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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的秘密

美石
2005-10-27 16:31   收藏:0 回复:1 点击:5694

    第一章
   一个奇怪的噩梦应验了,远在南宁妻子成了植物人,他和小姨子到了南方,发现妻子的另一个奇怪的假名,一只定情的红棉荷包,一个披着银灰色风衣的男人,一个叫费三的混蛋,画室里尘封的暗绿色的铁箱,这都意味着什么呢?在干练的警官李海丁,敏感的小蔓和她的老情人冯驰,还有谜一样的妻子佟小芊的行动和语言里,可怜的建筑师江鹳月愈来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一
  
   这一定又是一个噩梦。
   CAD建筑模型在显示屏上鳞光闪闪,并开始变形,突然嘭地一声,火光冲天,象911的双子星座爆炸,吓了他一跳,而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电线烧焦的气味儿。他慌乱地拔下主机电源线,又摸了摸液晶屏,居然完好无损。奇怪,难道是幻觉?他满腹狐疑低下头,咦,手指间竟夹了只红色的玫瑰!嗅了嗅,幽幽艳香,夹杂着酒味,几乎另他迷醉。
   他重又坐下来,盯着那只玫瑰发呆。
   “快来吧,来救我!”一个女人在叫,声音象从缝隙里传来。
   江鹳月听出是妻子的声音,他慌乱起来,四下逡巡,找不出声音的源头。液晶屏又忽明忽暗地七闪八闪,江鹳月向里看,里面一片模糊荒芜,正要转身,幽暗的视窗里诞生了一个久违的头像,一个眼神忧郁的女人,长发染成黄一条绿一条,黑釉似的眸子淹在湖光里,正苦涩地朝他笑。
   “你来呀,怎么不来救我?”她嗫嚅着,泪光点点,锁骨铰动着,胸部剧烈起伏,象凄风下的树叶。
   “小芊,怎么会?”江鹳月喊道,大脑嗡嗡直响,“你在哪儿?”
   “我知道你不会来,不会来救我!”小芊哀怨地说。
   “你在哪儿,我怎么救你?”
   小芊叹了口气,“你选择吧。”
   屏幕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心形,上面写着“爱我”两字,一个黑色的心形,上写“不爱我”三个字。
   他抓住鼠标,毫不犹豫在“爱我”上单击。
   妻子却嘭地一下消失了,一股水银泻了一地,溅到他的脸上,他啊地大叫一声,蓦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公元2005年10月22日,星期六。
   江鹳月从这个噩梦里醒来,用瘦弱而发抖的手拭了拭额上的冷汗,第一个反映是给妻子佟小芊打电话。
   没有人接听,他看了看墙上的时英钟,8点30分。
   拉开起居室巨大的窗帘,阳光象一把莫邪之剑,闪着鳞光从巨大的窗子刺下,这个西伯利亚寒流逼近的下午,飘虫的尸体已粘满灰尘,小叶米兰在阳台微微颤抖,还有沙发上的斑驳图案,在视觉的微观之域相互拮抗着。
   他握着无绳电话,光着脚在地板上旋转,额上的汗又渗出来,稀疏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种心慌意乱史无前例,并愈来愈强烈地刺激他的神经,他开始惊讶于梦的驱动力。
   大约拨了到第十三次,传来一个熟悉应答: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超出服务区…...
   江鹳月打了个寒战,感到一阵彻骨的冷。小芊干嘛去了?出差吗?
   此刻,他才意识到对妻子的行踪一无所知。只记得一个清晨,妻子脸上挂着习惯的微笑说,我要走了。见他坐在电脑前没吭声,又说,我去南方一阵,小强送妹妹那儿,你照顾好自己。江鹳月哦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他已画了一晚上的图纸,那一刻正沉浸在疲惫的喜悦中。
   只有妻妹能找到她吧,江鹳月又拿起电话。
   “小蔓吗?”他拨通了妻妹的电话,“什么?你在哪儿?”
   传来一句冷冷的回答:“在你家门口!”
   江鹳月挂了电话,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一个罩着棕皮夹克,身材窈窕的女人立在门外,脖子上系了黄丝巾,一副粉框墨镜摇来晃去。
   “快快,开门,”小蔓气急败坏地喊,“看什么看!”
   江鹳月不敢怠慢小姨子,忙不迭打开门,小蔓进了屋,解了靴子,踢在一边,开始大声嚷,“瞧,都成狼窝了,哇,这灰,都成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她不停抱怨,转过身又大叫,
  “哇,恐怖,你快照照镜子吧,快愁死我咧。”
   江鹳月向壁镜看去,又吓了一跳,胡子拉碴的一个乞丐,戴了副近视镜望着自己,瘦削而铁青的脸,又青又紫的嘴唇,象马王堆的兵俑。
   小蔓把坤包丢在沙发上,跷了二郎腿坐在沙发扶手上,“行了行了,别瞅了,我姐来电话没有?”
   “这就是找你的原因,”江鹳月把毛衣套在身上,“我做了个噩梦。”
   小蔓简直是跳了下来,嫩白的小脸渐渐变成了土色。
   “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江鹳月瞪大了眼睛。
   “她是我老婆吗,”小蔓的声音很虚弱,象是自言自语,末了,又声嘶力竭地冲他喊:“还不报警?!~~~~~~”
   江鹳月身上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二
  
