不就欲偷偷溜走。每一次冥想的降临,便是对我进行修饰,准确而言是刷新,让我从过程的娓变中,发现冥想在某种意义上,是思想的人的原罪。我痛了,在罪恶和谬误造成的身体流血中,哭泣不止,然后才下意识地大喊:我是罪魁祸首啊!从冥想中,因而也就是从神秘中寻求解脱的思想是异端思想。解脱对于思想的人,也象对宗教信仰的人一样,仅仅是口头上的。
9.眺望
因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与朋友相聚,饮酒,然后不由自主地静坐、发呆或眺望。一期一会,甚至一生一会,很长时间无法从伤感里抽身而出。眺望,只是我在这种情形里习惯的行为表现,我往往并没有真正望见什么,即使我眼前是一堵墙,我也会做出眺望的动作。先前为朋友饯行,大多无语,只是独自默默饮酒。每每喝下一口后,都是需要停顿较长一段时间,或者,至少需要近乎停顿的状态,以便与酒的静止状态,保持一致。我知道,这就是伤感来临的时候。伤感,无论是什么原因而引起的伤感,结局总是停留在自身,不会进入到物之中,而且,也仅仅只是存在于一切情绪的表面,如同酒只存在于杯子内的表面上一样。因此,这样的伤感,既是一切情绪的入口——从最野蛮的情绪到最文明的情绪,都是可以存在乃至作用于伤感的形式;同时也是一切情绪的出口——喜悦和憎恨都可以转变成伤感。然而,一旦起身、行走、挥臂以及做出身体明显的其他运动,伤感也就随之消失。许多下定了决心的身体姿势,都是伴随有明显运动特征的,目的十分确定:不让忧郁、伤感和思绪追赶上来,无休止纠缠。如是,我开始憎恨眺望,包括其中的艺术性,宗教性,虚荣性。而且,我不愿意陷入千篇一律中。
10.遗留姿势
他在热恋中。他的她是一位思想解放的女性,只要做出一个歪头微笑的动作,就能够将他从器具、机械、武器、车辆、工艺品、建筑物、城市或者任何抽象思维发生的情形里,轻而一举拽出来,然后痴迷地尾随而去。这样的姿势令我也十分惊讶,总觉得似曾相见。时光在倒流,儿时的我在休息和要求舒适时把头靠在父母身上的动作,就是这个姿势。过去模糊的阻隔释然了,线条清晰了。无知无觉中,象歪头、咀手指以及婴儿饱了之后面对乳房会把头转到一边表示“不”的摇头动作,都是这类遗留姿势在我身上的延续不尽。延续,本质上是对回顾的重复,充满了幸福。说遗留姿势是我的幸福,一点也不牵强。姑且不去猜想他和她,因了她的遗留姿势的指引,将会产生怎样的激动、眩晕甚至是消魂的性爱结果,仅仅这遗留姿势让我在强迫自己向前走路而感到疲惫和痛苦之际,使我渐渐学会环绕,倒行,返朴归真,并从中体味到了幸福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从这种遗留姿势的流连里退身了。不由自主地,我向着记忆消散的深处下沉,过程之中,只有一个印象:考虑幸福,已经成了现在最大的不幸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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