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毫无疑问是在理想教育的滋养下长起来的，若以今天的标准来说，我们周围的这几（年）代人也是这样子长起来的。理想教育给我们的第一认识是：人，如果没有了理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本来我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需要理想。得到上述认识之后，顿时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没有得到过——就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宝贵的理想。
　　人，没有了理想，就没有了精神支柱；没有了精神支柱，就没有了灵魂。某右派当年写出了才华横溢的交代材料，施暴者看了仍不满意，没通过审查，并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没有触及灵魂。该右派说：我没有灵魂……所以我没有灵魂，触了很久，触不着。施暴者顿时哑然——这是一种理想教育的最后结局。
　　这是结果，我们还没有谈到过程。儿时，电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就是那种纯正的拉幕电影。当时的荧幕上充斥着理想，但是很多人的理想其实就是每天能看电影。许多人自从头一次接触到电影这种东西就立刻喜欢上了那种声光电的影象感。有天夜里我被吵醒，出去一看，万人空巷，原因是我们那小城北城区有家电影院，那里本来每天刷海报的地方，当天下午临时用粉笔写上了一部电影的名字。名字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不是匈牙利就是捷克的，据说里面有不同凡响的理想，当时非常罕见。人们就吵吵着排队买票进了场，先是误点好长时间，后来幕布一闪放起了《大闹天宫》。人们当时还互相安慰：是假演呢（当时正片的拷贝要几家电影院互相跑片，之间的空白时间放些小片子，这叫假演）。后来，一直都没有等到开演。有个管事的最后跑出来说，今天不演那个了，人们听了哄的一声，吵吵着，渐次散去。据说，跑片员半道上叫人架上车走了。这个故事的细节我都记不大清楚了，只有那晚人们的吵吵声留在了记忆中，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人心惶惶的吵吵声。
　　我们就是从这样类似的故事中走到了今天。上述故事中，包含过一个宏大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人们回到蒙昧，衣食无忧，不用思考过多的事情，也没必要知道过多的事情，特别是其他类型的理想。而类似的理想教育，就是知道人们向这方面努力的。我们先是获得了一个理想国的愿景，起初，只是听了觉得它很好，想象过做理想国里的人有这样或那样的好处，把自己想象为爱琴海边裸体竞技和玩耍的城邦公民一样。但是，这种想象并不一定就能成为一个人的理想，特别是那些有理智的人们。但是有了理想教育、特别是强力、强权保障下的理想教育，就在现实中摧毁了人们的心理防线。这样，心理暗示就逐渐养成、加深，侵入血液，变成盲信。这些理想教育一但成为社会上的狂澜，则以此理想为开端，引出何种荒谬或被哪一种所利用都是方便的。近代史上很多人类浩劫，即是已经变异了的官方利用了已经被理想教育引发出的盲信，一但人们的思想和精神被简单化地统一在一起，必将爆发出极大的破坏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某个二战时的恶魔与革命前夕从国外返乡的斗争领袖，当他们在广场做起演讲来，那种歇斯底里和巨大的煽动性是没有差别的。
　　
　　被残酷实践的乌托邦，和人间炼狱两者之间可能只有一墙之隔呢，对这种理想教育的反思，虽然重要，却已经被多数人看透了。他们大概只会作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自己、为社会力所能及。这时，现代性向我们扑面而来。
　　多数时候，谁知道“现代性”是什么？只是发现，现今很多新生事物映证着现代性，很多以前丑名昭著的旧物被翻案后堂而皇之贴上现代性的标牌。因此，现代性成为“现代性解释”的代名词，这样一来，仿佛现代性可以做一切合理解释。因此甲级罪犯们纷纷要求“现代性谅解”，要求人们以现代性的标准和眼界来对待自己，诸如这样的无耻就严肃诞生了。
　　现代性解释确实有它很强的吸引力，因为它竟然能够推翻原来的社会舆论，稳固的道德落进了它的逻辑陷阱：“时代不一样了，怎么还能以以往的眼光来看待呢？”只是，这种种现代性解释并不能加深我们的现代观。而理想教育在这样的现代性下，就要爆发出它充满野性的最原始的破坏性。在这样的情景下，宏大的理想消失殆尽，代之以群雄割据般的小理想国的出现。这些小理想国就是各种联合起来的利益集团。类似这样的组织出现在社会之中，提出了自己各种各样的理想。而当组织的理想无限膨胀，特别是朝着病态的方向无限膨胀，这时个人的权利就越来越模糊。
　　历史告诉我们，一种组织理想无限放大的时候，个人的权益就越来越渺小，随着忍耐、吃苦成为美德，随着时间的消融，随着个人理想与组织理想的主体不分，个人权益就慢慢消逝在宏大的组织理想之中。它只存在于概念范畴，而在现实之中，损害个人的权益就变的再正常不过。任何一种恶徒都可以在组织理想的背景下，轻蔑地践踏个人的劳动成果和基本权利。最后，个人完全丧失了独立权益，走向乌托邦。
　　这就是说，成理论的乌托邦只不过是一个玻璃镜框里的模型大楼，这样的乌托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执鞭的解说员，这就是理想教育。如果一种乌托邦后来被发现不好，则可以起来纠正理想教育，将社会引向另一种乌托邦，这个过程中还充满了公信力；而在现代性的大背景下，继续进行的理想教育已经无人可以驾御，这正是现代的梦魇。
　　
　　2005.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