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医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颠进市府大厅，在电梯闭合的瞬间冲刺……
　　耳畔传来短促的一声呻吟。他忙从一扇肉乎乎的肚子上收回急诊箱，尴尬地笑：“对不起，安市长心脏病犯了。”
　　呻吟传递着，使人联想到夏夜的蛙声齐鸣。
　　事件的根源来自政治的人道主义，并非野蛮和自私，这是李医生陈述的本意。
　　这的确很见效，黑西装胖子眉头舒展了，普遍的抱怨也被一句话扼杀了。
　　沉默，沉默……
　　李医生感到窒息，电梯里的沉默像悼念死者。
　　空气里弥漫着文明的气息，它这当然不是海上腥风，或泥土的朽味儿，而是脂粉、香水、狐臭以及酒气……
　　电梯是就是一支试管，病毒实验的试管，他这么想。爱滋病毒在八一年向性解放发出警告，埃博拉病毒再度在扎伊尔河流上蔓延。鬼才知道电梯试管将发明另一种什么新病毒。你看，与他亲密无间的黑西装胖子显然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在角落发呆的少妇显然有抑郁症；嘴闭成一条直线的圆眼镜瘦子一定肝脏不好；而那位长发白眼的青年十有八九精神分裂……
　　“喂，五楼到咧。”
　　李医生蓦然一惊，忙像兔子一样从试管里跳出。
　　白痴！黑西装胖子哼了一声，心里暗笑。市长的医生是个白痴，这判断令他获得一丝莫名其妙的愉快。
　　人口矛盾得到了缓解，揸住的肉体开始松动……
　　
　　二
　　
　　电梯是抽象的官场。
　　八楼的厅长双手叠着，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前，昂鼻环顾，若有所思。
　　在这里，谁都想登上去，没有例外。所以要互相排挤，在反击中立稳脚跟。它是当代社会晋升途径的缩影，尽管拥挤不堪，互相倾轧，但有被迅速提拔的机会。然而中途的等待是痛苦的，所以七楼的停顿让仇视联合起来，国共合作不能说明党派之间没有矛盾。
　　进来的居然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普遍的敌视忽然熄灭了。
　　可怜的孩子，你何故来到残忍的官场呢？厅长内心在喟叹。在这冷冰冰的官场，与幼稚无缘，人们不经意的一句话就会泄露天机，引发地震。他回味医生的话，心似山花怒放，一股麻酥酥的电流忽然从臀尖袭来，使他急忙提肛夹肌，生怕露出尾巴似的，鼻尖也渗出了光灿灿的雨露。
　　他再次环顾四周，不由轻蔑地叹气，产生一种曲高和寡的轻松。白痴医生不懂政治，知识分子更不懂政治，否则那圆眼镜瘦子对这条重大新闻如此平静？市长的民主纵容了知识分子的狂傲，政府的脸面也让这些纸上谈兵的家伙给丢尽了。
　　门开了，他藐视了一眼圆眼镜瘦子，坚定地向辉煌的电梯外走去。
　　
　　三
　　
　　圆眼镜瘦子是个研究员，是国内城市空间发展理论的权威，他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并为之自豪。他虽然已经到了耳顺之年，但思维的尺度有增无减，十六楼的项目听证会缺少他只能是一场无意义的辩论会。
　　电梯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也是城市空间发展理论的启蒙老师。圆眼镜瘦子是个唯物论者。
　　你们瞧，函数曲线在生活中有多少应用？让我们来算算各种线条的分布吧。城市之内、城市之间有无数条大地的平行线，却很少大地的垂直线。世界是多维空间，未来的世界交通是纵横辐辏各种直线曲线，是时空的有机结合，如果抛开相对论，竖向运输只有电梯和宇宙飞船，这对广大的空间太不公平。
　　他的脑海展开这样的愿景：城市平面幻成一个由不同环状物相嵌的巨大转盘，每一环有不同的转速，转速的变化令人不易察觉，所以人想去城市任何一处，只需沿半径行走，并在精确的时间变动。城市的转盘延伸到整个陆地，地球被镂空，大气层中编织着五花八门由新材料构筑的交通干线。
