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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没有鲜花重叠的四月

变态三人组成员
2005-11-01 19:51   收藏:0 回复:6 点击:875

    我要说到一场干旱。
   生活在2004年实在令人沮丧,从去年暮春开始,一直到今年春天,宁波地区几乎没下过一滴雨。如此灾情,五十年少见。当然,这话是引用,我能有五十岁嘛。
   我二十七了,老了。工作三年后,我已经完全的老气横秋。在一星期七天里,前六天我硬着头皮工作,深沉郁闷,忧国忧民,一副当代屈原的姿态;第七天休息,我和我自由奔放兴趣广泛的本性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在第七天里我读书,睡懒觉,写日记,拈花惹草,吟诗作画,开着旧摩托一路狂吼帕瓦罗蒂。自从购置了相机之后,我的第七天又多了一种活动——挂着摄影包东走西逛游山玩水,同事们还因此管我叫乡村摄影家;其实当我走近山村一角或者河湾渔家的时候,村民们往往误解,他们热情地迎上来,狡黠地表示自己家里的古董可以廉价出售。
   但我此刻的幸福并不因此损失一分。我的摩托正载着我宝贵的第七天驶向曾经烟波浩淼的外杜湖。入春以来,外杜湖先是分散成无数浑浊的小水塘,然后彻底从人间蒸发,留下一片方圆十几华里的黄沙戈壁,每家每户的自来水因此而有了海水的咸涩味道,人们到处抱怨,无计可施;而这丝毫也不影响另一部分人对着干涸的大湖啧啧称奇,他们兴致勃勃地赶来,在湖底的沙丘上,侧翻的木船旁,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留影。
   各位,我可不是后一类人,我以受苦受难的泥腿儿知识分子的立场,坚决批判幸灾乐祸的不良心理,此刻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外杜湖西南侧,群山环绕之中的里杜湖,据说它的水位始终没有减低过,不久前,一个初中女生还在那里自杀成功。
   摩托绕过荒凉的湖底戈壁,沿着山脚的公路慢慢爬坡。沉重的阴霾逐渐退后,春天午后的阳光从前方斜射下来。多么奇妙,整个天空只有这里瓦蓝湛清,白云朵朵,完全是另一个人间。上坡之后,出现一块“浙江省重点森林保护区,林区严禁用火”字样的路牌,外杜湖的黄沙风景已在身后,眼前右侧横着一条两三百米的白色长堤,在依旧青葱翠绿的群山之间,它挽留住一大片曲折幽深的清澈的湖水。路边停靠着几辆摩托,四五个身着工装的人靠在护栏上,不言不语,似乎在欣赏湖光山色。我一转车头,开上长堤。耳边风声呼啸,我缓缓地驶到空无一人的湖堤另一端,停车取出相机。
   身后依然是外杜湖广阔的湖床,凄凉的沙丘绵延起伏;两侧和前方远处,是生生不息的巍峨山脉,漫山茂密的松林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啸;山风猛烈地吹刮着我的面庞,头发像一束愤怒后退的火焰;在前方,视野里展开一片开阔的湖面,它一直向西南方延伸,在墨绿的山体间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汹涌的碧玉色的波浪远远涌来,反复拍击堤坝下的石滩和山岩,那响声仿佛是来自缥渺的天空中的一大群孩子的肆意欢笑。天空又清晰地映在湖中,同样瓦蓝湛清,白云往来。我一时神情恍惚,手足无措,只想对着神圣的湖水痛哭一场。
   我又回头去看湖堤那一端的几个人,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在护栏上,保持着眺望湖面的姿态,仿佛雕塑一般。
   我注意到湖的对岸有一条环绕湖滨的公路,一辆看起来蚂蚁大小的轿车开进山坳后去了,湖滨有许多巨大的白色岩石。我又有了新的兴趣,立刻发动摩托,开到对岸去。
   发动机点火的声音大得惊人,我不禁一阵惭愧。开过方才那几位游客时,他们却只是友好地瞟了一眼,又回过头去了。
   沿着湖南岸的公路行驶了几分钟后,我依稀认出在堤坝上所见的白色山岩,停车走下去。这里空无一人,怪石林立,千姿百态,湖岸是金色的沙滩,陡峭险峻,湖水更加青碧。我兴奋不已,从摄影包里掏出相机,准备选景拍摄。
   走上一块平躺的巨大岩石,我手搭凉棚四下张望,发现西面的湖岸边,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如果是鱼,我可以抓拍一张美妙的特写。把镜头调到最远后,我吓了一跳,那东西像人的头发,正慢慢地离开湖岸往水里沉。
  
   后来在公安局唯一一把歪斜的木椅上,金黄的落晖照着我左边的耳朵,我分析了当时的情况。如果是人,会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漂浮的死尸,我得在确认之后赶紧开溜顺便报警,若能鼓足勇气拍下照片,寄给报社,我会又得实惠又露脸;第二种是失足落水的活人,头发这么长应该是女的,我将得到一次做英雄的机会;第三种是投湖自尽的活人,当然还是个女的,我仍将得到一次做英雄的机会。我一向自诩的清高此时露了馅,当时头脑中闪过的是土得掉渣的四个字:英雄救美!
