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鸟人-个人文章】
那不是别人
□ 鸟人
2005-10-23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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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说我父亲死了,其实,我怎么都不愿去相信。为什么要去相信呢?父亲他躺在床上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不过就那样子,歪着一身的骨架,瘦黑着皮肤,病哼哼地躺在发霉的棉絮里。他瞪着一双陷在洞里去了的无神的眼睛,望着每一个从他床前走过的人,嘴里没气地说到:“我要死了,天王老子来拿我西归了......”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年,但他终究是气息奄奄地躺在破被窝里,听着鸡鸣狗叫。
“狗娃儿,”是强子大叔,他从油腻的肉铺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狗娃儿,不要哭,你爸爸死了。”强子大叔伸出沾有血渍的油手,摸着我的脸,蹲下身体,还想对我说点什么。
可能父亲真的死了,因为强子大叔就这么说了。强子大叔是父亲的远房亲戚啊,是呀,远房亲戚,远房亲戚和邻居差得了多远呢?但终究是亲戚吗,还是有点关系的。其实,以前我是不知道强子大叔是我亲戚的,我只知道有事没事上我们家看看,并且还坐到父亲床沿上,抓住父亲的手,嘀咕几句。父亲是没有人来看望他的,只有强子大叔这个朋友了。可父亲突然在昨晚那个风雨之夜,没有灯火的时刻,把我叫到床前。
“狗娃啊,狗娃,那个卖肉的家伙,就是那个叫强子的叔叔,是我们的远房亲戚,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啊!”
父亲可能被病昏了,怎的认了个远房亲戚,还是个屠夫,我不敢去想象。我不喜欢强子大叔,他满脸的横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说话也是炸药炸出来的,轰隆轰隆。可我父亲就和他好,就喜欢在他面前掏话,难道是自家穷,没肉吃,亏在了那几十斤肉的情面上了?
父亲真的死了,当我走到自己那几间黑屋子里的时候,奶奶和母亲都扑在父亲的床上叫喊着,那尖刻的哭声,带着疯人的思想,充塞了屋顶,填满了我的耳朵。我没爱过父亲,但也未必不难过。
父亲被埋在了河西头的沙地上,是强子大叔挖的坑填的土,还花了钱给我父亲立了碑
强子大叔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吸着旱烟,眯着眼睛,看着河水里飘来票去的鱼。我跪在父亲的坟前,烧着一张张纸。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那纸烧得很旺,一张一张,被火苗吞噬,便着黑色的灰烟,在日光下的微风中飘起落下,飘起落下。
那是午时的烈日,火辣辣的骄阳,烧烤着我的皮肤。
“回去吧。”强子大叔走到我的跟前。“晚上来给你父亲点灯,用稻草,加点煤油,把草把扎紧些,那样火烧得长久。”
“点灯做什么?”
“点灯是给死了的人照路,好让他们早点到西土去。”
“父亲死了就能走路了吗?”
强子大叔瞪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但被咽回去了,拾起地上的锄头,沿着河堤,向自己的肉铺走去。
那晚,我没有去给父亲点灯,因为天下了很大的雨。但父亲坟前仍多了一堆稻草灰,还多了一盏酒杯。我知道,那是强子大叔和父亲对饮了。母亲说,强子大叔是个好人,可我没听到别人这样说过。
强子大叔是有个老婆的,叫喜花,常坐在村头的路口这,又唱又跳。她常常夜不归宿,半夜三更敲人家的门,尽说些没头脑的疯话。见了男人便脱裤子,剥衣服,把自己弄得精光,站在太阳下,又扭又笑。村里人说,她很早就疯了,是被一马帮的人给强奸疯了的。强子大叔和喜花是指怀婚姻,无论强子大叔怎样抗议,他也已被注定了要和这个女人过一生。
喜花也有好久没有露面了,村里人都说是被强子大叔害死了,不知扔到哪个地方,找不着尸了。我也这样认为的,因为我从那冷煞的眼睛里看出了无限的仇恨。
那是夜不归宿的日子,是夏虫争鸣的季节,我怀着一份伤感,穿过了密集的高粱地。那是黑夜中的河岸,父亲就在对岸的沙丘地上,他沉默啊,孤独了一辈子。
父亲很早就瘫痪了,当我开始名事的时候,他就起不来了。他很沉默,很孤寂,也不大说话,一个人数着手指头,扯着床铺草,望着生有无数破洞的蚊帐。他没有笑过,只是流泪和叹气。他叫我狗娃,也从不跟我说点父子间的情话。他的冷漠就如同我不存在。从不骂我,也不打我,我就是我,我是狗娃,我好象不是他的儿子,那我又是谁的儿子?