   时间熬到了10月25日深夜,终于有了消息。这时,江鹳月正翻着妻子的私物,他试图让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提供出妻子去向的蛛丝马迹。当他从妻子的画室翻出一个上锁的绿皮胶片铁箱时,内心泛起不可名状的神秘感。那箱子四方形,象七八十斤的大石一样沉重,由于多年尘封,铜锁已长满绿斑,四个铁角漆已剥落,露出梅花样粉状的黄锈。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地板上,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发呆,这家伙不属于他的记忆,象块陨石,从不知名的世界降临。
   坐了有十几分钟,他爬了起来,找了铁钳和螺丝刀,围着这箱子转起了圈,显得心神不定,因为他不能确定开箱的后果是什么。正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是小蔓打来的,“我定了机票,明早咱俩去广西。”
   “去干嘛?”他问。
   “你老婆有消息了,在广西,住院了。”
   “是警方说的?”他疑心重重,“她怎么回事?”
   “好了,别罗嗦了,明天再说。”电话挂了。
   江鹳月丢下工具,也不洗手,歪歪斜斜走进卧室,扑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10月26日清晨,江鹳月在电话铃声中醒来,穿好衣服下了楼,天光十分昏暗,小区里有个穿制服的保安口里吐着白气,懒散地巡逻,风过处,干枯打卷的杨柳叶子簌簌飞落,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到一辆帕萨特白轿车旁边,这时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小蔓的脸出现了,她用手指了指后门,示意他坐后面。
   “带钱了吗?” 江鹳月坐进车里时,小蔓怀疑地问。
   江鹳月看见开车的是一个眉毛浓黑的帅小伙,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摸了摸身子,“带了,有五千块吧。”
   “五千块?”小蔓喊起来。
   “我有信用卡。” 江鹳月忙截住她的喊叫。
   “身份证?”小蔓依旧不满。
   江鹳月又摸了摸身子,费力地掏出钱包,一个个卡片往出抽。
   “行了,开车吧。”小蔓已经看见了。
   车子在保安的导引下,开出了沉静的小区。
   “有身份证,”江鹳月确认后道。车里一阵沉默,小蔓的脸始终望着萧瑟的窗外。
   快到机场时,他问:“小蔓,警方怎么说的?”
   “警方警方,狗屁。”
   “快跟我说说,我都急死了,啊!” 他有些生气。
   小蔓依旧不说话,而且把这沉默一直保持到机场。天渐渐亮了,送行的人在说说笑笑,二人下了车,冲帅小伙摆了摆手,一前一后进了机场大厅。
   检票,登机过程中,两个人一直没有交谈。飞机在跑道开始轰鸣时,小蔓开始紧闭两眼,把身子深深弯在膝盖上,这是她的惯常动作,直到飞机嚎叫着拔上湛蓝的万米高空,才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江鹳月想起小蔓七年前坐过一次飞机后发誓再不坐了,她说实在忍受不了超重失重的折磨,然后又说,除非,除非我姐在外地,要死了,要我马上去。小芊听到后掐住她的脖子说,你死丫头,咒我,还不知道谁先死。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滚作一团。
   这时,小蔓恢复了平静,瞅了瞅江鹳月,他正一边看晨报,一边闷头喝咖啡,小蔓说了一句话,象是自言自语,“姐在不在广西呢?”
   江鹳月放下报纸,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跟你说了罢,”小蔓喝了口咖啡,“我接到一个北京口音的人,问我是不是佟小芊的家人,我说是,他说,她在广西南宁的邕江桥医院,说完电话就挂了。”
   “男的女的?”
   “男的,是从南宁打来的,我打回这个电话,一个女孩儿接的,说是公用电话亭,说一个戴墨镜、穿银灰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打的,天下雨,看不清面目,已经走了。”
   江鹳月低下了头,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问问小强在哪儿吗?”小芊白了他一眼,放低了声音说。
   “小强怎么啦?” 江鹳月心里一惊。
   “没怎么,”我是想问,“你心里有过别人吗?”小蔓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八度。
   “小点声!” 江鹳月的心有些发虚。
   舷窗外,白云向太空反射着纯洁的光芒,远远看去,层层叠叠,丝缕相牵,等飞机冲了进去,却只有灰白的雾气从窗口嗖嗖滑过,江鹳月心上说着,什么是有,什么是无呢,自己的心上有小芊和孩子吗。
  