   我跳下岩石,以想象中的英雄的姿态在陡峭的乱石湖岸上飞奔。约十秒钟之后,我在岸边及时刹住,一边放下摄影包和相机,一边仔细观察,发现那头发已经沉到水面以下,有很多气泡上来,活的!我慌忙甩掉皮鞋和外衣,以刘翔跨栏的标准姿势跌进水里去。
   在水中我抓到一条溜滑的胳膊,心里一阵恐惧,万一我抓到的是死尸的胳膊怎么办?所幸那条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脖子,这证明了她的生命力,于是我又难受又激动又喜悦,拼命卡紧她肩膀往上划水。
   各位,凭着我佛乔达摩·悉达多他老人家起誓,我的游泳技术和闭气功夫一点也不差,可当时我喝的水一点也不比那一位少,事后她说她当时闭着气走下湖去,在我抓住她之前其实她一点水都没喝,只是气憋得难受。可当我从水里站起身来咳嗽着猛烈喘气时,她却倒在我脚下的浅水里真正地沉了下去,原因是我胡乱拖拽让她吃下了一公斤的水。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合作愉快,就完全可以避免这种不幸,问题是不可能有事先的沟通。
   我把她拖到近处一块岩石上,让她头朝下俯卧,想抬起她的腿拍她后背。我的头脑有点迷糊,手脚全无力气,站都站不稳,哪里抬得动她的脚,只能拍打她的背催她吐水。没拍几下,自己一阵难受,转身哇哇哇先吐了几口水。不管她了,做英雄做到这份上,又悲惨又丢脸,代价巨大,还不知道救的是小女孩还是老妈妈呢。
   “呃……”身后突然一阵声响,转身一看,小女孩或者老妈妈在吐水,活过来了。
   这时我的头脑立刻清醒了。我庄严地问道:“你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吗?”
   她摇了摇头。我听到披垂的头发下传来一声低低的清脆的啜泣——年轻人!我的心灵立刻被幸福充满,不是混帐鸟驴“英雄救美”成功的喜悦,而是带着另一个生命,且是年轻的、刚开始生活的灵动生命,一起重回了人间的喜悦幸福,我和她,都重回了人间。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姑娘又吐了些水,更多的是低声啜泣。我等着她抬起头来,心里后悔没有一上岸先看她大概几岁长什么模样要不要人工呼吸。咳,晚了,这会儿即使她需要人工呼吸,也是她男朋友的人工呼吸,我就把好人做到底吧。
   姑娘抬起头,理了一下头发坐起来,我听到她说:“谢谢你救了我。”
   我喝了那么多水,头脑的昏沉还没散尽,此时得到姑娘的感谢,又嗡嗡地一阵发热,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清新秀丽的还是粗糙丑陋的。可以肯定她很白,是湖水里泡了才白的还是原来就白,我就说不准了。我坐在她旁边只比她高半个头,难怪拖她上岸这么累。
   我谦虚地向她表示:救人于水火之中是每个人应该的;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然后。
   然后事情怎么往下发展就很微妙了。在公安局的木椅子里,我翘着二郎腿,给丁警官作了分析。当时我们面临多种选择:其一,我们遵从传统心理习惯,先互相倾诉,然后相互吸引,然后确定是一见钟情,两年之后我们可以带着我俩第一个小宝宝来这湖边庆祝新婚周年;其二,她遵从传统心理习惯,先向我倾诉衷肠,然后满怀感激歆慕,对我一见钟情,我虽然尚且单身,但对心灵美视而不见,以貌取人,忍受不了她的困难外表,最终潇洒离开;其三,我遵从传统心理习惯,对眼前的可爱小姐一见钟情,并利用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有利形势趁热打铁,如果一年之内我没有遭到她的无情抛弃,两年后我们可以带着我俩第一个小宝宝来这湖边庆祝新婚周年;其四,我们都想遵从传统心理习惯,但话不投机,敷衍应付,礼尚往来一阵就不欢而散;其五,……
   “那姑娘究竟漂不漂亮你是真不知道?”丁警官忍不住插嘴说,“如果这个可以明确,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也想知道,但那时真的分辨不出来。我现在都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
   “真话假话?”
   “骗你我是王八驴!”
   “脏话都出来了。”丁警官微微笑道,“你没想到另一种可能吗?你走后她会继续自杀。”
   不可能,我当时就这么问她:你还会自杀吗?
   她没有回答。
   我又问:你为什么走这一步,方便告诉我吗?或许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她转过头去,还是不说话。
   于是,为了确保我刚才的舍命努力不至于白费,我又作了以下的演说:
   “姑娘,如果不方便告诉我,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是你不能选择刚才的绝路。你看这湖水多么清澈美丽,今年旱灾严重,只有这里还山清水秀——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选择这个湖会造成水源污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自然多么美好,生活那么广阔,但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死亡是不用着急的,不管你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四处碰壁度日艰难,死都等在你前头,每个人都会迎来死神敲门的一刻。我们来到这世间,要做的是生活,而不是死亡——那是上天要做的事。他给我们生命,仅仅只有一次,如果这湖里只有一条鱼儿,我们会多么喜爱它,生怕它消失或被谁抓去。上天给了我们如此宝贵的生,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却选择死?
   “你觉得人生太长吗?我们不能避免委屈冤枉,失败羞耻,困窘绝望,走投无路,但是人生不仅只有这些,还有温馨的感情,坚强的奋斗。你看这天空湖水和群山,多么悠久壮美;繁华的街市,多么丰富生动。有那么广阔的生活在等着你,什么磨难会让你在真正的人生刚刚起步时放弃希望?
   “死是非常容易的,我们其实很脆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死,车祸,打架,疾病,一次小小的工作事故,一瓶浅浅的假酒,死多么容易。但生多么难!十月怀胎,十几年养育,真正的滋味此时才开始,生多么难。为什么要轻易抛弃生呢?让我们在抵达死亡之前,先抵达美好的生存吧!”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站了起来,长出一口气,放眼远眺湖的对岸。
   我听到姑娘略微羞涩的声音:“你说得真好,虽然我不能全懂,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再想不开了。”
   我回过身来,微笑道:“你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现在你上岸了。对吗?”
   “好的。”姑娘努力抬了抬嘴角表示她在微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吗?”
