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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梦(二)

鸟人
2005-11-09 20:52   收藏:0 回复:1 点击:4503

    二十年前,我刚毕业,约了几个同学,到上海一报社找了工作。几个同学中,有童生和施化。在找工作的过程中,有个年轻人帮了我们的忙,他叫张子夫,中等个,瘦脸,浓眉,戴着一副黑边的眼镜。他喜欢说笑,但也很严肃。我们是在火车上撞着的。那时候,学生乘车是不要钱的,很多学生戴着臂章,拥挤在车厢里,往北京方向奔去,我们却奔了上海。
  上海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然而,当我们抵达车站后,它也走了样。到处大字报、广播、批斗牛鬼蛇神,混乱的街头,足以让人深感头痛。
  是母亲为我们开的门,我们这群毛头小子,不知人间苦乐,一个劲儿地朝沙发上奔去。母亲穿了一身旗袍,把她的身体曲线给衬托得淋淋尽致。母亲到厨房举了托盘,托盘里放了各色饮料。母亲微微地笑着,坐在钢琴旁边的沙发里,慈爱地看着我们。
  “妈,张妈呢?”张妈是我们家多年的保姆。
  “回家了,她老公被人弄死了。”母亲难过地说到。
  “为什么?”我们都震惊不已。
  “说他是走资派。”
  “走资派?”
  “他在家里卖老鼠药,被人抓住了。”
  “真可怜。”
  “简直是横行霸道!”
  “岂有此理!”
  “丧尽天良!”
  我们议论着,包括那个报社的副编,张子夫。
  “哎,你们也只能在家里说说,”母亲站了起来,“孩子没门,你们想吃点什么?”
  “随便吧。”
  “我吃面条。”
  “我要绿豆饼!”我尖叫着。
  “就你苛刻。”母亲拍了我一下,顺手系上围裙,向厨房走去。
  我们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为自己今后的事业,策划着。
  母亲在上海文工团工作,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喜欢在自己 的身上下工夫。她跳舞跳得特好,又有一副好嗓子,人也长得漂亮,被团里公让为团花。周围的邻居都说我长得像母亲,水灵、迷人,又有一张会说话的嘴。母亲反驳说不像,说我长得像父亲。父亲死了好几年了,是在战场上战死的,因此,我们家是军列家属。市里的领导常来渴望我们。然而,最近几年动荡不安,这些事也就成了云烟。
  母亲也只是在家里穿穿旗袍,画画妆,又上班,便套上宽大的军衣,好扣上一顶帽子。尽管如此,我母亲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我们很快就在报社认真地工作起来,工作是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它总给人带来充实和富足感。更何况,那个精神至上的年代,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崇高,劳动,富有了最完美的意义。
  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扣了一半留给自己,剩下的一半,高高兴兴地交给了母亲。母亲正在叠她的上海衣裤,并一件一件举到自己面前,对着镜框左看右看。
  “妈,您穿这些衣服真漂亮。”
  “不行了,老了。我本来想把它们留给你穿的,哎,这个年代不允许了。”
  “妈,我不要!这些老八套,是保留了封建残余的东西!”
  “哈哈哈,是的是的,哎,也苦废了那些富于想象的设计师了。”
  “不过,它们真的是很好看,把它们留着当古董吧。”
  “好吧。”母亲把那些美丽的衣服分门别类地装好,锁上箱子,使劲地推到了床下面。
  “妈,我今天拿工资啦!”
  “哦!”
  “我要把这份快乐分给你一半。”
  “哈哈,好的,但你以后就自己存着,吗2把你第一个月的工资个你保管着。”
  “妈,你自己用吧,我以后还上交。”
  “不用啦,你也是个大姑娘了,要花钱的,以后还得要找个女婿呢。。。。。。”
  “妈——”我脸红了。
  “对了,你现在心目中有人了么?”
  “妈——没——”我在妈的怀里,嬉笑着,蹭来蹭去。
  “那妈给你介绍一个,保你满意。”
  “妈——我不要!”
  那是个阴冷的早晨,我和母亲一起上街买了几只茶叶蛋。母亲最喜欢吃茶叶蛋了,小弟也遗传了母亲的脾性。我不喜欢茶叶蛋,其实,凡是蛋类,我都比较厌之。母亲穿着件长大衣,还围了一宽宽的围巾,把头包了起来,遮株自己的脸。
  我和母亲正走着,谈着剧团和报社之间的话题。母亲对报社的态度很僵硬,我觉得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她一再说,报社太政治性了,她看不懂。母亲其实喜欢看娱乐性的东西,然而,那样一个硬性的缺少娱乐的年代,她又如何去寻求她思想中的娱乐呢?于是,母亲便扯到了编织,并说编织是女人的艺术,女人可以通过编织而完成自己的想象世界。我笑了,并打断她的话题,我说,我不喜欢女人把自己安排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女人,也应该像男人一样,干一些风风火火的事情。母亲不同意我的说法,于是我们争执不休,知道我们面前出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
  “哦,是莫英同志啊!”我母亲惊呼起来。
  “哈哈哈,没想到吧,大嫂,岁月催人老啊!”那男人长满脸的胡子。
  “是呀,催人老呀。也,不是说你去越南打仗了吗?”