   三
  
   由于中间换了一班机,所以当两人风尘仆仆到了南宁时,已是下午三点十分了。一下飞机,两人就感到暖风徐徐,湿意盎然,与北方的肃杀之气迥然不同。天空是清瓷中的霁蓝色,地面背光处浮着亮晶晶的水洼,大街上行人如织,轻松之态令人妒忌。二人心情沉重又不安,问了出租司机邕江桥医院地址,却无人知晓,这结果令江鹳月无法接受。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一问?”他冲小蔓说。
   “问了,没人知道,”小蔓有些不屑,“不过,她一定在这里。”
   “你怎么确定?”
   小蔓指了指头,“直觉!我的直觉不会错。”
   江鹳月摇了摇头,他对这个任性的小姨子简直忍无可忍。
   “上车,”小蔓又命令他,“去市公安局。”
   江鹳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了一眼小蔓,长长地嗨了一声。他现在第一个想法是坐飞机回去,他认为一开始上飞机就是个错误。
   不到二十分钟,目的地到了,一直紧闭双眼的江鹳月被喊下车,象受了训斥的孩子一样,拉着苦瓜脸随小蔓上了楼,开始了他最不情愿的第二次报案。
   警方最近的报案资料中没有出现佟小芊的名字。“这就对了,”小蔓平静地说道,“如果有,你们早就通知我们了,我希望你们配合一下,让我看看近期的报案资料。”
   两个警员互相对望了一眼,眉毛夸张地动了动。瘦长脸的警员用一支碳素笔敲了敲桌子,象是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眼睛有些浮肿的胖警员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江鹳月忙扶了扶眼镜,用眼睛示意小蔓客气些,但小蔓却突然站了起来,“你们在干嘛?还办不办公?把你们领导找来!”
   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两个年轻警员忙不迭找来一个本子,瘦脸警员还一个劲儿让小蔓坐下,另一个露出了笑容,重复着“别急嘛,很容易的嘛。”
   胖警员从报案登记本最后一页逆着往上找,嘴里一边叨咕。小蔓把脸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道:“拜托,太夸张了吧,我姐姐一定是没家属没线索的无头案子啦!”
   瘦警员吓了一跳,“哇,无头案,不可能,没有。”
   “我是说没有头绪的案子,不懂中国话呀!”小蔓有些气愤。
   江鹳月拉了一下小蔓,“怎么说话呢,不礼貌。”
   大约一刻钟,一个登记引起两个警员的注意,“有了,对,我想起来了,可能是这个女子。”
   瘦警员坐在电脑前面,找了找,又若有所思地走过来,样子很严肃。
   “10月18日,有一名男子打电话报案,说一名穿牛仔服的中年女子在邕江大桥跳江自杀,别急,这女子没死掉,被救上来,但神志始终不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资料。”
   “她在哪儿?”江鹳月焦急地问。
   小蔓推了他一下,“不可能,这个不是我姐姐,后来呢,没确认身份吗?”
   瘦警员又说:“警方调查了,这个人一直住国联大厦,是服务生指认的,叫范思桦,湖南人,但后来查出是假身份证。”
   “她现在住哪家医院?”江鹳月问。
   “我给你找小李,他负责这案子。”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把二人送到南宁市医院,小李停好车,带着二人七转八转来到ICU 的301病房,江鹳月紧张得喘不过气,几乎是撞进门的。
   清寂的房间里,一大堆弯弯曲曲的塑胶管子在空中盘旋,象是从床头引出的五彩树枝,枝端连着几个硕大的电子仪器,一个白衣护士正在换尿袋,床上,小芊静静地仰着,头上缠着绷带,鼻上插着胃管,露出的一只手微微动着,垂在床侧,小指甲染成玫瑰红色,出奇的长。
   江鹳月用力喘着气,流下了眼泪。
   “护士,哪位医生负责这个病人?”小蔓红着眼圈问。
   “请跟我来。”
   医生中等身材,圆圆的头,短发,长着红而大的鼻子,坐在办公室里,给人沉稳的印象,他用十分生硬的普通话说: “你们先给费用清算清算,已经停药了十几天了。”
  “停药?”江鹳月急了,“怎么能停药?”
  “没办法的啦,医院没办法的啦。不过,你不要激动,用药也没很大作用的,会诊几次了,PVS差不多的啦。”
  “PVS,怎么讲?”两人一头雾水。
  医生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他俩,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说:“你们不要激动,就是通常讲的植物人,医学上叫持续性植物状态。”
  江鹳月的头嗡的一下,小蔓的手一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医生站了起来,伸开两手,一个劲儿让座,一边重复着:“植物人也有苏醒的吗,你们要坚定。你们一定是北方人,可以去哈尔滨植物人村试试,或者南京的植物状态脑复苏中心也可以的。”
  “我去交钱。”小蔓走出了房间。
  “你是他的丈夫?”小李问。
  “对!”江鹳月哽咽地回答。
  “你们一会儿跟我回局里。”小李轻声说。他身材像树一样结实,鬓角和坚毅的下巴上刮得雪青,一双透明之眼能穿透人心似的。
  江鹳月在那双眼里渐渐萎软下去,最后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四
  
  雨又下了起来,又细又密,巷子里泛着白雾,似湖上的蒸汽飘来飘去。小蔓不时掏出一个纸片,然后若有所思地吁着气,慢慢向雾里踏入,水泥地面传出高跟鞋有节奏的嗒嗒声,身后一米远,江鹳月象个影子似的跳着脚,不时眯着眼左瞅右瞅,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
  小蔓在一幢破旧的四层小楼前站住,重又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就是这儿了,”她语气肯定地说,“三单元二楼一门。”
  楼道黑暗异常,这是因为楼道的气窗粘满了一指厚的油腻和灰尘,从阴冷的墙壁透出一股陈腐的煤烟、泥土和垃圾气味儿。江鹳月感觉自己一下子进入了地狱冥府,按通俗的话讲就是睁眼瞎,他不得不抓救命草一样抓住小蔓的衣襟,另一只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向上迈步。“哎,我的衣服!”小蔓不满地叫,这叫声在阴森的楼道里异常响亮,江鹳月下意识松开手,又胡乱一抓,抓住了小蔓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小蔓扯着他,有些气急败坏,嘴里不停嚷嚷:“累赘,累赘,我姐怎会嫁你,还不如我自己来了。”
  江鹳月喘着气,并不还嘴。
  在昏暗中敲了敲面前的铁门,没有回音。
  江鹳月道:“是这家吗?”
  “管它呢,不是再敲另一家。”小蔓白了他一眼,嘴撅得老高。
  门终于开了,门缝里透出一线白光,一个小男孩儿露出一只眼,“找谁?”
  “小弟弟,这是花子田的家吧。”小蔓问。
  门迅速嘭地关上了,“找错了~~!”小男孩胆怯地回答。
  小蔓转过身,开始用力敲另一扇铁门。大约十分钟后,里面传来一句嘶哑苍老的问话:“谁呀!”
  “我们想找一下花子田。”
  “他不在家,去了公园咧。”
  “哪一个公园,他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
  小蔓想再问,里面却只有沉默了。
  两人无奈,只好摸索出来,在雾气迷漫的楼门口站了一会儿,向巷子外走去。
  “你回医院吧。”小蔓看了看沮丧的江鹳月淡淡地说,“我在这儿等花子田。”
  “你说,他会不会是凶手?”江鹳月有些担心。
  “凶手会向警方报案?”小蔓反问,“你走吧,我没事。”
  “好吧。”江鹳月犹豫了片刻,撑了银灰色的雨伞,渐渐消失在雨雾里。
  雨越下越大,小蔓脸色苍白立在巷子口,感到阵阵寒噤。这时,从马路对面的报刊亭子伸出一只手,不停招呼她,“进屋子里等吧。”是一个含浑不清的女人的声音。
  小蔓跑了过去,收了伞,进了亭子里,报刊亭是个铁皮小屋,开着两个小窗,摊主是个细瘦的黑脸女人,围着一圈肥大的袖花黄毛衣,她早把书刊收进了屋,只等雨停了再做生意。
  这时,一个穿银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从雨中走来,快步向巷子里走去。
  “花子田!”小蔓突然喊。
  “他不是花子田,”摊主笑了,“花子田是个跛子,从来不穿雨衣。”
  “你认识他?”小蔓问。
  “认识,我卖了三年报刊了,他前几天还说有个女人跳江,问报上登了没有。”
  “你能跟我说说吗?我可以买几份报。”小蔓掏出钱包。
  “他每次说的不一样,可能是编的故事吧,这你也听?”摊主看了看她。
  “把他说的都告诉我。”小蔓点了点头。
  “嗯,大概是上周吧,不是不是,好久了,他问我报上登没登一个女人跳江的事,是他救的人,报的案。我说你看吧,他就找报纸看,翻了一会儿,说没有。又骂警察,说女人穿一身牛仔服,像大学教师,没遗言,身上什么遗物也没有,肯定是被别人推下去的,说救人也白救,还不如不救,没捞到一分钱不说,等于害人,因为女人成了植物人啦……还说案子破不了,警察都是白吃饭的。”
  “今天你见他出去了吗?”小蔓有些失望。
  “没注意,不过他天天是出去的。”摊主女人递上三份报纸。
  “我要走了。”小蔓付了钱,不顾雨大,钻出报刊亭,好不容易打了一辆的士,消失在迷离的雨雾里。
  