别人说,我是强子大叔的儿子。
是的,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爱父亲,但我绝对不承认我是强子大叔的儿子,不是因为强子大叔是个沾满血腥屠夫,而是我不愿意自己是个野种,是女人犯罪后留下来的狗杂种。
然而,我也认为父亲是这么想的,不然他怎么叫我狗娃?狗娃与狗杂种又有多远?狗杂种与野种又有多远?不就是个野种了吗?我好想拉着父亲的手,让他叫我一声幺儿,宝儿,娃儿,那是多亲切多温暖的话语啊。可我没勇气,因为我害怕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咣”地给我一耳光,嘴里大骂:“滚!你这个野种!”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把我拉了拉,示意我去吃饭。我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她便端着稀粥坐到小板凳上去,拿起勺子,搅拌着稀溜溜的粥,一勺子一勺子送到父亲的嘴边。我正准备离去,但我突地憎恨起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我恨她为什么在有我的时候,要和别的男人睡觉?我讨厌这个女人,好想一脚将她踹出这个屋子,直到她求饶,我也不会原谅她的罪过!
夜风吹着柔柔的月光,我听到了河对岸芦苇丛的轻响。一个男人,身着黑背心的大男人,拿着酒瓶,光着脚丫,踏着河沙,走到了我父亲的坟前。
那是长久的沉默,我也沉默。
“扑通”,一个大男人,沉重地跪在了父亲坟前。
“对不起啊,大哥,我千错万错,也不该做对不起你的事啊,你原谅我吧,我是个罪人啊!”他哇啦哇啦地哭着,时不时向自己的肚里灌酒,那一倾一仰,活象个受难者在祈祷上帝的宽恕。然而,他为什么要喝酒呢?一个酒醉的人,能说明他内心的真诚么?
我在夜风中立了很久,我也想听明白眼前这个酒醉之人究竟想说点什么。但他就是在哇啦哇啦地哭喊着,不知道他真的是在表述些什么。
高粱红了,稻花飘了,我也走出了村头那所小学校。我扛着一麻袋山芍,敲开了强子大叔的大门。开门的是强子大叔,他赶忙从我肩上接过山芍,并说不用拿东西给他,他什么都不缺。是呀,他缺什么?打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住在这栋我一直认为奢华得不得了的小洋房里了。这小洋房又漂亮又别致,三楼一底的房子,宽敞而又明亮的小院,还栽着花草,那一条大狼狗,一颤一颤的,威风的样子,也体现了主人的不简单。
强子大叔把我按在了沙发上,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的对面,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不读书了,我想出去苦钱。”
他没有吭声,只是看着桌上的茶杯。
“父亲死之前告诉我,叫我有事来找你......”
其实,我不想来找他,我还是很恨他的,好象是越恨越深。我总发觉他好象真的和我母亲干了那事而留下了我这个种,我这个野种。村里人指手画交的,论三说四的,要不是缘于 向来的沉默,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该是这样的结束了。
“那你现在能做什么?”
“不知道。但很多小孩都出去打工了,头脑现在都还不错!”
“谁呢?”
“村头的张娃。他去年去的温州,今年回来时便穿上西装了!”
“那他现在呢?”
“那是因为他不去了吗,我不会像他的,我会坚持到底!”
