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木铃-个人文章】
中秋月圆
□ 木铃
2005-09-17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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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路边是磁砖贴面没有檐角的民舍楼房,房前有高的波萝蜜,短的扶桑和挂着碎碎黄花的叫不出名的树丛。远处,贴着楼房的顶沿,杏黄色的大圆盘月亮正慢慢爬上来。这是海南儋州的八月十五。刚刚横扫过一次强虐的台风;刚刚歇停了滴嗒了几日的阴雨,空气格外新鲜,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路灯朦胧,嗜睡的模样,街道安静,依如往日。人们早早地关门闭户,一扇扇透出温暖灯光的屋里,有团聚的温馨和静谧。月亮在升高,慢慢变白的大圆盘挂在阔大苍凉的天幕上,静静地装点着游子的美梦。
——美丽的月亮节。
每个窗口都有人生的幻影和生活的香气,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经历是没有预设的,那许是命运。如我们,仿佛连根拔起了似的,离开了曾经熟悉的故土,游魂一般地飘荡在这月华如水的异乡。唯有我们的谈笑,因为真情而动人。我们开始回忆数点留在记忆中的八月十五。于我,印象最深刻的八月十五是在那年的乡下,我第一次离开父母过中秋。
想起来,也是一幅淡淡的画——一个瘦弱的姑娘,倚在农家小院的门扉前,痴痴呆呆地望着从竹林、树梢上慢慢升起的一轮皎月;望着皎月周围蔚集的云团;听着田野处传来的蛙鸣、虫叫和溪水的潺潺声,心里却慢慢弥漫开了莫名的忧郁,那是一种并没有深刻苦难作背景的忧郁;一种内心贫瘠的幻想启动着蛊惑又无法实现的忧郁。就在我面对月亮忧郁时,院墙外,却正发生着一件令全村人关注的事。正是那件事强化了我对那年八月十五的记忆。
就在那轮月下,村里一个姓马的姑娘正在后院结婚。(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选择在月亮升起时结婚?)马姑娘在村里属“新潮”人物,她招上门的丈夫是二十里外的剃头匠。结婚前几日,马姑娘去县城烫了头发,那种老式古板、碎碎密密的小卷卷花。可能使用的药水劣质,又没有护发素的护养,不出一日,马姑娘的头上竟顶了个乱蓬蓬的鸡窝,穿一双不大合脚的高跟鞋,走田埂时,全身都在摇晃,晃荡得全村男女老幼就像看西洋镜似地开心。人们嘲弄、挖苦、捧腹,却又急不可耐地期待马姑娘婚礼的早早到来。可是,就在月亮升起时,马姑娘的婚礼“炸”了——马姑娘突然精神失常,在婚礼上又唱又哭又诉,骂爹骂娘骂丈夫,骂全村男女老幼,满口不是女子该说的话,闹腾得又是撕扯衣服,又是要投井自杀……全村人这才恍然:糟了,马姑娘“鬼”附身了!
就是在月光下,我平生第一次无意地列席了一个“祠堂会”——全祠堂的族人都聚集到了马家前院,马姑娘的母亲又是鼻涕又是泪焦虑地向德高望重的本家老“祠长”讨办法。“祠长”吧嗒吧嗒地吸着叶子烟,神情严峻。一黑瘦老妇比比划划地抢先着说:傍黑时,我看见一只老猫上了房顶,大得跟小猪娃一个样,眼珠珠儿亮得就像火光石,吓得我到处找吹火筒……
——哎哟,七月半才鬼乱串,今个都八月十五了,咋……
——女子身,犯不得冲,月光光就最欢喜勾魂……
——莫是恼火了月亮?……
“吧嗒”一声,老祠长重重地吐出一口痰,长长的烟管猛地敲在石板地上,一院的人立马安静。老祠长慢慢吞吞,冰冰冷冷地吐出一句:那就对头喽,她就是犯冲八月十五。撤堂子(婚礼),请神婆。一族人“唉、唉”地只管点头。 老祠长又吩咐,各人快去忙各人的,月亮走之前,全都要抹定。出了这前院墙,你们就吃劲地吆喝她的名字,不然,魂就飘远了……
我看那一院的族人喏喏地点着头,就影子般地四处散去。一出院门,他们就呼唤起马姑娘的名,声调拖得长长的,此起彼伏,在空旷的田野传得很远很远。
由于我是外姓,又是城里人,被拒绝目睹马家祠堂人的“捉鬼”。虽然被告之阳气重,鬼不会缠身,可那个月光弥漫的夜里,我周身寒彻,觉得处处魍魅魑魉,想来,就诡道得很。
以后,我眼里的马姑娘,目光总是散散淡淡,喜欢哼着小曲儿,独往独来,我只觉得她一身魅惑。从此以后她会幸福吗?那个剃头匠会善待她吗?……婚姻对一个农村妇女,可能就是全部的命运呀!