　　电梯在上升，研究员盯着电梯，觉得世界奥妙无穷。人类的求知欲应建立在为人类解决难题的基础上，所以他将在论证会上用大量的论据击垮那些建筑艺术论调。艺术是科学的死敌，是纯粹心智和材料的浪费。文明是科学参数，是精确的实用，电梯不需要拧成麻花状，这就是事实。
　　他瞥了一眼背画夹的长发青年，心里涌出莫名的反感。艺术的未来，诸如后现代的装置材料、数码影像离了科技还有什么？艺术也不过是鼠标和快门的“先烈”，七个音符在程序里的随机组合，只需两分钟，就会诞生伟大的交响乐。想想，科技是不是文明的全部？
　　他这样偏执地想，十六楼敞开怀抱，几名年轻学子正躬身迎接。他的嘴角向一弯，成了月牙儿……
　　
　　四
　　
　　愚蠢，愚蠢啊。长发青年歪着身子，一条腿不时抖动。
　　电梯是科学最愚蠢的作品，这些书呆子哪里会懂？人类的欲望无限膨胀，才出现了科学二字，但人类早已在科学的铁皮下迷失了自我，甚至丧失了人性，变得越来越浅薄、浮躁、孤独……想想看，物质的欲望会终止吗？坚硬的文化会有未来吗？看看城市中冷漠的脸孔，打破宁静的汽车，钢筋水泥的巨大的牢笼吧，还有象征现代文明的隐型飞机和核弹，科学的文明难道不是自杀？
　　在这窄窄的电梯里，人们挤作一团，却倍感心与心的遥远，倍感孤单，所有的面孔，都成了司芬克斯雕像，人性已经被深深埋藏。艺术不是照片，不是彩印，不是0和1的排列，不是PS，那只是打着艺术之幌进行招摇撞骗的商业。真正的艺术，是塞尚的苹果、梵高的向日葵、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以及王蒙的青卞、黄子久的富春，八大的孤鸟……艺术已进入后现代，后现代艺术的敌人，却正是划伤我们灵魂的科技！
　　他正在艺术的海风里翱翔，忽然传来一句嗲嗲的问话：
　　阿姨，这是一楼吗？
　　小女孩儿闪动鸟翅一样的睫毛，正盯着自己。
　　这是向上，小姑娘。他低下头回答。他想告诉小女孩儿，长发不是阿姨的特征，书本上的概念是一种谎言。他想象着如何把小女孩儿头脑里的思维框框拆除、扯碎。艺术至上论摒弃传统和世俗。艺术是一尘不染的纯洁处女，是未被抹煞的天真和灵气，是与生俱来的任性和盲目，脂粉香水是涂在艺术上的狗屎。然而现实社会，狗屎比思想和艺术更值钱。这样想，不由向身边穿着黄花紫裙的少妇皱了皱眉。
　　小女孩儿矜起了小巧的鼻子，跺了下脚，把脸埋在小手里生气，随即又仰起脸，迅速按了下即将到达的二十一楼按键。
　　长发青年怀疑小女孩儿为什么来到市府大楼，她本来可以去乡村玩泥巴。门卫老大爷今天是不是睡着了……
　　小女孩儿在二十一楼跳了出去，回头向电梯里摆手，说了句谢谢。
　　
　　五
　　
　　只有少妇和长发青年来到顶楼，并同时爬上了天台。
　　长发青年展开画夹，极目四眺，他希望走向天台边缘的少妇快点看完风景，然后回去抱孩子……
　　少妇的职业无人猜到，她知道电梯就是电梯，只要能把她送到全城的最高处就可以了。她回头看了看长发青年，觉得他像个赘瘤，在这广阔的无牵无挂里，有点煞风景，可她无权要求他消失。
　　长发青年展开画纸，用图钉钉好，选了一根2B的铅笔，蓦一抬头，身子就凝固了。
　　他看到少妇径直向空中迈去，犹如一片枫叶，向广大的棋盘一样的城市平面降落……他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六
　　
　　小女孩儿下了电梯，从大厅里跑出来，见到市府大门外吵吵嚷嚷围着一堆人，便用力拨开人腿，钻了进去。
　　她看见电梯里那个真正的阿姨摆着一个优雅的姿势，伏在地上，鲜血汩汩而出，脑浆流了一地，像睡着了……
　　又过了两小时，李医生也完成了任务，下了电梯，抹着额头的汗水，走到阳光明媚的户外。他没有见到死掉的少妇，那一滩血迹，已经在川流不息的车轮里消失了。
　　在他的意识里，那些电梯“患者”长什么样，早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知道，市长还能活下去，没有问题……（19950522作于富春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