   出现问题了。
   首先,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位姑娘容貌秀丽让人心动,后来对丁警官说不知道那是假的。其次,事件各要素越来越符合人们熟知的“英雄救美”的套路,我如果答应她的要求,按目前的形势,事情很可能会朝着感情和婚姻的方向发展,英雄救美然后终成眷属,每个人都会在羡慕同时又觉得毫无新意,俗不可耐,如果真的这样,我讲这个故事也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为了不至于以后让大家拿英雄救美一说来取笑我,我决定做无名英雄。
   我说:“我是来看风景的,我做了我喜欢做的事,但不希望因此成为你感激的人。你要感激的是你自己,因为如果你下水早一分钟,我就救不了你;如果你现在依然自暴自弃,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机会。是你自己挽救了你的生命,它始终掌握在你的手中,而不是我的。”
   “不能让我表示一下我的谢意吗?你的衣服还在滴水呢?”
   我一边背起摄影包,一边大义凛然地走向公路上的摩托:“我感谢你让我做了回英雄,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做过什么,普通人的自在快乐已经让我满足。”
  
   丁警官提醒我说:“你的描述里有许多漏洞,好像是故意遗漏的。首先,你是带着相机去拍风景的,在故事中你说你两次掏出相机,但目前你拿不出一张里杜湖的照片。”
   “先纠正一个错误用词:不是‘故事’,是事实。”
   丁警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一次是我彻底陶醉了,回过神来要拍摄时,又发现在当时视野中取景很困难,大而无当,缺乏突出主题,于是我去了对岸。到了对岸我不是忙着救人嘛。”
   “你关注的突出主题不是风景,是风景里衣衫单薄的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爱北京天安门,也爱北京姑娘们。”
   “我说第二个漏洞。从镜头里看见她的头发飘在水面上时,你推测的情况里少了一种,我给你补上:第四种,那是被人推下湖水的活人,罪犯还在附近,如果勇气不够的话,你将得到的很可能不是一次做英雄的机会,而是做狗熊的机会。”
   “高见。我完全赞同。”
   “你回避这一可能意味着你忌讳把事件往凶杀方向引导。”
   “真理。维护国泰民安是我的一惯主张。”
   “说第三个吧。你否认她会继续自杀,因为她被你说动,感激你,甚至问了你手机号码,只是因为你想做无名英雄而被你拒绝。做英雄出名的机会你真的会拒绝吗?”
   “本人最崇拜五柳先生陶渊明,远离官场躬耕荒野,菊花南山素琴美酒。更早几年还有个高人张季鹰,说:‘令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你的档案显示,从小学到高中,班主任的评语里都有‘上课积极发言’这一句,又有勇气又有表现欲;大学里光得了奖的征文比赛你参加过四次,从全系的到全校的到全国的都有。你就真舍得这么潇洒地走了?”
   “成长的烦恼不可避免;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你怎么解释在岸边,死者的衣服下,会有你的一粒铜纽扣?”
   “很明显:冤枉。我是掉了扣子,那是救她的时候掉的,我走的时候没注意。她可能出于感激捡了去珍藏留念。”
   “没有人能证明你的仗义行为。相反,有五个人证明那天下午只有你进了那条湖滨公路并且中途停靠。”
   “我同样也可证明那五个人在案发当天的下午曾在现场附近出现并且都有作案机会。”
   “你的档案记录着,高中和大学里你都曾经因为打伤人而受处分。你有暴力倾向。”
   “高中那次是因为打了镇长的外甥:我教训了专横跋扈的皇亲国戚,遭到封建统治阶级的疯狂反扑。你问我高中同学去,哪一个不以我为荣?大学那次确实是我不好,酒灌多了。当时实习单位设宴为我们饯行,他们领导喝高了原形毕露,动手摸我们班女生的脸,我立马给了他一啤酒瓶。”
   “佩服。这些还仅仅是打了实在藏不住的。”
   “我是农民的儿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具备中国农民安分守己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你不能因为一只苍蝇,倒掉整锅红烧肉。”
   “好。我说你描述中的第四个漏洞。我看笔录发现,几天前,陆警官审讯你时,你在口供中说被害人身穿浅蓝长袖线衫和深色牛仔裤。但现场找到的衣服是一件橘黄色短外套,一件白色紧身上衣和一条浅色西裤。刚才你讲述救人经过时,说在水里抓住被害人的一条‘溜滑’的胳膊,怎么长袖又改短袖了?”
   “真主在上!口供与事实不符,恰恰证明我的无辜。”
   “何以见得?请你具体分析一下!”
   丁警官又耍这套把戏了。
   两星期前我刚被请到这里来的时候,陆警官负责审讯我,我坚决抗议拒不合作,现在换成了丁警官。她我见过,那天在公安局门口,从警车里下来时,她站在大门一旁斜着眼冷笑,当时我只瞥了一眼,但立刻觉得眼熟。只是进了里面身不由己,每天只对着陆警官陈警官和墙壁,从睡的地方往审讯室来回的时候,有几次听见走廊那头有女声,我四下张望,就是不见人影。
   两天前陆警官被派去云南出差了,我的案子转由丁警官负责。其实这也是审讯不力的缘故,死者家属托人找关系跟局长说,人证物证确凿,为什么还拖延下去,一定要罪犯早日承认罪状绳之以法以告慰在天之灵。对此我深表理解并坚决支持,但是我有什么办法?
