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呓语天涯-个人文章】
晚山
□ 呓语天涯
2005-09-11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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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起时,我站在楼顶,正抽着不知牌子的烟,花花绿绿的英文名我一个也看不懂。烟很难抽,苦涩焦渴。我努力像多年前一样吐着烟圈,但风轻易地击碎了它们。我听到楼底下树林哗啦哗啦地响,也看到了树叶在风中飘落。偶尔,几片被突如其来的乱流抛高。这是一些被改变命运的树叶。不过,它们同样是枯黄的,同样最终要落回地面的。对于树叶来说,哪怕它们的命运改变了,也逃脱不了固定的结局。我想象不出这种改变的意义何在,我同样想象不出一片叶子从抽芽到成型,再到飘落有何意义。也许,太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例如生命,比如成长。哪怕你的生命,哪怕你的成长,刻满了沧桑,或是浸满了幸福,最终也只不过走向死亡这一永远的归宿。那么,就生命和成长的本质来说,有何不同?归宿都已是一样了,这一生要勘破的迷障是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当年我也能如现在这般追寻自己,那么,我会走上另一条路。现在的我就会在一所知名的大学里写着优雅的文字,然后,陪着某个我可能遇到的女孩如痴地谈一场恋爱。而不是孤独地站在楼顶,抽苦涩不知牌子的烟。这样的想象让我充满惶恐,我怕我丢弃的那一面就是能让人欣慰的东西。但我还能如何?
很久之前,一个长者对我说,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年前,我又回到那个小山村时,只有一抔长满芒草的黄土与我凄凉相对。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或许呆笨,或许睿智,死后,留下的都仅是一方荒芜的坟莹,甚至连墓碑也没有。
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如果不是这句话,我会安心地留在山村里干着修理地球的活,然后娶妻生子,沿着祖祖辈辈的轨迹,把日子过得平淡,贴心。但是,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所以,我也无法停留。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多年之后,我再次回想起往事,如蜻蜓掠过湖面,再也无力走回了。
2
往事从我离开村子的几年后回想起。
当时,木、大飞和我都在。
木在城区的一所高中,大飞和我在城郊的另一所高中。
木时常过来找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找到我和大飞。然后,到校门口买酒,扛着穿过整个校园。碰到校长时,屡屡骗他是哪个老师叫买的。后来,我们懒得编借口了,校长也不想再问了。其实,在这所学校里,只要你不提着刀在学校里砍人,就没人管你了。当然,如果你真的那样了,也就没有人敢管你。在这里,奉行的是潜规则:你狠不过人家,那就乖乖地夹着尾巴当哈巴狗。背景是一件华丽的衣裳,脱下了,每个人一样的赤裸裸。
学校的后面是荒山。只有猫头鹰和发春的野猫出没,多了我们三个也无改这里的萧索与冷寂。木每次和我们碰杯都用力地说:“喝!”音重得咬牙切齿,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那时的木喜欢一个女孩,喜欢得绝望。我和大飞找不出话来安慰,只能无言地陪他大口大口把酒往嘴里灌,喝到舌头胀大,语无伦次地骂教英语的那个混球。那混球上课时废话比裹脚布还臭还长,十句中九句半是我当年怎么怎么。问他问题,不是说固定搭配就是习惯用法,憋得你难受,胃酸翻腾。望着被树梢拦截的阳光,或泛着微光的夜幕,我们再也说不出话,我们再也没有语言。
沉默。长久的沉默。在沉默中抽烟,拼酒。看烟支烧成了灰烬,看酒瓶摔成了碎片。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我们不是勇士,我们是三个孩子,三个在沉默中听到成长的拔节声,触摸到成长的隐痛,却不懂得尖叫的孩子。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青春像一群凶猛的野兽一样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
3
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成长?