“不是那原因,国家现在规定了,是不招收未成年的,你还是去读书吧,我给你付学费。”
“我不要!我不要你付!”我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蹿出了门,把正酣睡中的大狼狗吓了一大跳。
我还是去读书了。在离家较远的城市里的一所学校。我本来是闹着不去的,但母亲含着眼泪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有一种冲动使我想破口大骂眼前这个泼妇,我恨她,我觉得她不应该带我到这个地方来,又穷又复杂,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究竟如何去言说。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因为,母亲,必定是我母亲。
母亲不是美女,但有美女的气质,她温柔、善良、勤劳,还识字。她在庄上的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常常微笑着,微笑的眼睛里,含有晶莹的泪水。母亲是不幸的女人,她十二岁时就失去了双亲。听说她的父母是地主出生,被人给害死了。害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地主成分,而是有人借地主成分来窃取钱财。母亲说,其实那时也已没钱财了,早就和贫下中农一样了。可人家就不这样认为。
母亲十六岁就被送到了父亲家。父亲家和母亲家都有地主生活的历史。父亲和母亲是远房亲戚,所以,父亲和母亲走到了一起。父亲懂点文化,年轻时就在村头的小学校里教书。听母亲说,父亲在年轻时长得不错,母亲一眼就看中了他。母亲回忆父亲时脸上是有光泽的,很幸福的,好象母亲是爱着父亲的。可母亲为什么却和别的男人干了那事,而留下我这个种?
“那你是怎么有我的?”我还是问了,但母亲脸上的那份光泽瞬间便成了阴云,她躲避我的眼光,装着做自己的针线活。
“我是怎么来的?”我还是再问了一次。但母亲仍很沉默。
也许,这这个黑屋子里,恐怕也只有母亲爱我了。母亲的爱又促使我对她的恨无从去发泄,去揭露,以至于我痛恨交加,整个人处于艰难的思维之中。
黑屋子里,还有个奶奶。但她和父亲一样,对我漠视无睹,冷淡得我已不存在。她整天像个罪人,盘坐在右厢房里,面队着佛祖,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村里人都称她为尼姑,可她并无门派,并且荤素都来,惟独吃得不多,整个人瘦小而又苍白。
我不喜欢奶奶,甚至害怕奶奶,她细小的眼睛里,总会对外物逼射出刺人的光。我觉得她可怕,可怕得像魔鬼,因此,我对奶奶这个人的存在,是避而不谈。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还未等我初中毕业,母亲就嫁人了。
母亲嫁给了她的又一远房亲戚,那人在沿海的一个城市做生意。母亲和那人并没举行婚礼,只是领了个结婚证。母亲在嫁人之前,像平常一样打理家里的一切,最后烧了一锅水,倒进大盆里,撒了茉莉花茶末,然后把自己脱光,在清幽的水里,浇洗起来。
奶奶也和平常一样,躲在右厢房,一个劲儿地嘀咕着她头脑里的经文。
我没有躲避母亲,我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光洁的身体。
“我这样也是为你好。”她把水浇到自己红润酥软的奶子上。
是的,这样躲避了庄上人的闲言碎语,这样做也许能说明她和强子大叔是清白的,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也更证明了我不是野种,可这真能证明我不是野种么?即使能,那又怎样呢?
“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强子大叔,他是好人,他会帮助你的。”
“那我是怎么来的?”我还是纠缠地问了这个问题。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水浇到自己的乳房上。母亲的乳房仍那么挺,好象从没有奶过孩子。她的肉身也仍那么光洁、匀称,不像村妇的身体。
“其实,您真的喜欢强子大叔,您还是嫁给他吧,他对您很好的,无论是父亲没死还是死了,他对您都是很好的,他那么照顾您,村里人都看得出,我觉得,他是喜欢您的。”
母亲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滚!你给我滚!”
母亲终于发狂了,是那么的凶狠,那么的不容,她一个劲儿地拍打着盆里的水,把水溅得很高。她尖利地哭叫着,刺耳的声音,刺穿了屋子里的空气。那份伤心欲绝!
