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妖说起寒枫的故事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因为我怕一不小心就改变了故事的过程，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不能把他的故事说得很生动，或者说，很感人。小妖不喜欢流氓，也不喜欢不爱学习的人。我觉得她是因为尊重我才没有表达她的厌烦，毕竟，听一个男人絮絮叨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但是她告诉我说她喜欢听我说故事。我觉得喜欢听我说故事可能有两个理由：第一、我说的故事很动听，能够满足她的好奇心；第二、她喜欢听我说话，哪怕我说的是废话也无所谓。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比较大。如果我坚持第二个可能的话，一定有人说我“极度自恋”，这不是一个好的评价。我常常会因为“自恋”两个字想到一些很不堪的画面，比如，一个男人裸身站在浴室里，看着自己的老二很满意的笑，要不然就是一个女人亲吻镜子里的自己，无论哪一种都有点不堪入目。
　　小妖看这篇文章的时候，很肯定地说，寒枫就是你。我没有回答，我那时候正在很投入地回忆寒枫给我讲的故事，不能自拔。回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像吃饭那么轻松。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和寒枫在很多年以前失去联系，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证据的事情最好保持沉默，不能乱说，否则会遭天谴。这也是寒枫告诉我的，他说，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女人的动物天生舌头比较长，耳朵也比较长。她们无法沉默是经过上帝特批的，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你得学会沉默。
　　因为这句话，我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忍受各种各样的非议，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穿行，当然我不是真的洒脱，不过这是寒枫教我的，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一直没有妥协，和那两个流氓打成一团。他们把我打倒在地上的时候不停的问我服不服，我都说不服。不瞒你说，我那天哭了，我在那天就知道了，我自己是一条狗，而且是没有主人的狗，我不仅仅惹不起人，连有主的狗都惹不起。
　　后来他们放过我了。我回到了自己蜗居的破房子里——其实那是一个氏族的祠堂，除了节日，很少有人来。我倒是宁愿他们常常来，因为他们来过之后一定会留下一些食物在这。运气好点的话，还有肉，水果是最常见的，虽然好吃，却不能充饥。好几次我在吃过祠堂里的水果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哪天有一种水果可以充饥就好了。
　　人处在绝望的境地的时候通常比较善于想入非非。
　　那几天我都不能见人，我整整在祠堂的桌子下面躺了三天。我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钱买。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世界抛弃，你知道绝望吗？绝望就是你躺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而没有人拯救。后来我感觉自己好一些了，除了肚子饿得慌。你可能不知道肚子饿到极点的感觉——我看到焚烧的香火，我就想起面条的缠绵；看到老鼠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会想到肉的样子，如果我抓住了它，我一定会把它吞下去。
　　饥饿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的威胁和死亡的本质是一样的。它会一点一点吞没你的希望，羞辱你的自尊，直到你再也抬不起头来生活。所谓人穷志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你可以听见死神沉重的脚步声，在我的理解看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死亡就要来临，还要慢慢等待，这样的时间最难熬了。而且，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都无法想象——那些被所有的文人学者热情讴歌的人性中最美好的感情，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在饥饿面前都不堪一击。
　　我的父亲说的关于饥饿的故事：
　　 （一）
　　1960年的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我们隔壁村有户人家，养了一个小孩，大概十来岁，胃口却大得出奇，一顿饭要吃掉4个成人的分量。然后家里面就不堪重负了。后来他的父亲想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在一个清晨，他起床以后在院子里劈柴，就把小孩叫过来扶着。小孩很开心地以为自己可以帮父亲干活，蹲在旁边扶着木头。父亲闭上眼睛，抡起斧头往下砸，准头往孩子的方向移动了半米……
　　接着举家痛哭。
　　
　　 （二）
　　知青下乡的时候，农村很苦，难得有一回吃得好的。有很多的革命战士在这样的条件下走到一起，成为了革命伴侣。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吃苦。虽然有小吵小闹却也其乐融融。
　　在某年的中秋节，不知道上头怎么想，居然有分发月饼！这个消息传出来，整个大队的乐开了花。大家盼星盼月等着发月饼。一对知青夫妇也无比期待，在当时这可是难得的美味。