  五
  
  到了下午,晦云散去,雨渐渐小了。江鹳月一直在医院饿着肚子等小蔓。此时,他的心情就如外面的一摊烂泥,大脑一会儿空空如瓮,一会儿滚滚如轮。面前的小芊突然陌生起来,这是我娶了十年的妻子吗?他望着那苍白而清瘦的面庞,抚摸着她的右手,微微摇头,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但那右手颀长的小指甲,涂了玫瑰红的小指甲,难道不是佟小芊独一无二的特征吗?
  他的眼睛湿润了,因为那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他抓住这只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的手,一会儿轻声呼唤,一会泣啜不已。他盯着那只柔弱的手,手背上蜿蜒纵横的青色条纹,那竹节似的坚嫩指尖,还有抚摸时大理石般冰凉润滑之态,都呈现出雾中枯枝的凄凉意味。
  他一遍又一遍呼唤,小芊,小芊,小芊!......
  五颜六色横七竖八的塑料管子飞扬起来,扭打在一起,互相嘲笑,又死死抱住,粘连,红一条,绿一条,蓝一条,接上电,忽然爆开一团烟雾,把一切灰暗推远。
  十年前一个明媚的秋天,湖水象翡翠碾成的镜子,游人如织的雁湖公园里,小芊挎了一只傻瓜相机和他并肩走着。
  “去那边走走吗?”江鹳月用手指了指湖对岸一片白桦林。
  小芊脸色忽然产生微妙的变化,不自觉地把头转向了湖面。
  江鹳月仍重复着:“怎样?那是最美的地方。”
  小芊冷冷地回答:“我讨厌白桦林,怎么,不行啊。”
  “你画里有白桦林呀?”
  “画过就是喜欢?这合逻辑吗?”小芊反问,“换个话题,还是说你吧。”
  “不如说说建筑,我看你蛮有理论的。”
  “老兄,不同,我那是艺术,你那是实用艺术。”
  “实用还艺术,不是更好?”
  “那我们结婚吧。”
  “什么?”江鹳月一时没找到这两者的联系,“结婚?”
  小芊露出神秘的真诚和严肃,点点头。这使江鹳月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搓着手,咧着嘴笑,两条腿一蹦一蹦的,象抽筋。“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不信算了。”小芊一甩头,气乎乎地向一条林荫小径走。
  “哎,我信,信呐!”他在后面大喊。
  “有一天,你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你,知道为什么吗?”小芊对赶上她的江鹳月这样说道。
  “不会,那怎么会,除非,除非你去验DNA,”他这样回答,“DNA也不成呵,都烧成灰了,灰主要是碳,成份都一样。”
  “不一样!”小芊一字一句道。
  “那你怎能认出我?”
  “因为是我把你烧成灰的!”说完她哈哈大笑。
  “偷换概念了。”
  “老兄,记住,我是画家,画家,懂吗,”小芊昂起脸笑,“画家能从肉看到骨,从骨里看到灵魂。”
  “你是说把我看透了?”
  “算你聪明!”小芊得意地摇头晃脑,黑亮的长发在深秋的光里熠熠生辉。
  看着那闪亮的黑森林一样的长发,他控制不住嘿嘿笑个不停……
  
  “醒醒吧,先生。”
  一个小护士嘴角上还挂着笑意,把他手里的手拿开,送到被子里,轻声说:“您太累了,回旅馆睡吧,这里有我们照顾。”
  江鹳月感到肚子一阵咕咕叫,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你们看见我妹妹了吗?”
  “没有。”
  他掏出手机,里面传来小蔓清晰的声音,“我在公安局,听他们分析案情。”
  “他们怎么说?你吃饭了吗?”他问。
  “别罗嗦了,你在医院等我,吃晚饭再说。”
  手机挂了,他站起来,望了望窗外,雨已经停了,又坐下,有些心神不定,眼前出现了那个瘦警员,“警方调查了,这个人一直住国联大厦,是服务生指认的,叫范思桦,湖南人,但后来查出是假身份证。”这句话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范思桦?是白桦林的桦吗?他蓦地站起,脑神经突突直跳,又看了一眼神态安祥的小芊,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快步走下楼梯。
  
  
  
  六
  
  迪莉娅餐厅位于邕江大桥不远处的一个幽静之所,李海丁警官和小蔓出现在江鹳月面前时已经傍晚六点多了。餐厅里正飘荡着一首流行歌曲《你到底爱谁》: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
  留下了太多伤悲,告诉我,你到底爱着谁……
  