   丁警官是城关镇公安局局长的女儿,她对这个案子有兴趣,主动要求接班。前天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照样耳朵塞了棉花晃晃悠悠踱到木椅前歪坐下,两星期的对抗情绪已经把我锤炼得像一个真正的罪犯一样油滑老练。看见戴着警花帽的丁警官拿着一叠材料走来,一脸威严地坐在陈警官旁边,我眼睛一亮,坐直了说:“我见过你,清明那天,我从公墓旁的临时停车场里开车出来,看见你站在马路对面。”
   当时公墓一带人山人海,看见她站在马路对面,一身黑制服,宽皮带,英姿飒爽,身体骄傲地微微后仰,我大吃一惊,差点因此撞坏了车。她并没有戴警花帽,乌黑油亮的齐颌短发披垂下来,遮住额角和耳朵,大眼睛,薄嘴唇,眼睫毛似乎特别长,洋娃娃一般,几乎像个影星。只是她双眉紧锁表情严肃,要不然我还真不相信,她是跟了其他干警和治安联防队来维持秩序的。当时我不禁脱口而出:“嚯!”然后我的摩托一震,听见有人喊:“怎么开的车!”我向那位点头致歉,同时指指路对面的警花。那人以为我拿警察吓他,还真怕了,扶正被震歪到一侧的祭品纸箱,一声不吭开车走人。其实当时我们前后左右全是警察和联防队队员,我要吓他哪里用得着舍近求远。何况警察和联防队的今天都特别和气,每个人都想表现自己刚强与温柔兼备。黑色的大盖帽虽然呆板,倒也不失威武;联防队的套着黄绿迷彩服,顶着迷彩钢盔,尤其感觉像到了越南战场。
   两天前,我把这些告诉给丁警官的时候,她笑得几乎让我察觉不出。现在我已经知道,清明那天我指着她吓人的时候,她已经在暗暗发笑,因为职业和现场工作的关系,她只是动了动眉毛。两天前她是眉毛和嘴角一起动了动,说明愉快比上一次增加了。
   然后再接受审讯就轻松多了。我交待了英雄救美的经过,她说,怎么和陆警官记录的不一样?陆警官以为我完全是扯谎,把我的口供弄得乱七八糟,或者说,是吩咐陈警官把我的口供记录得乱七八糟。他们的良苦用心我非常理解,但这对我未免太不公平,丁警官说她读了我的口供兴趣大增,所以想接手这个案子,看我怎么狡猾怎么扯皮。事实上我既不狡猾也不扯皮,只是我讲的他们不相信罢了。
   丁警官说,只要我讲得再动听些,她就会信。旁边的陈警官听了哼了一声。然后我就开始按照文学的标准仔细描述当天下午的经历。陈警官在一旁像坐了个火盆,一会儿起身出去倒水,一会儿起身出去洗脸,口里还念念有词,丁警官听了说:“规矩点儿,你懂个屁!”
   她的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听我自己分析事情进展的种种可能和前因后果。
   昨天他们搜集证据,复查验尸资料去了,我琢磨事情可能对我不利。果然。今天够呛,她单独审了我一整天,让我把事情经过重新描述一遍,尽可能详细。让我稍觉安慰的是,丁警官的态度随和多了,我也不自觉地感到轻松,虽然心里隐隐担心,猜想这是回光返照。
   丁警官想用她迷人的微笑引导我走向当代中国的窦娥冤?
   这不,挨到傍晚,麻烦来了。我怎么解释我口供中的自相矛盾,以及和该死的现场证据的出入呢?
   我说:“丁警官,声明一点。假如我含冤而死,见到马克思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吊销你下辈子的党员资格。”
   “放心,我不会冤枉你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丁警官微笑着点头。
   “好。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的口供自相矛盾,和现场找到的也不一致,这恰恰表明:我是真救人,对人家穿什么衣服不介意;而且我所救的当事人,和你们所说的被害人,极有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那你救的姑娘在哪儿?”
   “你们放我出去,三天之内我给你找着。”
   “不用三天,从这里乘车到横河殡仪馆,三小时也多。”
   “那你给我在市电视台上发广告,各个调频电台里喊一声,大街上再张贴几张启事也行。”
   “你始终很有自信。”
   “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过话说回来,万一那姑娘真的就是被害人,请你相信,凶手肯定另有其人。”
   “我给你读最新的验尸报告:‘从死者下体取得的精子标本,经测定,与犯罪嫌疑人的DNA序列完全相符。’感受如何?”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来,几秒钟内思维一片空白。我对自己的人格和记忆产生了怀疑,我是否一直在欺骗自己,以为自己是个受冤枉的好人?
   那天我转身走向公路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者,我有没有真的遇见一个投湖自杀的姑娘?
   这时,我终于想起来,那天我根本没带相机,因为胶卷刚刚用完。
   这一觉悟令我不寒而栗,我讲述的经历中一件重要道具被自己否定了,那么其余的事件要素里,又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我不但没有救一个落水的姑娘,而且是侵犯了一个姑娘并将她推入水中。在事件被揭露之后,我连自己也欺骗得天衣无缝,但终于在丁警官迷人的微笑前放松警惕,露出了狐狸的尾巴。现在证据确凿,即使没有口供,也可以判我死刑了。
   恍惚中我感到,我最后的晚餐在向我招手。
   “你怎么不说话?我倒是很想听你再找出个理由来。”
   我痛苦地沉思了一会儿,说:“丁警官,如果我被证明是无辜的,可否请你先做我一个月的女朋友?试用期满后看情况还可以忍受,你再把我转正?”
   “好啊,你可以排在第十三个给我献花。”
   “为了确保这种甜蜜的可能,你必须努力帮我澄清我的罪状。”
   “你总算承认自己有罪了。我帮你纠正一下你的回忆,这可以减轻你的罪责。当时的情形是,从公路上下到湖岸边的时候,你突然看见水里有人在挣扎,正如你所描述的,看起来头发很长,是个女的,所以你急忙跳下湖去救了人。
   “我相信你救过人,但你只老实地讲到了这里,此后的描述纯属文学虚构,是你在自欺欺人。真实的情节是,你把姑娘放到一块岩石上进行抢救,挤压她的腹部和胸部催她吐水,并且成功了。遗憾的是由于身体过于虚弱,姑娘在吐了水之后仍未清醒,保持着半昏迷状态。这时你发现抢救措施已经多余,怀中的女子年轻美貌而且衣衫单薄而且不省人事而且你对她有救命之恩,所在的位置岩石林立偏僻隐蔽,在一阵邪念的诱惑下,你对被害人进行了猥亵乃至性侵犯。”
   “我抗议!纯属女子之见。”
   “听我继续往下说。正在此时,被害人醒了过来,大吃一惊,对你进行了严词痛斥,并声言要拨打110联系公安局,这让你无地自容,在赔礼无效的情况下,你血气上涌,恶从中来,威胁被害人并将她推回水中。你说:‘就当我没有救过你这人,我们从头开始:我走我的路,你喝你的水。’然后你转身离开。”
   “高手。如此说我救了她又害了她——扯平,这案子没我的事儿了!”