　　终于等到了发月饼那天了，妻子临时有事出门了。丈夫领到了月饼，心中想：等老婆回来一起吃，就把月饼放在桌上，眼睛盯着看，一边咽着口水。
　　然后他想，先把月饼分好吧？这样老婆回来吃的话很方便。就动手把它分成四份。
　　分好了以后他又想，我先尝尝好不好吃吧？反正还有1/4可以和老婆一起吃。
　　吃完了又忍不住想，真的很好吃，干脆一起吃完了吧？
　　已经过了一个上午了，可是老婆还是没有回来。老公走来走去都看见那半个月饼，心中很是不爽。后来想，如果老婆回来了，一起吃的时候一定会分我一半的……
　　傍晚的时候，老婆还没有回来，丈夫又已经在桌子前面发了好久的呆了。他想，反正都吃了，就干脆吃完它吧？老婆会原谅我的……
　　天擦黑的时候，老婆回家了，进门就问：月饼呢？丈夫回答：我吃完了。
　　……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离婚。妻子的理由是：现在还没有到生死关头他就这么自私，如果真的到了那地步，还不是要把我宰了吃？
　　
　　这是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跟我说的故事，因为它给我的感触太沉重，所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然，这个和我说的寒枫的故事没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既然想到了，就不妨说说。接下来还是言归正传。
　　也许就因为肚子饿得慌我才感觉自己应该起来，我挣扎起来以后喝了一肚子自来水，然后到你学校找表弟。
　　可是他不在，刚好你在宿舍吃饭。我告诉你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你没有问为什么就把手里剩下的一半饭给我吃了，然后再去买了一份，让我吃了个饱。
　　我心里很感动。我一直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抛弃我，可是你没有。虽然我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但是我暗暗想，只要有一天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拼了命帮你——你一定觉得一顿饭值不了这么多是吗？其实你错了，李嘉诚捐500万给慈善机构也不如一个乞丐把自己仅有的半块馒头分给比自己更可怜的同伴。
　　后一种帮助更让人侧目。
　　
　　我曾经在我的一篇文章里说：“生活意味着游戏，而游戏意味着作假。我无时无刻不在作假。”这句话就是我的生活态度——我企图把一切生活过成游戏的样子——只要你细心一点，很容易可以看出来——连这篇这么严肃的小说我都想把它整成游戏的样子。
　　我这种态度很糟糕。
　　我感觉，我曾经经历的、现在经历的，和将来要经历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玩笑。
　　记得小时候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自己的生活过成游戏的样子。如果你在很小的时候认识我，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前途的孩子；如果你在我年纪稍长时认识我，会觉得我是一个人渣。如果你认识现在的我，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渣。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这个世界需要人渣，所以我就变成了人渣。
　　小妖说，“我不喜欢你整天把自己说成人渣，而且我不喜欢跟人渣说话，甚至不愿意听他说话。”
　　我心里说，“真的，我就是人渣。”但是我需要个人来听我废话，或者说是讲故事。在没有找到一个新的听众之前，我只能暂时让自己高尚一点。
　　我知道她喜欢高尚的孩子，但是我不是。虽然我在心里希望自己高尚一些。
　　
　　我高估了自己叙述的能力。因为我常常发现自己在前面的叙述不能自圆其说，于是不得不倒回去把它改成看起来比较真实的样子。我敢保证，我和寒枫之间的感情很好，可能就是因为感情太好了，所以常常忘了事情的先后顺序，有些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写在前面。这样就影响了我说故事的可靠性。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说故事的兴趣，反正这个故事无伤大雅，你可以当真，也可以归谬。小妖很容易就看出来我在胡说八道。可是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发现破绽。我问她，她只是说：“女人的直觉。”
　　这让我恐慌。寒枫只告诉我说，长头发大胸脯的人耳朵很可怕，舌头更可怕，经过她们这两样器官以后什么都会走样。我没有想到小妖除了这两样器官以外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叫“直觉”的东西。如果我是医生，我一定会找个机会把它当作盲肠割掉。这样的话，她就不能知道我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无论真假我都可以很心安理得。那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有“安全感”。我也喜欢赶时髦，所以也常常会顾影自怜地向别人要“安全感”。
　　寒枫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在马路的大排挡上喝酒，桌上只有一盘炒田螺。很香，很咸，也很辣。他在那天是请我喝酒顺便道别，他要去广东。他说这只是一个县城，不能满足他的追求。
　　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黑道上有名气，却很不够朋友？别人欺负你我也不帮你的忙？”
　　我想了想，说：“是的。”
　　他说：“我知道你当初跟我结拜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我沉默。
　　他说：“我为了你好。”
　　他说，你不要指望有谁能给你安全感，除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