  江鹳月平时很少听音乐,特别是这种无生命力的青春呻吟曲,如果是在平时,他会向年轻的同事说,听这种歌,不是弱智就是浅薄,但是今天不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那如泣如诉正应了他此时的心理吧,心上不知怎地一阵凉一阵热,又一揪一揪地痛,连空气也感觉沉甸甸的。他喝了几口荼,那淡淡的香气仿佛也混和了忧怨,向全身细胞蔓延、泛滥。看了看四周,客人稀稀落落,空寂、恐惧感袭上心头,只好闭目仰在木椅上……歌曲忽强忽弱起来,那个男人就是自己,是他江鹳月在唱,年轻的纯洁、伤感刹那间吞噬了他……
  “你想吃点什么?”小蔓未等坐下,问李警官。
  “如果是我请客……”
  “我请,”小蔓打断他,“怎么会让你请客?”
  “我只是顺便来问江先生一些情况。”李警官依旧面无表情。
  “在桥上我产生一个直觉,”小蔓又说,“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李警官没有接他的话,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鹳月对面,掏出一个黑皮小本子。
  江鹳月的眼睛在他俩之间徘徊,捕捉着话语间的蕴义。
  “您和您的妻子关系怎么样?”李警官盯着他开始问。
  “我们,我们很好。”他说这话时感到心里发虚,这使他对自己有些恼火,“本来嘛,我们很好!”他强调,并用眼睛望了下小蔓,“小蔓,你说呢?”
  “我是请您回答。”李警官不温不火地说。
  “我说过了,我们很好。”
  “他外出目的是什么?”
  “是,是写生吧?这个她没具体说,她每个假期都外出写生。”
  “现在是11月份。”
  江鹳月竟没有料到,对呀,这次不是假期呀。“可能是出差吧?”他又说,“她没说,她总是这样,我习惯了。”
  “您对您妻子的工作了解多少?”
  “这当然了解,她是美院的油画系讲师……”
  “我是问她具体工作的内容。”
  “讲课,创作呗,很简单。”
  “她的社交圈呢,您了解吗?”
  “不,我不干涉她的社交,只是听她讲过一些名字。”
  “冒昧问一句,你们夫妻的性生活和谐吗?”
  江鹳月的表情有些尴尬,瞟了一眼小蔓,动了下身子,又喝了几口茶。
  小蔓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让我回避呀!”
  “不,不,没什么。”江鹳月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很忙。”
  “您是说一直没有性生活?”
  “是近几年。”
  “从什么时候?”
  “两年前吧。”他把头低了下去,又去抓那只空了的茶杯。
  小蔓提起茶壶,给那只空茶杯加水,又倒了一杯,递给李警官。
  “好了,就这样。”李警官合上本子,“我准备同你们回北方找线索。”
  “什么线索?”江鹳月问。
  “找一个人,”他霍地站起来,看了看小蔓,
  “就是那个给你打电话的穿银灰雨衣的男人……”
  “我认为他在南宁,”小蔓一脸严肃,“他一定在。”
  “这里不会有找到他的线索。另外,你不是讲直觉吗,”小李露出一点微笑,“我的直觉是,他给你打完电话就消失了。”
  李警官说完这句话,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外面,五颜六色的灯火一盏盏燃起,和尚未褪尽的余晖辉映着,从硕大的窗子倾泻进来,餐厅里的客人渐渐多了。
  二人默默吃着饭,脸色象经年风矾的生宣纸,又脆又黄。
  
  七
  
  江鹳月放下筷子问小蔓,“你跟我去吗?”
  “去哪儿?”
  “我去出事地点。” 江鹳月盯着小蔓,心里想,这专制丫头,我受不了你了。
  “想找点直觉吗,我看还是算了。”小蔓对他保持着一贯的冷酷。
  江鹳月这回没再费话,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一边念叨,“我自己一样能找到。”
  “你还没买竟单呐。”小蔓叫。
  “什么时候我买过单……”江鹳月依旧自言自语,推开门,径直走到大街上。
  “喂!”小蔓急了,“服务员,买单!”打开钱包,把伍拾圆人民币扔在桌上,跑了出去。
  
  在透明的夜色里,邕江大桥像几道牵着手的彩虹,盘降在蜿蜒流动的暗蓝江水上。江边泊着两只孤单的小舟,影影绰绰,摇摇晃晃,荡开的江水一波一波折射着刚刚点亮的灯光。稀稀落落的行人攀栏远望,几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大声辩论着什么,一会儿又仰起头大声嚎叫。凉风从雾一样的江上涌来,让人感到内心清澈又惆怅。过往的车辆不时喧嚣而过,释放着令人讨厌的尾气。
  小蔓脸色苍白地瑟缩着,胸口压在一个栏杆上,整个身子向桥下弯去,又抬起头,长发在昏暗中飞扬着,这侧影使江鹳月产生了幻觉,他忍不住要伸手抚摸那一头长发。这时,小蔓轻声说话了,像是发呓语,“就是这儿,你老婆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江鹳月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怔了一下。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心里一阵难受。
  “怎么断定是这儿?”
  “我没跟你说过吗,他的旅游鞋脱在这儿了。”小蔓用鼻子吸了口气,把小臂盘在胸口,直起身,向远处凝望。
  江鹳月的目光也不自觉抬向远处,他感到夜色象山一样压下来,天际一片猩红,再往下是一道蓝紫,然后是一片蓊郁苍黑的树木。他的老婆小芊,就曾经在一个傍晚,一个雨夜来临时的夜晚,莫名其妙地走在这座充满时尚元素的桥上,身边有一个人,一个穿银灰色雨衣的男人,她认识他,或者不认识,她被他推了下去,或者没有,或者,并没有什么男人,只是她孑孓一人,受了什么刺激,脱下鞋,纵身跳入那条美丽的河流。
  他的目光开始散乱,在四下移动。这时,桥下岸边一个移动的白色人影引起他的注意,那人影一直晃动着,身子上下起伏。
  “快,跟上我。”小蔓向桥下奔跑,柔韧修长的身子像一只兔子,江鹳月不解其意,只好跟上她跑,他听见自己的皮鞋扑扑拍在地上,心房乱颤,上气不接下气。
  “花子田!”小蔓的尖叫很有穿透力。
  那个一起一伏的男人停下脚步,迷惑地看着跑来的一男一女。
  “请问您是花子田吗?”小蔓用力喘着气,面前这个人头顶微秃,粗而发黄的脸上长着一道道横肉,细瘦的两条腿摇晃着,显得重心不稳。他眼里露出浑浊的光芒,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
  “不,不。”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小蔓又说。
  “不,我不知道花子田是哪一个,”他又摇头, “真的不知道。”
  “您认识他?”
  “不,不。”他用力摇着头,显得不耐烦,转身颠着脚走了。
  “你不是找到花子田了吗?”江鹳月皱着眉头,一副痛苦无奈的样子。
  小蔓摆了摆手,又望了望那人的背影,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不是花子田。”她喃喃地说,“花子田拄着一只拐杖。”
  “你没找到花子田吗?”江鹳月大声问。
  小蔓白了他一眼,“真实上,在没找到他之前,我就断定找到他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我就放弃了。”
  “那你还发什么神经。”
  “我们应该到那个电话亭子看一看。”小蔓又说。
  “小蔓,这太幼稚了。”
  “幼稚?我幼稚,你就是白痴、白痴。”小蔓忿忿地叫。
  小蔓未等进一步发挥攻势,包里的手机响了,江鹳月只能听到小蔓的声音,“小李你好,哦,好吧,我们现在就去辨认一下。”
  “我们去公安局。”小蔓向出租车扬起手。
  “辨认什么?”
  “有人从江里捞出了一堆东西,有手机,还有那个叫范思桦的假身份证。”
  