   “救人行为值得表彰,害人至死罪责难逃。”
   “可我记得我一点没害她!”
   “你当然愿意这样想也这样说,请听我继续讲。你走回公路后头脑变得冷静,理智使你醒悟刚才所犯的罪孽,你赶紧跑回湖边重新救人,以弥补过失。”
   “我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是啊。你又跳下水去,但是晚了一步,被害人不识水性,早就沉入湖底。你空手而归,胆战心惊地逃回公路开车就走,并对自己说,你只是救了人而没有做其它更多。你爱惜名誉富于理想,向来没有太大的过失,不愿因此毁了前程,所以你做得几乎滴水不露,以至连你自己也相信你是英雄救美而非趁人之危杀人灭口。”丁警官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还没有请律师,按照现有刑法,如果你的律师足够高明,可以辩护到只判你死缓,然后无期徒刑。”
   “我请求回去深刻反思,——现在头昏得厉害。”
   “我同意。”
  
   到了夜晚,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我的脑袋火烫,思维乱成一团。我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做过些什么?我下了一个结论又推翻一个结论,找到一段记忆又否定一段记忆。我绝望地承认自己阴暗一面的强大,在漂浮于人前的道貌岸然的冰山一角下,是我远为庞大的却被海水遮掩的邪恶。我是罪人,我是恶人!
   在痛苦的深渊里我辗转反侧,无论我如何努力不去想,依然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景象在我眼前涌动。直到后来,所有喧嚣逐渐退到一边,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湖水,清澈的湖面上碧波粼粼,湖岸边高大的岩石呈现浅黄泛白的颜色,在午后的阳光里,斜拉下深褐色的阴影。
   我看见自己站在其中一块巨石上眺望,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忽然,我跳下巨石,飞奔向西。我又纵身跳入湖水,几分钟后,气喘吁吁地拖着一个女子走上岸来。
   我把她放在岩石上,我拼命挤压她的肚子和胸部催她吐水,忽然又转头,自己先吐了一阵。
   我用手探她的鼻息,把耳朵贴在她胸口听心跳,我面有喜色。我坐在女子身旁,使劲晃她脑袋。
   我渐渐失望,又探鼻息,又听心跳。我瞻看四周,两眼迷茫。
   忽然间,我紧张起来,注视女子的眼光变得灼热。后来,我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女子却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推开我,满脸恐惧和愤怒,她口中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在辩解,我在后退,我忽然冲上前去,拉起女子并捂住她嘴,拖到湖边推入水中。
   我向公路上飞跑。我在摩托边抱住头不动。
   我把头盔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飞奔回湖边,再次跳入湖中。
   我从湖水里抱着一个瘫软的女子走上岸,绝望地扳过她的脸来看。
   女子苍白而美丽,紧闭双目。忽然,她睁开了眼睛,眼窝里一无所有深不可测,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她冷冷地一笑——她居然就是丁警官!
   黑暗的囚室里响起一声凄惨的怪叫。
  
   第二天上午,我在审讯室里耷拉着脑袋对丁警官说:“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做恶梦?”
   “你的眼睛红肿像两个巨峰葡萄;你昨天晚上的梦话和尖叫吵得值班的小李睡不着。按照我事先吩咐,他给你录了音。”
   “阴谋诡计卑鄙无耻。我光明正大地梦见我救的人是你,却被你啪一枪打裂了脑袋。”
   “不止这些吧。”
   “我梦见秋天的田野,金黄的谷子,盖着凉帽枕着提琴,在湿热喷香的稻草堆上睡觉。”
   “意境很美同时内心很脆弱。”
   “我梦见在湖里游泳,怎么努力也游不回岸边。”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梦见日本侵略中国,包围宁波后在街上张贴告示通缉我,声称我一个土八路,非礼一个日本女间谍。”
   “哈哈哈哈……”丁警官捂住嘴笑得弯下腰去。
   “我困得厉害,想回去睡觉。今天我不想招供,明天再满足你的要求。”
   我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听见丁警官说:“等等。”
   我歪在门框上不动。
   “你会招供什么?”她问。
   我想了想说:“招你想要我招供的。”
   “我想要你招什么?”
   我回过头来,压抑着绝望和愤怒注视她。我看见她在笑。
   “我昨天说了一句假话。验尸报告没有发现死者生前遭受过性侵犯。”
   我愣了一两秒钟,然后几乎跳了起来,精神百倍,转身噌噌噌走到木椅前一屁股坐下。此时我发现,我是多么热爱这张掉光了绿漆的歪斜的破木椅。
   “你耍我。等我出去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手持一束玫瑰花跪倒在地求我宽恕。”
   “你出得去吗?”丁警官微笑道。
   “目前只是暂时无法取得直接证据证明你的行凶行为。我很同情你,也希望你是无辜的,但所有证人和证据都对你众口一辞,你的朋友早在你被收审后第二天就张贴告示,上电台发启示,寻找那个所谓被你救了的女子,事实你也清楚,至今无人回应。”
   “那只是些乡镇小电视台,整天点歌放盗版录像,收视率太低,消息传播速度远不如大嫂们在弄堂街角口头相传来得快。我说被害人可能不是我救的一个你又不信。”
   “水里泡得走了形,你又说不记得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你的证词有效吗?何况只是你自己的证词。”
   “我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就怕一说她漂亮,被你们逮着尾巴说我有劫色可能。”
   “你没说还不一样是劫色杀人的唯一嫌疑犯?”