很多年前,我们无知无觉地在小城里生活就是青春,就是成长。是的,青春凶猛,如火如荼地飞溅,像乘摩天轮一样,被甩出去的人不管什么姿态都是青春。或许,木还好点,多多少少念了点书。我和大飞呢,也许是被甩得嘴啃泥吧。我们成天在学校里瞎逛,无聊到去后山抓黑蚂蚁揪掉它们的触须后放在一起相咬。要不就躺在后山齐膝的草丛中假寐。教英语的那个混球越发令人生厌,老是不识趣地想找我和大飞去谈话。对于连裹脚布都不如的废话我和大飞听着都觉得累,只好日日去后山打发时间。我常常对大飞说起那句话,但大飞总是叼着根狗尾巴草,咬得一翘一翘的,满脸不屑。我也觉得很没意思,像我们的当时那种鸟样去深究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只不过徒惹了笑话。
现在想起,还觉得生活是种无所事事的味道。哪怕有了理想,有了信仰,我们也是荒谬的那类人。
4
我相信每个执着于生命的个体,都有不变的信仰和坚韧的品性。就像那长者,只不过他死了。他留下的话,我参不透,更多的人嗤之以鼻。我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走才是真正的路。死者长矣,我不想也无法再提起,那会让我的信念更加的脆弱。先知总是衰朽的老人,他们拈花了,作古了,我们未必能一笑。所以,我想起木,想起当年因暗恋而木讷的木。是的,当年的木比我和大飞都更执着。只是,多年以后,什么都变了。
记得当年,木每个早上都要拉着我和大飞守在路口,等那个叫阿玲的女孩出现,然后跟在她后头去学校。我和大飞老是说,木,你太幼稚了。但终究还是成全木的纯情。那时的木在我们三个中拥有最近最切实的梦——喜欢着一个女孩子。作为兄弟,我们在嘴上打击,在行动上支持。虽然在等待的时候,我和大飞烟抽得越来越大,嘴唇上因睡眠不足,因烟抽得过急过多长满了火燎泡。我和大飞漫无边际地说着话,空洞而又无味,从眼前经过的某个女孩扯到内裤是不是又反过来穿了。间或骂骂那个混球。如果不是他败坏我们的胃口,我和大飞大概也会抱本书认真一下吧。可是,胃口败坏了,就只能拼命地抽烟,让嘴唇起泡,吃不了任何东西,才显得我们空漉漉的肚肠是何等的理直气壮,也让空虚的头脑开始晕沉,忘了恐惧,忘了懊悔。木很少插话,烟也不抽,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还未出现的女孩身上。这时候的木是纯真的,也才让人相信我们是刚过了十八岁不久的少年。
当年,木风雨无阻地守候,自美地说伴着她,甚至为她打了一场没由头的架。这些无法证明什么,一年后,那个女孩考上大学,翩翩地走了。从此,木平静了很多,每天按时上课,每节课都认真听。他说,他要考到那个女孩的学校去。后来,这句话木大概也忘了吧。木变了,上大学后,内秀严谨的木开始嬉痞放纵,说我要和你上床和骂他妈的一样平常,烟抽大了,酒喝凶了,身边的女孩子走马灯似的换,彻夜地泡在网吧里。我隐约知道,木大概是从那次打架后开始心寒了吧。那次打架谁是谁非已说不清了,只记得后来事情闹大了,大飞担下所有的事,在高考还没来时就退学了。还记得,那晚喝酒了,大飞拍了拍我们的肩膀说:“没事的,我去赚个几百几千万,你们考不上了我买个大学给你们念。”不久,大飞就悄然去了厦门,很长时间没了音信。我和木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闻,大飞在厦门卖过茶,打过工,跑过业务……
想起这些,我感到无限的悲凉,如同在最萧索的秋天站在枯林里。对于木,他或许用放纵掩饰一切,但对于飘泊在厦门的大飞呢?对于我呢?或者,我现在还能在一所不入流的大学里有一日没一日地消磨,而大飞呢?大飞有着什么呢?理想?信心?或者努力?也许,他还能写出让我惊颤,让我痛楚的诗歌,但是,他始终还是那个飘泊在厦门不断受挫的大飞。
我实在无话可说。
5
大飞永远是我熟悉的那个大飞,喜欢大大咧咧地说没事的,说我只要一杯水一碗饭就足矣了。但是,作为家中的独子,作为大家族中被冷落的一房,大飞的父母对他希望很高,只是结局让太多的人寒透了心。大飞的母亲很是无奈地说有出息不一定要读书,说得硬咽,说得流泪。谁也不想子女在一条光明的路上走黑了吧。父辈是沉重的,子辈是无奈的,也许,我要这样说才能去告慰那些浮游的人。痛彻的是光耀门楣大多时候都仅是一条狭窄的长缝。大飞家本还有间三五平方的小吃店,口味做得地道,还能维持着家用。但是,在大飞去了厦门后,他家也搬走了,彻底地离开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小城。从那,我再也没见过大飞的父母,也没能再吃到那种吃了一海碗还想再来一碗的牛肉面。我常在想,关于大飞,关于他家,什么才是意义呢?即使我常对大飞说过的,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大飞听了依旧会打哈哈,而他父母也只会苦涩地笑吧。如果,但其实没有如果,不说也罢。我只是一直很想问大飞,生活真的只要一杯水一碗饭就够了吗?但是,我无法问出口,即使两年后大飞来了福州,我也没有问他。多年过去,很多东西都被抛弃了,只有大飞还保持着一份年少的情怀,我实在不忍心用离离的鲜血去刺醒他。在他只能靠这份情怀来维护贫瘠的生活时,把他一帘美梦惊醒我想于他于我都是一种残酷。即使他警醒了,那又能怎样?痛苦?绝望?与其这样,我宁愿大飞一直迷恋地相信自己,以不泄的热情去冲击生活。正如木说的那样,大飞只适合做个精神上的王子,那么就让他只做个王子。