  八
  
  李海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等了半小时,才见佟小蔓和江鹳月急匆匆走进来,佟小蔓脸色潮红,眼睛放着晶亮的光,一边嚷嚷着,在哪儿呢?江鹳月却脸色苍白,有些忐忑不安,颌骨在瘦弱的肌肉下不停抽动,只顾四下里瞅。李海丁站起身,打开雪白的日光灯,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下靠墙角的一张桌子。
  小蔓像看到猎物一般扑向那张桌子,率先抓起那张褪色的身份证,另一只手又提起一个精致的绸缎包,留给江鹳月一只斑剥陆离的手机。
  那只小巧玲珑的玩意尽管被水浸了很久,仍能透出精巧优雅的情致,它有手心大小,酱红色,透过深蓝的液晶屏,江鹳月仿佛看到了海底变幻的光影。
  “手机在扔掉之前已经损坏了,而且,没见到手机卡,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总之……种种迹象说明,她自杀的可能性较大。”李海丁在他俩背后慢慢地说道。
  “这是什么?”小蔓从包里拿出一个细绳牵住的丸状物。
  李海丁走过来,“你闻一下就知道了。”
  江鹳月也把鼻子凑上去。
  “是红棉荷包,一只手工做的定情物,”李警官又说,脸转向江鹳月,“这该不是你送的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鹳月有些激动。
  接下来空气凝固了有十余分钟,或者说气氛有些尴尬,十余分钟后,小蔓没有料到江鹳月会扬起手中的手机,向地面狠狠砸去,反映敏捷的李警官也在这猝不及防中呆若木鸡,然后,手机开裂、爆碎的声音和一种沉痛的哭声一发响起,把个空荡荡的屋子搞得很恐怖。小蔓弯下腰去捡掉落地上的身份证和荷包,浑身颤抖,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唔唔哭起来。这使年轻沉稳的李警官也沉不住气了,他先是原地转了两圈,又迅速跪下一只膝盖捡手机的碎片,嘴里念叨着:
  “你把证物毁了,老兄,”又抬起头观察了一下江鹳月的脸,“如果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我向你们道歉,我们还是回到案子上来吧。”
  江鹳月慢慢停止了啜泣,叹了口气,还带着哭腔说:“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小蔓却不像江鹳月那么来的快去的快,她的声音一会儿哇哇乱叫,一会儿戛然而止,又会在濒临气绝的当口再度爆发,最后在蜂鸣样的回环中渐渐消失。
  李警官抱紧两臂,不动声色地坐下,闭上两眼,仿佛在聆听她的音色,末了,有些不耐烦地说,“差不多了吧,大小姐。我等你们这么久,肚子在咕咕叫了。”
  江鹳月把小蔓扶了起来,一边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小李警官站起身,把东西收在一起,塞进一个印着房地产广告的长布袋儿。样子有些深沉地说:“就是这样,里面还放了块石头,沉到了江底。”
  “动机呢?自杀动机呢?”小蔓止住了哭声。
  “这也是我一直想证实的,”李警官提高了声调,“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们并不幸福,她有很多难言之隐。或许,还有一个第三者。”
  “你瞧,”李海丁又拿出那张假身份证,“她为了掩人耳目,用了范思桦的假名,这时说明她来时还没有自杀的念头,所以,这中间一定有我们未知的情节。不过,她最后选择销毁信息,在一个雨夜来到桥上,把鞋脱了,跳了江,一切证明与一件事有关,当然,与那个打电话的人有关,她绝望了。”
  “她的遗书呢?”小蔓又问。
  “如果是你,你会留下遗书吗?”李警官道。
  “我会!”江鹳月慢慢地回答。
  