月在波心说向谁?陌生唤醒了感觉。身边没有父母、师长、书本,却目睹了这从未所闻不可思议令人惊惧的“鬼事”。这一切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我自孩童时代起,对优美童话迷恋、幻想的情结,仿佛接了地气,我的心灵不再飘向无限,我开始关注脚下的泥土——积淀了太多历史、故事、传说的滋养着我们血肉身躯的泥土。
人的心灵成长,注定会要经历一次“断奶”?人的某种情感,也会有神秘的天然对应?人的思想启蒙,也需要一个奇异时刻的暗示?
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与乡村人对鬼神的敬畏、对拒鬼的乡野式演义,成了我长久参解不透的“迷”——这背后暗寓着什么样的历史理性?灵魂和肉体的个人在世界上可能的命运是什么?……我苦苦思索过,却常常陷入思维上“鬼打墙”的窘境。
后来喜欢读一些有关鬼神故事的书,渐渐悟出些“个中三味”,晓得那都是在借助鬼神魂魄,阴曹地府,曲尽世态人情,也是在昭示鬼蜮伎俩必然崩溃的道理。有了这些心得体会垫底,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鬼神故事甚是有趣了。
我后来去过很多乡村,早已不再怯生鸡啼犬吠,土屋柴门。我对端午或除夕民间悬挂钟馗图像,以祛邪魅的风俗满怀亲切。我真得喜欢那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甚至丑恶的钟馗。要知道他可是生来正直,不惧邪祟,别看他其貌不足,可内才有余呢!“笔动时篇篇锦绣,墨走处字字珠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鬼魅见了不逃之夭夭?
真是的,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八月十五的夜晚,已经“老”得成了故事。而此刻,眼前的月亮又升高了。“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升高了的月亮轻轻盈盈,像一座闪烁着光明幻影的玻璃房子,周遭有一道桔红的边,似瑞气环绕,它忽地蜇入云的褶裥,忽地又悠然一亮,有着无以言诉的美丽和温馨。
在海南,在儋州,中秋节的气氛不因天高地远而淡薄,如同在我们的故乡,在那些生命曾经驻足停泊过的地方一样,商家,店铺,小贩、广告、车辆、行人……共同渲染和营造着中秋佳节浓浓的节韵。置身其间,心情因乡思的浸洇变得纯净。我们曾热爱过的许多人和事不时在眼前走过——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慈颜、恋人的殷殷照拂、姊妹的笑容、朋友的高谈阔论、熟悉的城市、眷恋的乡村……心里涌起深深的祝祷:苍穹无极,亲情无极,爱无极……就让我们在心里默默地为亲情和爱留一个位置,让它们在那里滋养着我们的心,别让这颗在尘世的风雨中忙碌的心变得枯涩而不懂感知、感应、感恩了。
手机响起,传来海口朋友风风火火无比夸张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回海口?我正在海边呢!你想象不出来吧?现在海边有多少人?……有几万呢!不,不,怕有七八万、也许十万呢!这么多人一起看月亮,应该叫、叫什么……
——当然应该叫“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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