隔壁的嘀咕声突然也没有了,只剩下母亲的疯野与我的不安。
我从房间里退了出来,我也无处可去,我望着空空的天井,天井上有着月光,月光伴着摇晃不定的竹影。
我去了强子大叔的家,他正把牲畜弄死,一股强大的血流,冲了他一脸。他用污手抹着脸上的血,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坐到炉灶前,往火塘里添柴。
“她要走了,嫁人了。”
“她应该嫁人,她还年轻。”
“可她......可她不爱我了。”
强子大叔刮着牲畜的皮毛,牲畜瞬间露出了白色的皮质。强子大叔一边刮毛一边向竹篮里拾毛。
“你已经长大了,要自力更生。”
那晚,我和强子大叔睡在一张床上,那床是软绵绵的,有着新摘下来的棉花的味道,听着强子大叔的鼾声,我发现床上躺着的是两个男人。
我还是去送母亲了,母亲的东西不多,就几件衣服。我帮她提了一篮子鸡蛋,是奶奶头天晚上煮好的。我和母亲走在弯弯曲曲的河岸上,一直都没说话。打从父亲坟前走过时,母亲穿过草地,踏落了草上的露水,湿了裤脚。她默默地站在父亲的坟前,不知道她想对父亲说什么,只看见她掏了手绢,不断地擦着眼角。
走到村口,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他欢喜着向母亲迎来并急着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低着头笑了笑,看了我一眼,便把手抽了出来。
“快叫叔叔。”
我没有叫,因为我明白眼前这个像我爷爷的老男人,就是带走我母亲的人。我只是把鸡蛋塞到母亲的手上,转身就跑了。我跑了很久很久,我跑到了山顶上,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我觉得自己来这一世,实在有些枉。我哭啊,流泪啊,总想不通人怎会这样,更不明白母亲的作为,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嫁过那么老的一个男人?
也许是命运作弄人,常年停息一切操作忙于修身养性的奶奶,突然脱了佛衣,穿上女装,操持起家务来。她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什物归类地摆放在屋子里。她开始举刀宰鸡剖鱼,把每顿饭都做得香喷喷的,端到桌上,摆好碗筷,静静地坐在桌旁。
“你回来啦?”现在,我每次踏进房门,她就这样发话。
“嗯。”我本来还想加点什么话语,可我不知道在她面前该怎样发音。
奶奶站了起来,打开锅盖,将米饭盛进碗里。
“您先吃吧。”我住动把饭碗推到她的面前。
“你准备怎么办?”奶奶望着我。
“什么?”我嘴里包着饭,埋着头,没有勇气去迎她的眼光。
“我是说初中完了怎么办?”
“我去找强子大叔,叫他借点钱,我到温州去打工。”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不能再靠别人的钱过活了,尽管强子大叔是我远房亲戚,可他必定是别人。
“狗娃。”
天啦,她尽叫我“狗娃”了,她从来都没呼过我什么,一天到晚总是“喂”来“喂”去,没想她尽叫我狗娃了。尽管我不喜欢狗娃这种称呼,但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我惊讶地抬起泪眼,她也正用一窝子的水看着我。
“你还是跟强子大叔学刀刀技术吧,我也老了,你走了,我去靠谁?”
哦,原来,原来她是老了,是在可怜自己,而我,不过是她老来的一个靠!我有什么?我一穷二白,我不能待在这一穷二白的黑屋子里。我丢了碗筷,呼地闪出了门,只听得身后有哭泣的声音。
“我没钱!”强子大叔坐在河堤上,望着河水。
“那算了。”我转身走了。
“你干嘛去?”
我没有理他,他不支持我了,我现在和他更是远房亲戚了,甚至靠不上亲戚的边儿了。
“我是想你继续去念书啊!”强子大叔在后面吼到。
我哭了,心一下就碎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了,奶奶又怎样,她不过是把我当作她老来的靠,她没有把我当作什么。可是,为什么身后这个蛮汉却一直在帮助我?而如今,他还要支持我去念高中,他难道真的是母亲口中的好人吗?既然母亲能识别好人,那母亲应该也是个好人呀,可这么久了,她却没了音信,好象和我断了母子关系似的。
我一下扑到了水田里。我多想蚂蝗来咬死我,水蛭来咬死我,让我没了呼吸,从此与这个世界断绝一切关系。我扑腾着,滚打着,接受着人类给我的感情折磨。
“起来吧。”一双大手将我拔了起来,我一下扑到他的怀里,痛苦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一切都是天之过。”
那是秋收后的寒秋,我们两个人坐在冰冷的水田里,两个男人,坐在水田里哭泣。
奶奶也许从佛经里悟出了什么道理,她变得鲜活起来,时不时还哼两段蝴蝶双双飞,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流行的戏曲了,但能在这屋子里听到谱子的流动,也还是暖和的,也许是看着世界上就我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亲了吧,村里的人也开始关心起我们来,时不时来看看,帮奶奶担两担水,劈点柴,给点吃食,奶奶也懂得礼字上的意义了,有时间就帮年轻夫妇照看孩子,和老人们一起铺晒粮食,晒太阳,聊心。
也许什么都是改变的吧,就连强子大叔也要改变了。村上的妇女,都主动上强子大叔家给强子大叔提亲,据说定了一个,人人都说那女人还长得可以,并且毫不逊色于当年狗娃的母亲。
哎,他们为什么要提到狗娃的母亲呢?她可能早就死了吧,我不想再去想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是令我伤心的。
听说强子大叔要结婚了,我特意从学校请假回来。强子大叔的院子里热闹非凡,一片喜气的景象。我推开强子大叔新房的门,强子大叔正试穿他的衣服,他脸上是红润的,平时那份死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镜中看到了我,他呆了,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大叔,”我第一次称他大叔,并且也呼得那般自然,“我特意回来道喜的。”
“为什么不在 学校好好读书?却要回来凑热闹!没有什么值得道贺的!不就是再娶一个女人吗!?”
