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还是个刚满十五岁的男子，英俊而且热情，我的精力旺盛得象一只燃烧的火炉，我浑身充满着力量。象许多年轻人一样，我敢于抨击邪恶和不公，嘲讽金钱和权贵，我相信自身，崇拜天才，幻想着一种神奇的境界。
　　我从来没有想到同任何人结仇结怨，我敢保证。但是我的仇人越来越多，他们终日追随着我，用喷血的阴森恶毒的目光看着我。我开始遭受围攻、谩骂，还有无端的侮辱和诽谤。
　　我没有错，如果有错，那就是我太真诚、太直率。可是为什么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我不明白。许久，被一种悲伤支配，我发了疯。一天晚上，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酒，最后给酒店老板赶了出来。
　　我摇摇摆摆走在街上，仍然可以看到那些人暗藏在角落里，眼睛发着绿光。于是，一种野性的狂笑从我的喉咙里奔出来，我大声喊道：“我与你们有什么仇，你们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你们这群凶恶的小人，你们妒贤嫉能，你们自私而残忍，你们伤害那些最善良的人们，吞噬每一颗正义仁慈的心灵，你们象老鼠一样在黑夜里啃食人们的灵魂，在每一个优秀的公民的餐桌上洒上毒药，你们这些失去人性的恶徒，你们站出来！只要我生在这个世上，我就要将你们撕毁，把你们的头颅悬挂在正义的旗帜上，去忍受亿万百姓的唾骂和鞭打，哈哈，你们颤抖了！”
　　大街上，人们都用怪异而忧郁的目光看着我，而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些人从腰中拔出手枪，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看见了，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使我恐惧了，我掉转身，向一片黑森林跑去，身后响起一阵枪声。我拼命跑，眼前浮现出一片青白的带状河，在月光下缓缓地流。我回过头，清楚地看见从黑森林里去出无数个黑影，持着枪向我逼来，我惊恐得战栗了，一步步本能地向着河边退着，最后，在一声枪响的同时，我纵身跃入这条美丽的河流，这条我曾经在里面尽情游玩的河流，今天，它要将我埋藏了。
　　我有一种异常轻松感，心灵似乎得到永远的解脱，不去想人世的苦恼和眼泪，再没有人伤害我的心灵，因此我游得非常自如畅快。温暖滑润的河水抚过我的全身，我竟感到十分激动愉悦，我脱去那些虚伪的衣物，用我那柔滑的鱼一样的肌肤去全身感受深水的抚爱了。
　　哦，我是一条自由的鱼儿，我拥有我自己，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掩盖，没有任何虚伪的饰物，不再避讳尘世的目光，不再为一颗脱落的纽扣而苦恼，我同美丽的大自然深深爱恋着。
　　我自由自在地游着，没有目标，而那有什么关系，我的肉体同精神结合在一道已升入崇高的境界。河底有许多鱼儿向我摆尾，我向他们摆手，时而一条美丽的鱼儿游过来同我拥抱一会儿，我给了她们许多满含热泪的吻。
　　我觉得已经过了许久，已经一千年一万年了吗？但我决不回到那个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的尘世，我永远快乐地游着，游到了大海。
　　哦，宽广无边的大海呀，我愿意是你的一条水草，一只珊瑚，一条鱼儿，我爱你的温柔博大，爱你美妙无穷的歌声，你柔滑的手抚摸着我的肌肤和灵魂，给了我无穷的快慰，为此我要向你表示深深的谢意了。
　　在这美妙的水晶世界，我生存了很多年，没有一丝忧愁，只有无穷的快慰，而突然有一天，山崩似的响声震撼了大海，不久，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海底托起来，海浪如怒咆哮着，经过一阵疯狂的动荡，海底耸出了地平线，我连同这座峰峦又回到人间。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废墟，荒凉的沙漠，白骨荒草，无边的死寂。一种寒噤使我突然彻悟了，一代人性的光辉随着无数优秀公民的逃离而逝去了。
　　我痛苦地感到自身的脆弱和微薄，我怎么有能力去抗拒这场毁灭呢？在一天清晨，我用一发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在那一声枪响中从梦中醒来，那是我的母亲把一本书碰到地上。
　　1988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