  九
  
  2005年10月29日,一个无风的晴天,插在佟小芊身上的一根根管子被拔去了,露出了一张细窄的像玉兰花瓣样白皙清秀的面庞,睫毛处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她的灵魂一定是在梦境之边久久徘徊着,等待着一个时刻,梦断了,或一种声音,被唤醒吧。小蔓为她套上新买的一件长羽绒衣,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熟睡的正常人。江鹳月抱起她时,感觉象托起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他把这片羽毛小心放在面包车上,心里涌动起酸楚的叹息。
  司机等李警官坐上了副驾位后,踩了油门,向南宁火车站驶去。车上,江鹳月和小芊几乎是抬着佟小蔓,生怕她的细腰在剧烈的震动中折断似的。
  “你还是跟我们走吧,”江鹳月对小蔓说道,“就算搞明白了,又能怎样?”
  小蔓摇了摇头,把眼睛看向窗外,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小李警官,我看你们可以结案了,你也不必去了。”江鹳月又说道。
  小李并不回头,点起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然后高声说:“其实,这种案子很多,如果家属没有疑义,是可以结案的。因为有充足的自杀证据。而且,我对这个案子并不感兴趣。哦,对了,我可以吸烟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可以吗?”小蔓冷冷地回答。
  “打开窗子,没关系的。”司机笑了笑。
  小李挤了下眉毛,把烟熄灭在前面的烟匣里,“还是算了!我接受命令惯了。不过,江老师,你真的同意我们结案?”
  “是我,我不同意!”小蔓用手指着自己,故意在“我”字上拉长了音调。
  “小蔓!”江鹳月有些气愤。
  “我已经决定去了,”小李淡淡地说,“我会找到他的。呶,这是他的照片。”
  两个人同时一惊,照片?他居然有那个神秘男人的照片?!
  小蔓飞快地抢过那张象是很薄的数码照片,脑子里突然划了个问号。
  “是模拟画像。”小李补充了一句。
  画面上是一个长发短须的中年男人,发顶有些微秃,眼睛出奇地大,面色红润,这形象使江鹳月联想起妻子画册上的一个男人。
  小李左一眼右一眼观察他俩,最后目光停留在江鹳月脸上,“你认识他?”
  “有点面熟,不过,不敢肯定。”
  小李把照片抽了回去,见小蔓要开口,跟上一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目击者,对吧?”他转过身,继续说道:
  “护士,是医院的护士小吕,一个深夜,小吕来给佟小芊换药,见一线灯光透过窗子,照在佟小芊的脸上,就走到窗边去拉窗帘,忽然觉得窗子上什么在动,仔细一看,是两只晶亮的大眼睛在闪,几绺胡须贴在窗玻璃上,小吕大叫了一声,那个眼睛倏地消失了,小吕吓得不行,紧紧拉住窗帘,身上直抖,值班大夫就在隔壁,跑过来又拉开窗帘看,只见一个长发男子从幽暗的大门口一闪不见了。”
  小李说到这儿,车子已经到了火车站,小李找了警察室的人,几个人从一个边门进了站台,进了软卧车厢,江鹳月感到这时的妻子不再像羽毛了,倒象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把他安顿好了,就一屁股坐在对面,呼呼喘气,头上渗出了汗珠。
  小蔓望着没有任何反映的姐姐,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她一会儿坐下,为小芊拢拢头发,一会儿站起身,原地转圈,显得心慌意乱。
  “你要是走,现在还来得及。”小李见她这样不放心,把旅行包扔向上铺,盯着她说。
  “我要留下来,”小蔓有意加重了语气。这时,小李手机响了。
  “什么,新情况?怎么不早说?好啦好啦……”
  小李挂下电话,做了个美式无奈动作,“这回行了,我要打退堂鼓了,我可以陪你继续侦察了。”
  “怎么了?”江鹳月问。
  “还记得那个花子田吗?他刚刚领了一个目击者,是个老太太,现在警局坐着呢,说你姐姐不是自杀,她还见过照片上那个男人,说他就是凶手。”
  
  十
  
  警官李海丁和佟小蔓下了火车后,江鹳月带着他的妻子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漫长而寂寞的旅程。除了睡觉,喝水,吃饭,去卫生间,给小芊喂食这些必不可少的事情外,每隔两小时左右,江鹳月就掀起小芊的臀部看一看是否排便了,这是他认为最麻烦的环节,他在那里垫了尿不湿,和一种便巾,好在小芊进食很少,两天的旅途只排了两次尿和一次便。
  有时,他坐在小芊的脚边,大脑昏沉地望着她,恍忽觉得小芊戴着一个白色的面罩,那面罩嵌在黑幕一样的长发里,那么清冷、遥远、奇怪。有时,他又沉浸在窗外阳光之剑在树影间快速切割,以及车厢里变幻的光线之中,而当白光隐遁,夜幕降临,荒凉的乡村空旷幽寂时,他一动不动偎在壁上,脸上出现似睡非睡的奇怪神情。
  列车在广袤的荒原和落满灰尘的城市间穿行,在车轮和轨道不断重复的喀喀喀枯喀喀喀枯的漫长时光里,在城市站台人声鼎沸、呼叫谩骂的纷乱中,江鹳月深刻领悟到了人生的惨淡和残酷,这种振聋发聩令他如此心动,他甚至怀疑起往昔时光的真正意义,那些平和的日子就像小芊苍白的脸,或者是日光西斜后大地呈现出的萧瑟和死寂,没有任何欢欣和美丽的色彩。
  火车缓缓驶进了北京西客站,车还没停稳,江鹳月就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向他招手,是小蔓的前男友冯驰。
  冯驰面色凝重,戴一副墨镜,旅客还没下车,他就不由分说往上挤,在大家抱怨声里分开众人,进了江鹳月包厢,脸色红彤彤的喘着气,他俯下身,抓住小蔓的手一个劲儿晃,“小芊姐,小芊姐,不认得我吗,我是冯驰呀。”见小芊没有反映,一屁股坐下来,摘了眼镜,一边拭了拭眼泪,一边叹息,“怎么搞成这样!我知道是那个王八蛋搞的,我知道!”
  “我们下车吧。”江鹳月面无表情说道,心里想,“你知道个鬼呀。”
  接下来江鹳月像卸了件包袱轻松起来。冯驰还是以前的冯驰,经历没有使他改变,他还是那个对旧情人、老朋友忠心耿耿的冯驰,有了他,江鹳月只有了看热闹的份,他魁梧的身子背着小芊,俨然象肩头挂了件布娃娃。江鹳月跟着他简直要跑起来,他们超过了一波又一波人,率先走出了站台,率先坐上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到了冯驰的家。
  安顿好小芊后,冯驰和江鹳月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
  江鹳月接过冯驰递过来的咖啡,叹了口气,慢慢把事件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说:“本来,我想在车站酒店歇半天,赶晚上的火车去哈尔滨的,是小蔓通知了你?”
  “她不是特意告诉我的,”冯驰点起根烟,皱了皱眉头,“我给她打电话,看我们还有没有救,她说大姐完了,我才知道。”
  “你说知道是谁干的?”
  “对,”他沉吟了一会儿,“是那个老流氓,就是他。”
  “是谁?叫什么?”江鹳月又问。
  “我们先吃午饭吧,”冯驰站起身,“我去弄几个菜,咱们喝点,边吃边说。”
  “你看我能吃得下吗,冯驰。”
  “好吧,”冯驰又坐下,“这事说起来话长,是三年前吧,我和小蔓分手那阵儿,有一天傍晚,小蔓给我打电话,让我准备一万块钱,快点给她送去。等我到了小蔓的公司时,见到了一个头发散乱,一脸横肉的矮胖子,他正满脸淫笑冲小蔓轻声说着什么,小蔓脸色铁青,抱着肩膀盯着他,见我来了,小蔓向我大喊,嫌我来太晚了,又说,把钱给这个混蛋。那家伙接了钱,又嬉皮笑脸地数了数,对小蔓说,行了,两清了,多谢。然后就走了。我说的就是这个人,叫费三。”
  “你说清楚点。”
  “这之后,我对小蔓说如果是还钱,没的说,但要是要挟,就不能答应他,要报案。小蔓不说,还跟我生气。后来我托了人,从费三的一个熟人那儿打听,才知道费三是个刚出狱的,以前犯的强奸罪,出来后不务正业,做买卖亏了本,最后找到小蔓借钱。”
  “他怎么找小蔓借钱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冯驰又点起一根烟,猛吸一口,“实际上费三不是去找小蔓的,他找的是芊姐。”
  江鹳月不由瞪大的眼睛。
  “芊姐当时外出了一个月,不在家,他就找到了小蔓。”
  “你是说?……”江鹳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对,”冯驰点了点头,“后来小蔓对我说,芊姐在上初中时,被这个混蛋强奸过。”
  