   “纠正一下,是嫌疑人。我坚信历史会洗刷我的冤屈,还我一个清白。”
   “听着特悲壮,像临刑前的慷慨演说。”
   “这不是逼的嘛。我最恨悲壮,偏巧了我做好事没人瞧,瞧见的都咬牙切齿往坏里说。”
   这时候,陈警官进来,告诉丁警官有电话,丁警官立刻起身出去。我对陈警官说:“请随便坐,不要客气。”
   一会儿丁警官回来了,神情苍白并且严厉。她缓缓地说:“很遗憾,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了。你的描述中不多的确信因素里,有一个刚刚被排除。我得到了被害人家属的证实,死者并不非不识水性,她每年夏天都游泳,在普陀山和海南岛也游过,技术一点不差。”
   我的眼睛瞪得溜圆。
   “被害人会不慎跌入湖中并突发抽筋吗?这样假设实在幽默,你以为呢?”
   “我没这么说,我说她是自杀。”
   “被害人接受一位好友邀请一道去玩,在湖边等待另几个朋友,偏巧那几位迟到;好友提议先去公路上边的草丛里采杜鹃花,而此时被害人的手机响了,据悉那是她男朋友的问候电话。于是好友先离开了湖岸,被害人会利用这一难得的空闲,结束自己正当青春的幸福生活吗?”
   “老人言:女人心,海底针。或者她和男友出现感情裂痕。”
   “她男友和她所有朋友和双方家长都否认了这一可能。更不幸的是,她写日记,很难得,你想看吗?”
   “没兴趣。我想说,那么长时间,我只看见她一个,没见着她好友,你不觉得奇怪?”
   “当然不奇怪。否则你也不会坐在这里接受审讯。”
   “你不怀疑她的好友?”
   “没有任何毒害和击打创伤,也看不出丝毫手印瘀痕,死者生前没有经历激烈的争斗。这样干净的谋杀,一个体形相近的同龄女子不能做到,而你能。”
   “感谢长官栽培。”
   “这意味着你所谓英雄救美的故事被釜底抽薪,可以彻底否定。她没有自杀,你更没有救人。假如凶手果然是你,你的手段应该比我原先估计得更复杂卑鄙。”丁警官沉默地垂下眼帘,良久不语,重新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我也觉得不可理解,你讲的故事里究竟有什么算得上是真实的?”
  
   午饭后,我弓在木板床上,浑身抽搐,口眼歪斜,使劲拿头皮顶墙壁,咿咿哑哑怪叫不止。我发现自己在流泪。我控制不了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做过什么在做什么。后来我累了,刚刚躺倒,听见隔壁新来的老兄在喊:“喂,我说眼镜儿,说你哪!听说你够丫挺的,干完了沉湖,不留痕迹;口风嘎巴紧儿一丝不露,有前途!”
   我抬起头嚷道:“幸会幸会!仁兄是南下来挣钱的吧。我们这鸟地方人杰地灵,来钱鸡巴快花钱也鸡巴快,贫富差距大,社会黑暗秩序混乱,社会主义面临严重考验,哪个不做王八驴就他妈的混不下去!”
   再次沉思的时候,发现刚才那最后一句很叫人痛快。难道我真是心黑手辣,披着羊皮过日子?我没有对那个女子做过那个,或许,是我想做但没能完全得惩。问题在于,那天下午我的经历究竟是怎么样的?我的记忆和描述之间有多少联系,它们和事实之间又有多少联系?我的人格究竟是如我以前所想的正大光明,还是如我近日认识的虚伪卑劣?我原来确信的英雄救美这一义举却根本不存在,它不但是恶俗的,而且是虚幻的。我居然紧紧地依靠它,拿它作自己灵魂的挡箭牌。
   我又想起,那一天其实一直天气阴沉,只有湖区一带阳光明媚,风景格外秀丽,这只是偶然,偶然叫人喜欢;在记忆或者描述中我碰上了英雄救美的机会,这也是偶然,我仍然喜欢;但这其中的各个因素越来越符合英雄救美故事的必然程序,我对它即将带来的毫无新意的所有必然结局都感到厌倦,我选择了伟大的偶然,果断离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逃脱了必然,由于随后发生了命案,我是唯一案发时出现在现场的人,又在那里留下了倒霉的铜纽扣,死者家属认定死者不是自杀只会是他杀,警方认定凶手只可能是男子,于是我毫无争议地必然地成为唯一一个犯罪嫌疑人;我以为我是正义且无辜的,因为我的记忆和描述中都表明如此,但记忆是偶然的,它总是被时间和我的潜在心理筛选篡改,遗忘才是必然——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我们必须奋力找回前人的痕迹并留下自己的印记,因为记忆只是偶然,遗忘才是必然。偶然是美好的,正如我们的生命,而必然是冷酷的,它就如同死亡。我们获得生命,这只是偶然;我们回归死亡,这却是必然。人总是追求美好的生,啊,这只是偶然,每个人最终得到的,永远是冷酷的必然。
   所以我的处境就不是我个人能够挽回的,因为一切都指向无情的必然的死罪,而我却无济于事地幻想着偶然的无罪和无罪释放。命运终究会赐给我必然。
  
   傍晚的时候,我又坐在审讯室的木椅子上,看见了金黄色落晖的撒落,我是多么爱它,辉煌,凄美。我曾经写下飘逸的诗篇表达我的赞美,在黄昏的光明里我送别了当年的爱人。我爱这世界的许多!为了能多看它几眼,我要尽力争取我的自由生命。
   我把下午思考所得讲给丁警官听。听完后她说:“有点意思。我感觉你所犯的罪行,只是你偶然失去理智的结果,可这必然会遭到法律制裁。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又一个坏消息。从你的家人那里获悉,当天下午你回到家时,有客人等着你,你没有换衣服,陪他们聊天直到晚饭。我去看了你们家的椅子,都有布靠垫。也就是说,那天下午你回家之后,那么多人都没有发现你的衣服是湿的,——其实你的衣服根本就没有湿!”
   “这不重要,早上你已经否定了我下水救人的可能性。那天下午干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没带相机,没救人,没发表演说,甚至没遇见过活人,我所说的全部是虚构。你们想说我劫色,沉尸,做尽坏事。你们也只是在虚构。你们仅仅用推理出来的可能性就要置我于死地,这还不够卑劣吗?你们和杀人凶手有多少区别?”