强子大叔无由来地对着镜中的我大发脾气,并气咻咻地脱掉了身上的新郎装。他扭头瞪了我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抱头,乌拉乌拉地哭了起来。
“大叔,我,我又怎......”
“不要说了,你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
我从装扮一新的房间里退了出来,并把门带上。哎,一个男人怎的突然这样?他恨我吗?讨厌我吗?不想再认我这个亲戚了吧?我没气力地走下楼,小院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躲过他们的眼光,独自一人跑到河堤,蹲在河岸上,望着那沙沙响的芦苇丛。
后来,听村里人说,强子大叔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别人怎样呼叫,他也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是个阳光很好的日子,迎亲队正在准备出发,我坐在厨房里看着灶膛里烧得很旺的柴火。强子大叔穿着新郎装到处找我,看见我正蹲在柴垛上,他便疏了口气。
“不要急着到学校去,多待两天吧,我俩明天喝两杯。”
他变的慈祥多了,他可能发现自己昨天做得有点过火吧,内心有些不安吧,但我还是原谅了他。其实,我并没有记恨他什么,他并不亏欠我什么,反而是我亏欠他的太多了。我坐在柴垛上点了点头,便沉默着向火塘里填柴。
强子大叔出去了,迎亲队也出去了,小院开始安静下来。我和厨子不时地说两句话,但也没个主题。我带着复杂的心情长久地等待着迎亲队的归来。然而,没过多时,只听得大门咚地推开了,是强子大叔,他正忙乱地蜕去身上的衣服,气喘吁吁地向楼上走去,后面跟了个女人,是喜花,她蓬头垢面地对大家傻笑,一脸的疯疯傻傻。再后面是喜花的哥哥,他正铁青着一张脸,嘴里骂着什么。
喜花疯疯沙沙地在小院里转来转去,拍打着这个人,拍打着那个人,每个人都辱骂她,诅咒她,她什么也不顾。她又开始剥自己的衣服了,一件一件又一件,最后剩下肉体,那肉体也变型了,并且沾满了尘土。她用双手抓揉着自己的乳房,扭摆着肥大的屁股,又笑也跳。她走到每男人面前,男人们都指了指她的下面,她也没有耻辱感,便伸手去抓阴毛里的东西。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看过女人的身体,但这个女人的身体,却是绝对的让我呕吐。然而,她却跳到了我的面前,她裸露着站在我面前,做着同样的恶心的动作,我想逃避,然而,她又伸出脏手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好想伸手将她推开,然而,我又害怕用自己的手,去接触那龌龊的躯体。
“你在干什么?疯子!”强子大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一把拉过喜花,扯住她的头发,“哐”的一耳光,扇在了喜花的脸上。
“畜生!”
强子大叔没有结婚,他还是一个人睡在新装了的房子里。喜花仍和过去一样,夜不归宿,半夜三更敲别人家的门。喜花是被人贩子拐卖走了的,听说卖到了河南的一个穷地方,并在那里生了个孩子,是个人种。喜花的兄弟不服气,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去把她找了回来。没想回来正赶上了强子大叔的婚礼。强子大叔也没说什么,和往常的日子一样,过着自己的屠夫生活。
也许好多事情都该平静了吧,可就在我高考的最后一学期,奶奶却犯病了。那是最后一场春雪,我踏着厚厚的雪往卫生院赶,当我到达时,奶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强子大叔看了我一眼,便退了出去,剩下我和奶奶。
奶奶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眼里含满了泪水。
“我,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以后有什么事就找强子大叔,他是个好人......”
