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阳光在我的视线中淡淡地逝去，一片干枯得几乎卷成筒形的树叶滑落树枝。望着它打着旋地落地，眼睛又回复到茫然的神情之中，陷入一片浑浊。
　　小武在我拿到最后一门自考结业证的前几天离开了我，她告诉我过去爱我的原因是一时冲动，我问她是不是觉得爱错了人，她没有说话，良久才挤出一丝极为勉强的微笑，丢下一封信匆匆地走了。我就象她两天前用完的那管口红一样，恋恋不舍的被“扔”掉了。
　　也许我们的爱情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酿成错误的种子就是她母亲对我的歧视。我用语言和热情征服了她，同时她又因她母亲的强大压力而屈服。躲躲藏藏地坚持了两个多月后她终于用分手的方式摧毁了我的梦想和热情，我想起了她信中的一段话：“……没认识你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爱情，可当我爱上你之后，我才知道属于自己的爱情是那么的难以寻觅。如果要我在爱情与亲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会选择我的家人。对不起，我并不值得你去爱，我连爱情的代价都不肯付出，凭什么得到你那真挚的爱情呢？原谅我吧，尽管我还爱你，但我却不能去爱。”
　　夜深的时候，孙言摇摇晃晃地架着脑子还算清醒但已经迈不动步的我进了他的家。孙言大我将近十岁，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至今也没有找过一个女朋友，所以他的家里总是乱糟糟的。他把我放到床上，自己则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叼起一支烟后，开始数落我不该在领导面前提出辞职，我极不服气的说：“怕……怕什么，小武都没了，我还在乎这个什么他妈的破工作。不就是个外聘教师嘛。算……啥呀。”
　　“女朋友跟你吹了就这么没出息？自暴自弃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痛快。我……我……”我那不值钱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比刚才在酒店里流的还要多，我想起了喝酒的三部曲：第一部曲刚喝酒时沉默不语；第二部曲喝下几杯酒后豪言壮语；第三部曲喝多了变得胡言乱语。而这些我都做到了，好在没有疯言疯语。孙言见我愣愣地抹泪，也不在多说了，关灯说了声“睡吧”就蜷到沙发上，丢下还沉浸于痛苦之中的我于不顾，不一会儿，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我拭去眼泪，一种层层笼罩的孤独感很快战胜了我血液中的酒精，我渐渐地清醒，也渐渐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快亮了。我喊醒孙言，要了杯水。如渴了几十年似的喝着。他看着我那窘样，不禁笑了：“清醒多了吧？”我笑了笑，说：“好多了，一哭心情也就好多了。”
　　他笑得更灿烂了，“知道吗？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有时候看你我就能想起十年前的我，那么相似、那么愚蠢、又那么可爱。尤其你和小武的事情，总让我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一件事。说实在的，太相似了。”他猛地坐正了身子，“知道情盲吗？” 我 摇摇头，他掏出烟扔给我一支，自己叼起一支，点上烟后，轻轻地吐出一股极细的烟雾，接着又象对待仇人似地狠命把那团烟吹散。对我说：“情盲和文盲的理解方式是一样的，不懂爱情的人姑且称之为情盲，据我观察这种人处于浪漫或保守之间，不太了解人情世故，大多数人自以为是或孤芳自赏，女人居多，而且多数人是独生或老幺，小武和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也许是对的，我沉默了，见我不吭声，他不紧不慢地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有一次恋爱经历，可那一次的经历却让我到三十四岁也没有再找过第二个女朋友。”他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从他的苦笑之中，我感到他很孤独，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地闪动着。终于，它不在闪了，一团浓雾已把他深裹其中。看他痛苦的神色，似乎正在从他心里挖掘过去的那段伤心往事。