   “闭嘴!你这样的态度只会对你更加不利。”
   “你是在替我考虑吗丁警官?你把我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一个好人在垂死挣扎申诉冤屈,还是一个坏人在负隅顽抗丧心病狂?你已经否定了原来的我,那就请你赐给我一个新的人格!”
   “你还是原来的你,我只能揭露本质,不会改变本质。如果你确信自己的无辜,完全可以跟你的律师交流商量。”
   我忽然一震:我的本质只会被揭露,不会被轻易改变,假如我真是无罪的,他们奈何不了我。即使记忆丧失,我的灵魂也不会因此变色。于是我说:
   “我以为我不须要借助律师就能从容地走出这公安局的大门。”
   “我也希望这样,这是真心话。”丁警官说。她注视着我,目光重又变得安宁深邃,可以一直照见她的灵魂。
   “谢谢。”我昂首阔步走出了审讯室。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但我寻找真正自我的努力又一次陷入了混乱。仅凭着对世界的留恋树立起来的自信,在盲目的假想中渐渐消耗殆尽。我所能够说出的经历都被证明是假的,我未能说出的经历却在分分秒秒吞噬着我不多的自由生命。这是多么地不公正,如果要让我接受死罪,必须先让我接受真相!真相躲在哪里?越是耗尽心力,记忆却越发遥远,那一天下午的存在,似乎永远从我的脑海中被抹去了。我的大学,我的高中,乃至我的本就依稀飘渺的童年,你们为什么也变得吝啬?没有记忆的支撑,生命还有意义吗?纵使我有三十三个前生,三十三个来世,假如一口忘川水灌下,今生里我再不能将它们记起,对我而言,生命还不是仅仅只有一次?假如在这仅有的一次生命里,失去了宝贵的自我记忆,我的灵魂还是我自己吗,我的存在还是真实的吗?告诉我,上苍,我的自我究竟覆盖着哪一种颜色?
   那天我转身离开姑娘,走向公路的时候,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重新走上公路的时候,我看见我的摩托边站着四个身穿工装的男子。他们拔出雪亮的匕首围拢上来。“拿出现金和手机!”我听见最黑最瘦的一个说。
   我转身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岩石后迎面走出刚才的那个姑娘。我一惊,想说“快跑!”但有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衣服,随即后颈上感受到一片金属尖锐的冰凉。我站住不动,举手同时,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了“等等!”
   姑娘转身跑开,但眨眼就被两个歹徒拖回来。
   我镇定下来,对拿刀架着我的男子说:“你们误会了,兄弟。你还抢我,其实我们是同道中人。刚才我一个人不能得逞,我正憋气呢。”
   姑娘的眼睛瞪得老大,我赶紧使了个眼色。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我同你个操逼!想死得痛快点吗?”
   “误会大了。你看我衣服都是湿的,刚才把她按到水里,我自己却差点喂鱼,我不会游泳。”
   “哼。你先把钱拿出来。手机!口袋翻个个儿!”
   我一无所有地站在两个歹徒中间,看见另两个正要对姑娘动手。
   “这样她会喊的,山后面刚才有辆车。”我说。
   “说假我捅你个肠子!捂住她嘴。”
   “不行,还有声音。”我说。
   “那你说怎么办?”我左边的男子斜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怕水,你们不会怕水吧。”我听见自己这样说道。然后我听到内心极其遥远的深处,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有你的!灌她水!”
   我看见姑娘被两个歹徒架到湖水里,揪住了头发往下按,水泡声咕噜噜直响。一会儿头被拎起来,却听见姑娘剧烈的咳嗽声。“再灌!”我一边恶声说,一边留心两侧的持刀男子。
   正在灌水,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在转弯时发出的喇叭声。我紧张地喊起来:“车来了,这里不隐蔽,快跑!”趁着他们发愣,我撒腿就跑。
   歹徒们把姑娘推进水里,骂骂咧咧地跟在我后面逃向靠近公路的灌木丛。我一犹豫,在灌木丛边蹲了下来。那四个人也挤了过来。
   轿车开过去后,一个肥肥的拍拍我的肩说:“我们继续,走!”
   到了湖边,却发现刚才那个姑娘已经看不见了。
   “在水下面,很深。”黑瘦的说,“真他妈晦气!”
   “我们快走人,趁现在附近还没有人来。”我迫不及待地说。
   四个人转过身来看我。
   “这是我的联系电话,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一起行动。”我镇定地把口袋里仅有的一张名片递出去,那是两星期前一个电脑推销员给我的。
   他们将信将疑地仔细察看。
   “这女的死了不是我占大头嘛,你们婆婆妈妈的看个屁!”我提高声音嚷道,忽然间无所畏惧。
   “好,说定了,交你这朋友!钱咱们不还了,就算借的!”
   “好,够爽快!”我嚷道。
   五个人一起走上公路,我和他们挥手告别。
   摩托刚发动,突然看见四面涌来黑衣大盖帽的持枪警察。
   一支手枪顶住了我的太阳穴,我听见丁警官冷冷地说:“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从床上剧烈地跳起来。
   平静下来后,我听见内心的声音说:你的自我终于找到了。
   我大汗淋漓,颤抖不止。
   我泪流满面。
   我心如死灰。
  
   早上起来后,我要求提审。
   靠在木椅上,我用嘶哑的声音一句一句坦白忏悔。
   丁警官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我说完最后一句后,长吁一口气,闭上眼,头歪到一旁。
   我听见丁警官双手捂住的长久不息的笑声。是嘲笑吗?是的。
   我是个龌龊的胁从杀人犯,我是可笑的。
   “你交待完了吗?”她说。
   “……完了。”
   “好。你可以走了。”
   我缓缓起身,移向门口,每一步都仿佛得经过一个前生今世的轮回。
   “等一下!”丁警官又说。
   我木讷地回头。
   “你走错方向了,大门在那一边。”她发现我对此毫无反应,又急忙补充,“杀人沉尸案昨晚已经告破,你被证明是清白无辜的,你已经自由了。”
   我似乎没有听到,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头歪向一边,在门框上慢慢蹭着我扑满灰尘,异常脏乱的头发。
   陈警官在走廊上笑了起来,把我推回到审讯室。“请坐!”他说,“师姐,给他讲讲真相。”
   我被按在了原来陈警官坐的褐皮折椅上,但我看见了我的破木椅,它又苍老又寂寞,就像我那无比亲爱的母亲,我听见无比亲爱的木椅子在呼唤我,于是我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咧着嘴,发出低低的粗哑的喉音,努力挣脱三四只手的束缚向它靠近,仿佛是要回到我出生的热土,寻找那双曾经迎接我诞生的早已不在的手掌。
   “他怎么会这样,师姐?”