奶奶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剩下北风 吹个不停。我失落的心,始终悬挂在空中。我想哭,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哭。
奶奶的葬礼仍很简单,也是强子大叔刨的坑填的土,一切都是照然。
我还是很顺利的,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也顺利地念完了大学,并认识了心中认可的女孩子,我找了份可养家糊口的工作,并打算结婚了。一切也许都是照然吧。我也准备把这事跟一直支持我的强子大叔商量商量。
那是春节的初五,我们端着菜盘,去祭奠死去的父亲。我们点了白烛,烧了纸钱,然后就剩下我和强子大叔对坐着。
“你长大了。”
我是长大了,这么多年,我还真的长大了,我一直以为我会在幼稚的岁月就会死掉,但没有死掉,并且长大了,长成了大男人。
“你真的要准备和那女孩子结婚吗?”
我点了点头,在他面前,我还是感到难为情的。
“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的,大叔,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语地把头埋在胸前。他老了,满头的白发,额头上有着很深的皱纹。他摸索着从衣袋里掏出旱烟,点燃火,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你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了对不起的事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内疚吧。”我本不想回答,但还是回答了。“但也不必过于把这事埋得太深,让顺其自然吧。”
“是呀,都应该顺其自然。”
“哈哈哈哈哈......”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从油菜田里传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穿过绿油油的油菜田,那是喜花,她正疯疯傻傻地自娱自乐。
“其实,喜花也是个漂亮女人,是吧?”强子大叔望着对面河岸的油菜田。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正面去看过喜花,我不接受喜花这个女人,我只觉得她一身的品质就是脏和臭。她也许长得很漂亮,但被不干净的东西所盖住了。
“喜花有个孩子。”强子大叔把烟灭了,在浅草中的鹅卵石上敲着烟枪里的灰末。
“她有孩子?她孩子呢?”
“那时候,她嫁过来时,也是这样疯疯傻傻的,但我还是觉得她很漂亮的,更何况那是新婚之夜呢!新婚之夜的女人,再丑也有几份迷人。我把她抱上床,她傻了,呆呆地躺在我怀里,我脱她衣服,她竟没有抗拒,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我知道,那都是马帮的人给她留下的后遗症,我很顺利地干完了那事,她却大哭起来,又抓又扯,并光着身子跳下了床,冲到了门外,那夜,我也很累,没有去找她。”
“她就怀上了孩子?”
“是的,一个男孩。”
“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
“是不是我?”
我向来都很敏感。
强子大叔用惊惧的眼睛看着我。
“然后你考虑到喜花是这样一个女人,所以,你就把我送给了别人,是吧?”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的内心深感委屈,但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委屈,为什么而流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喜花穿着一身的红,从油菜田里跑了过去,我和强子大叔都抬起头,望着那个疯子女人。
河风突起,夹着刺骨的寒风,旋卷着搅乱了枯黄了的芦苇林。父亲的坟墓上,也扬起了层层干土。
“那年,下了特大的雨,冲垮了我家的土房子,喜花吓得飞出了房子,我从墙土中拔了起来,怀里抱着刚满月的男婴。男婴睡得很熟,他吸着我没奶的胸脯,嘴角还留有甜甜的笑容。我望着风雨中的一切,抱着男婴,大哭起来。”
“所以,那晚你把我扔了,因为你觉得男人带孩子很痛苦,结果我又被邻里的人抱回去养着了。”
“我望着坍塌了的墙,准备筹钱建房,建个漂亮的小洋房。我请人来帮忙,就请到你父亲。你父亲是个老师,但他为人热情,也便答应下来。建房子的时候,他天天来帮忙,我对他很感激,于是请他到家里喝酒、聊心。结果,那天下了大雨,你父亲喝了很多的酒,他站起来说,他要出去方便一下,我就让他一个人出去了。可没过一会,只听得轰的一声,新建的房子的右墙给倒了,而你父亲他......他瘫痪了,一切也就这样注定了他的一切......”
“......”
“他还没有孩子,医生又说,他不能生育了。”
“你很愧疚。”
“是的,我就把你......”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来复述这些?”
“那是你的身世,一个人不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她才是我的母亲了?”我扬手指了指对面的油菜田。
“哈哈哈哈......”疯女人的笑声刺穿了寒冷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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