　　“上大学的时候我认识的她，当时我们学校曾经举办过一次文艺活动，我上台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不但获了奖，还得到了一个女朋友。她长的很漂亮，思想活跃、聪明，敢说敢做的更象是个男孩。打那次文艺活动之后，我们就成了校内另人钦羡的一对模范情侣，花前月下，朝夕相处的一直到了那个春夏之交的动荡日子。”
　　孙言停了一会儿，又衔起一支烟，地上已经是大半盒的烟头了。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当时在校的同学当中有两派最为活跃，一派是她加入的激进左派，一派是有我的保守右派，他们激进派总是不失时机地进行演讲，煽动性极强，没几天他们那边的实力就超过了我们，而且很多讲演是由她主持的。我找她谈道理，她不理我，我就和她吵了一架。她很固执，我也一样。几天里谁也没理谁，直到有一天她挎着一个包来见我，说了几句话后她就说不想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意愿，还引用了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之后，她就走了。”不知不觉中，我发现他的泪已经流过他的脸颊，他似乎并不知道，还是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故事：“打那以后直到冬天我才见到她在六月底给我的信，那封信不知什么原因，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陌生人给的。你不知道，那是一封辗转多少次才送到我手里的信呀，信封破的都不成样了，只有那信还完好的躺在里面。而且，口封的还很好。我问那人我的女朋友现在在哪，情况如何，他告诉我说，我……我的女朋友，她……已经死了。我问是怎么死的，那个人只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匆匆地就走了。”孙言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感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是泪。
　　良久，孙言才恢复常态，继续说道：“她的信写的不长，告诉我她还爱我，只是因为无法媾和观念上的背离，在取舍当中，丢下了我。她还说请我原谅她的做法，她无法为爱情付出一切。最后她说她是一个不懂爱情的情盲。”他顿了顿，说，“这以后我把自己的热情全都用到了工作上，业余时间我就去分析情盲这个名词。情盲是一个人们所忽视的群体。有些人受新时代的冲击，产生一种潜在的畸变心理，他们心中可以存在两种相抵触的意识，一种是自觉意识，另一种是自发意识或潜意识。在矛盾的意识相抵触地时候，就会出现一种或几种取舍态度，受商品经济影响，爱情贬值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在其中。”.
　　我吃惊地望着他，我几乎不相信他叙述自己的故事和他分析情盲时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一种是纯感性的，另一种又是纯理性的，难道他的理论可以化解他的忧伤吗；难道他的理论可以创造快乐吗；难道他的理论可以可以给他力量吗，不然为什么他平静的脸上会透出一丝成就感和自信心呢。他三十四岁不结婚是为了他的爱情、他的女朋友，而在我看来，似乎某些知识可以使他忘记他的爱情，他……
　　“想什么呢？”孙言问我，我凝视他片刻，说：“其实你也是情盲。”
　　“什么？我也是？”孙言瞪大了眼睛，“我是情盲？”
　　“对，你是个不懂爱情的情盲。你难道不知道她如果还活着，会希望你打一辈子光棍吗？换成是你，你希望你爱的人会为自己的死而痛苦终身吗？人都没了，你还要琢磨什么情盲这个东西，有用吗？”孙言沉默无言。爱情，它的本质就是付出，可以给人愉悦，也可以给人痛苦。理论上它可以没有任何瑕疵，可现实中有的人却可以为任何理由去爱一个人，惟独不为爱。钱、权、利……充斥着这个社会，在任何东西都升值的今天，爱情却贬值了。不论是尾生的抱柱立信，还是那焦仲卿夫妇的自杀，亦或是唐婉那《钗头凤》的悲苦……在有些现代人眼中，他们几乎就成了封建社会迂腐的象征了。爱情，什么是爱情，没有人去在乎它，五千年的历史中，爱情始终是人们永恒的主题，可它的价值却一直在变——是在蜕变。
　　我感到疲倦，孙言的故事固然感人，但有种雷同的感觉，有点浪费时间，一想到浪费时间，我忽然害怕起来，从失去小武到现在，我不是一直在自暴自弃地浪费时间吗？为了一个我爱的人，我不是一直在自寻烦恼借酒消愁吗？因为一段逝去的情，我不是盲目地做出辞职的决定吗？
　　“妈的，”虽然头皮还有点疼，但我想我的酒已经醒了，“我不也是一个为爱情而盲目的情盲吗？”
　　天亮以后，我和孙言一起去了学校，又开始了我的工作，这时的太阳，已经老高了。
　　
　　 98.12.26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