  十一
  
  江鹳月听到这句话以后就成了哑巴了,并且一直哑到三个人坐火车抵达哈尔滨终点。在这二十余个钟头里,冯驰说姐夫你吃饭吧,他就点点头,冯驰说姐夫你躺一会儿吧,他就闭了眼歪在沙发上,冯驰说姐夫醒醒了,他睁开眼坐在那里昏沉沉发呆,冯驰说姐夫你不要多想,这事算什么?他又摇了摇头,冯驰懊悔地叹气,要知道这样我不跟你说了,他又闭了眼把头顶在墙上,冯驰说我们走吧,他开了门头也不回走在前面,冯驰吼道,你不是个男人!他无动于衷走到外面,坐进副驾驶,目不斜视等冯驰背了小芊出来。
  三人上了火车后,冯驰骂骂咧咧像自言自语,中间没好气地接了几个电话。火车启动后冯驰继承了江鹳月的掀屁股事业,江鹳月也视而不见,仿佛有意避嫌似地把头侧向里面,这另冯驰恼怒不已,他一边说着小芊如何善良可怜,一边数落着江鹳月一惯未尽的丈夫责任,这令上铺的老太太也夜不成寐,深感絮烦。渐渐地,冯驰也歪在床边睡了,还发出了蛤蟆似的鼾声,这时,江鹳月才坐起来,面容憔悴地盯着小芊,他感到这个妻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列车抵达哈市车站后,冯驰也成了哑巴了,江鹳月说我来背吧,冯驰摇了摇头,江鹳月说一路上真上辛苦你了,冯驰还是摇了摇头,江鹳月说我不是心地窄,她没必要隐瞒这种事,冯驰向出租车招了招手,像没听见,江鹳月说给小蔓打个电话,我的手机没电了,冯驰就掏出手机递给他。
  “小蔓,我们顺利到达了,嗯,你姐一直是他背的。那边怎么样?”
  传来小蔓有气无力的回答:“晚上再跟你说,上午我要去找一个酒店服务员,挂了。”
  “喂,等等,”江鹳月正要说费三的事,电话里传来挂线的嘟嘟声。
  住进植物人康复中心后,二人见到了德高望重的穆教授,“你们可以看些资料,会明白的,”老教授看着天棚,满头白发,很温和地说,“确定是不是植物人,现在学术界有不同见解,如果确诊是,通过治疗,也有苏醒的病例,但什么时间醒来,醒来后出现什么意识障碍都是不可预料的,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江鹳月忙答:“是建筑设计师。”
  “跳江怎么会成植物人呢?”冯驰问。
  “溺水会造成大脑缺氧,这是植物人常见的病因之一。”
  “我看她还能吃东西的。”冯驰又说。
  老教授微笑了一下,“不同人表现不一样,能吞咽、消化,排便,但不能自我控制,意识丧失了,有的植物人还有潜意识活动。我看你们都有工作,可以不必守候在这里,可以定期来。”
  “我们住两天看一看情况,”江鹳月站起身,“谢谢您。”
  
  “我先回北京了,公司有许多事,”冯驰握了握江鹳月的手,“你要撑住,芊姐会好起来的,一定会。你回长就报案抓费三,需要我就打电话。”
  “谢谢,一路多亏你了。”江鹳月的眼睛有些潮湿。
  “哪里话,我们还是兄弟。”冯驰用力拍了拍江鹳月的肩头。
  “再见。”
  “再见!”
  冯驰走了有二十多米,又回过头,双手围出个喇叭状,大声说:“见到小蔓,告诉她,我等着她。”然后握了下拳,戴上墨镜,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作者签名:
鹅卵石消失了棱角,只因终日生活在大海身旁。-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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