大飞来福州是我叫的,本以为大家都在福州可以互相帮衬,但事实上,我介绍的那份工作不适合大飞。大飞只好白天奔走着忙乎工作,晚上回到我那,和我说话,和我喝酒。说话可以忘记思考,喝酒可以麻醉疼痛。在这段看不到前景的日子里,大飞除了说话就是喝酒。他说如果现在还是高中时,喝酒就会很畅快;他说他家搬离了小城他很不是滋味;他说我和木要努力,将来找份顺心的工作。那一刻,我以为大飞不再是那个充满浪漫的王子。随即,他又很嚣张地说,喝吧,我会过得很好的。我看着他乱蓬蓬的胡茬,潜藏在眼底的落寞,无言地把酒一口一口地喝进胃里。苦涩,一路顺着扩散到全身,钻入了骨子。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我已无力去辨证:眼前与背后有何区别。
木的学校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他和当年一样,经常过来找我和大飞。
木过来后,三人就提着酒到楼顶喝。在这个深秋的最后时刻,楼顶上风很大,我相信在风中我们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但是,走到楼顶上,我们都很少说,就连大飞,也是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喝酒,偶尔,拿手里的酒瓶向我和木示意,然后,无言地喝干。烟一支连着一支地抽,喉咙被刺激得如烧伤般灼痛,却找不到理由停下。没有烟抽着,没有烟头闪亮着,只有三个人的楼顶竟然如斯寂寞,如斯凄冷。
不远处的市区灯火依然辉煌,声色犬马的人依然自由喧嚣。
一个月后,大飞走了。
我在墙上写下:你一路行去,春暖花开……
6
一天夜里12点多,木突然打电话给我,很哀伤地说,阿玲出国了。我沉默了很久,才对木说,出来喝酒吧,我在望江亭等你。我和木提着酒沿江滨走上走下。一路,木忧伤着脸,我也没心情去安慰木。如果大飞也在,他也只会像我这般吧。木放纵也好,纯情也罢,哀伤也是,我和大飞都只能陪着他喝酒,陪着他等待。此刻,我心中的痛不下于木。没想到,我们三个还是困守在一个圈子里。有过寻找,有过执着,改变的只不过是圈子画得越来越大。如何转向,竟然是一个惨痛的命题。
我和木各自喝着酒,把喝空的瓶子往水里扔。酒瓶扑地沉到了水底。
不想说话,也不想坐下,我和木机械地在空旷无人的江滨边走边喝。
这时,月光如水。木猛地跳进了水里,狠命地拍打着江面,如狼一样地嚎叫。木叫得歇斯底里,声音逐渐嘶哑。我把酒倾到水里,用力把空瓶扔向江面,击起了一溜的水花,然后,默默地看着木叫到了没力。木哑着嗓子对我说,回去睡觉。
不久之后,木找了个女朋友,他说女孩很好。从此,木再也没来过我这,也没再去上网。我听别人说,木现在一有空就陪女朋友上课,逛街。烟也不抽了,酒也没喝了。
至于大飞,回到厦门的他依然不如意,工作总是无缘无故就丢了,在厦门窘迫得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这些都是听闻,大飞走后,我就和他断了联络。
我常为大飞感到悲伤。但即使时光流转,我和大飞依然会躺在后山的草丛里望着白晃晃的天空发呆,依然会为木打架,而大飞最终还是会担下所有的事后悄然地离开了小城。老人说这是命,陀螺总是打着圈转。但我不信命,浮萍尚且能选择跟随的河流,何况是我们三个大活人呢?不过,到了尽头,谁能分清是非或者始末呢?我们的选择只是一场暗屋里的皮影戏,没有人看得到。
7
我依然在福州,大学还未毕业。生活被抽烟和喝酒占满,交织着盲目与随机。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正如喝酒时会在喝一半时突然不想喝了,或者半夜里也会翻墙出去找酒喝。酒精就像穿着门缝而入的凉风,总会找到缺口在我的体内大肆繁衍,渐渐蚕食我的思考,我的执着。但也许,执着也是没用的,就像木,就像大飞,就像所有的盛大的执着于生命的个体。于是,我们遗忘了过程,遗忘了语言,遗忘了执着。既已身在此山中,又怎么知道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纵使知道,又怎么走得出?所以,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爱,所有的美,所有的恋,一起奔赴永恒的死亡。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有千万般的故事,但死后,终究还是尘归尘,土归土。那抔没有墓碑坟冢谁也不知道你曾经的辉煌或者落魄。山还是那座山,人却并非那个人了,毕竟,成长是无法拒绝的。青春的草原或者荒芜或者昌荣都渐渐成了往事。
所以,我还是常常想起往事,常常想起木,还有大飞。就像现在,我站在楼顶,又回想起了往事,独自一个人望着视阈里的高楼鳞次栉比。我想,如果木和大飞在身边,他们会叫我喝酒。但是,现在的木正在他女朋友家里,而大飞飘泊在厦门,失恋了,也失业了。
于是,我又点燃一根烟,依然苦涩焦渴,很难抽。我努力吐出烟圈,还是被风轻易地吹散。
8
最高的山不是眼前的山,而是在山的背后。
这是多年前的一个传说。
作者签名: 一朵花要怎样才算开过,一个人要如何才算生存过?多年以后,我终于听见自己的掌声在空寂的山谷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寂寞的响起——如同天籁。我想我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只有远逝的流水才懂得我的深情。然而,转眼间。我已长大,又将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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