   “听我讲真相啊,书呆子!”
   “你根本没有犯罪!”
   “站起来……”
   “救护车!”
  
   我又站在了阳光倾泻浪花旖旎的湖边,还是遍地苍白的巨大岩石,还是山风在寂静中低唱。
   我坐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和我同坐的姑娘披垂着齐颌短发,一身短袖戎装。
   “你康复了我真高兴。”丁警官说,“我把你害得不浅。”
   “谢谢你照看我那么久,我有愧。”
   “你问心无愧。我告诉你真相。”
   “别开玩笑,我不听。”
   “又来了,你以为你的古怪想法就等同你真实的生活吗?”
   “自我意识,乃是我存在的一切。”
   “对你自己而言,迷失自我当然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你做过的行为留在了他人的生命里,你不想知道吗?”
   “你先说,被他们证明的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再重复一遍: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我认为我是好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定我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当我认定自己是凶手之一时,所有人又说我是无辜的。”
   “你坦白那天心如死灰,可爱得不行;得知无罪后却又凄惨无比,我都哭了你知不知道?”
   “我看见你流下鳄鱼的眼泪。”
   “你为什么崩溃?”
   “我最后的自我意识是我在降低人格后被迫接受的,为此我痛苦了整整一夜。我以为,那是我存在的最边缘,而你却用宣告无罪的方式把我的存在给彻底否定了。”
   丁警官突然笑出声来,头发扑打在我的肩膀上。
   “你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我会赎罪,首先我还给你真实的你。那天下午你确实做了英雄,不过是个糊涂的傻英雄。你英雄救美,但是你知道你救的人是谁吗?”
   “是被害人,一个不幸而美丽的姑娘。”
   丁警官笑了一阵,然后说:“你只看见一个人在水里,于是你把她救上了岸,但是你救的不是被害人,相反,恰恰是杀人原凶。”
   “她?这怎么可能?”
   “你只看见她站在水底,头发漂在水上,但是你看不见另一个人。真正不幸的被害人,此时已经沉在凶手脚下。凶手是游泳高手,此时正在水里,踩在她好友背上,冷酷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朋友如何死去。你下水后凶手害怕你发现有两个人,于是一把卡住你脖子灌了你很多水。”
   “王八驴!我道怎么这样吃水。她全是装的!”
   “也不全是。但是你知道凶手如何把她朋友骗下水溺死的吗?她朋友可也是游泳高手。”
   “绝,肯定是高招。”
   “凶手假装落水抽筋,让她好友用尽全力去救,并故意乱动,消耗被害人的体力,让她喝进水。等被害人体力不支的时候,凶手突然发力,把被害人按到水下,猛灌她水!”
   “阴险,袁世凯汪精卫比她差远了。敢问警官,你是怎么把她揪出来的?”
   “是你把她揪出来的。”
   “嘿,我?”
   “你说你救的姑娘身穿浅蓝色长袖上衣深色牛仔裤,这与现场发现的被害人的服装根本不同,却与报案时声称在山坡上采杜鹃花的被害人好友所穿一致。”
   “绝了,歪打正着。我还为这个不一致拼命狡辩,当时肯定被你背地里笑白痴。”
   “完全没有。我是那天下午被你提醒了才把这些联系起来的。此前我们也怀疑她好友,但是审问一无所得,你一直是最大怀疑对象。”
   “所以你不但不告诉我你们也在审她,还对我说排除了同龄女性作案的可能性。”
   “是啊。”丁警官得意地微笑道,“我们把她关在另一个看守所。你主动坦白的前一天晚上,凶手终于熬不住松了口。”
   “如此说来,是我抓了她,她又救了我。假设她坦白得比我晚上那么几个时辰,是不是真得由我去挨枪子儿?”
   “你以为你的故事那么吸引人吗?”
   “我的自我感觉一向良好。”
   “但愿。我说——现在你终于解脱了吧。”
   “我觉得噢,”我举起手臂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祖国母亲需要我,统一大业在招手。”
   “这就行。把那些胡思乱想全抛开吧。”
   “好。不过丁警官,你可真的害得我不浅。”
   “我说我会赎罪的啊。”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然。”
   “好。我要你给我每天做饭,烧菜,洗衣服。”
   “我接受。”
   “休息日为我加班孝敬俩老。”
   “我接受。”
   “还有甜蜜的惩罚……”
   “别……”
  
   虽然我重新开始了正常生活,但我以为这并不是命运的必然情形。假如我的招供提早几个小时,事情可能真的两样,我的记忆会得到承认,死者好友的则遭到否定。或许那位姑娘也是像我一样,在警方的陷阱里迷失自我不能自拔,最后招供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但却天衣无缝的罪状。我的自由释放只是偶然。至今我对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仍然毫无把握,我的自我迷失了,永不再回来。
   此刻的爱情又有多么偶然。我们俩,一个养尊处优的高干独女,精明强干的国家警官,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职工,人格复杂的获释囚犯,我们走在一起多么可笑。
   我们会很快告别这个干旱沉闷,没有鲜花重叠的四月。
   我们的前方横亘着命运冷酷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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