  “回来啦。哎,打了一辈子的仗,厌恶了,要是大哥在,也许我还是愿意和他一起冲锋陷阵的。”
  “哎,他死得太早了呀。在他战友中,恐怕也只有你活着了。”母亲的眼神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色。
  “哎,大嫂,往事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真没想到,中国还是没因停战而平息下来。我真感到头痛。你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就期盼着建个富强和平,属于自己的国家吗!”
  “莫谈国是,我头痛,更何况,我们这代人,最好是不要谈国是,沉默点的好。”
  “你是搞艺术的。。。。。。”
  “哈哈哈,不说啦,不说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梨香。”
  “哇,呵呵,这不是那个还在襁褓里的胖妞吧?呀,长成大姑娘了!”
  “叔叔好!”
  “侄女好!”那叔叔伸出手来与我握手。
  “你家小子呢?”
  “我家小子呀,哈哈,也长成男人了!”
  “莫英同志呀,我还一直在4想,你和死去的他也算是把子兄弟,他生前,你们两那么要好,如今,我们两家孩子也长成人了,要不。。。。。。”
  “哈哈,大嫂,你真是说到我要说的了!”
  那天,我和母亲买了糖果,在莫英叔叔的引领下去了他家。莫英叔叔住在一条胡同里,院落很大,可能在以前是一大户人家的住宅。莫英叔叔一路笑呵呵地讲着他这几十年的人生,母亲也听得津津有味,惟独我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担心莫英叔叔家的那小儿郎。
  莫英叔叔爬了一段木楼梯,接着“啪啪”地拍打着漆了漆的木门板。门开了,一长得俊气清秀的小伙子出现在了门口。
  我的心一下就跳了起来,脸也红了。
  “还在睡觉呀!快,穿减衣服去,赤身裸体的,怎成体统!”
  那小伙子也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耳朵也跟着红了。
  “你看这孩子!”
  “哈哈哈,年轻人吗!”
  其实,那小伙是穿了衣服的,上面穿了小红褂,下面穿了一件三角裤结实而有力的肌体,带着年轻人人的男性气息。我还看见了他 下身勃起的东西。
  说实在的,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并且有些无可自拔。他也喜欢上了我,我们也算上一见钟情。
  他叫鲁强,用上海人的话,叫阿强。
  阿强刚从俄罗斯留学回来不久,他父亲叫他管理一家工厂,鲁大叔是上海一家面粉厂的厂长,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些方面是很欠缺,于是叫阿强帮忙。阿强很文雅,很儒士,在我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年龄,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男人。我毫不犹豫选择了阿强,更何况,阿强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
  不久,我就与阿强处在了热恋之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一年后的清明,我刚和母亲到杭州扫墓回来,还未等我安心于工作,阿强就到报社来找我,哭丧着脸。
  “怎么了?”
  “我爸爸被人打成了牛鬼蛇神。”
  “怎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
  原来,就在阿强厂子的对面还有一家面粉厂。那家面粉厂是由以前一个资本家办的,现在没收以后归为国有。而任这家厂长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武,不知其名,人家只呼他老大。那厂子小,又由于多年经营不善,眼看就要倒闭了。但那时候的厂矿,都是国营企业,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不能说倒闭就倒闭的,死活都得撑着,反正国家拿钱老养着。但是,政策又是硬性的,领导得完成上面的任务。于是任务又交给下面的领导,一层一层落下来,便落到了姓武的身上,姓武的又把任务分配到下面。结果下面的人喊苦叫累,说没时间生产,他们要忙政治斗争去。火烧眉毛,政治是要的,生产也不能放的,怎么办?姓武的有头脑,突然就想到了偷。于是他们就偷了阿强厂子的面粉。阿强不服气,把他们报到了上面的部门里,结果,姓武的反咬阿强一口,说阿强父亲是牛鬼蛇神。
  我听了很气愤,我拉了同桌的施化,拿了采访本,一阵风上了姓武的办公室。
  武老大已经发福了,穿了一身的军衣,歪坐在椅子里。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无论我们怎么追问,他都闭口不言。我们很扫兴,随意说了几句气话,便离开了厂子。我和施化一起走在黑天下的绿荫道上,讨论如何来对付死猪一样的武老大。
  报社的事情很多,一会儿这地方批斗,一会儿那地方的政治批斗,目不暇接,无从应付,一张一张报纸,全部是政治斗争,领导也乐此不疲。我们只好把一切都投到了斗争之中。
  那是中秋,我上供销社领了月饼,带着一天的疲惫回到家门。弟弟为我开的门,我刚踏进房门,发现屋子正中坐着个领导模样的人。母亲坐在边上,见了我忙站了起来。
  “这就是我女儿,梨香。”
  那个领导点了点头,领导旁边立刻竖了个人,他慌忙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微微一躬,并向我问好。我觉得很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我采访过的武老大。
  “梨香,这是闫主席,这是闫主席的干儿子。”
  “我们见过了吧,哈,我叫武易。”武老大又站起身对我说到。
  “哦,闫主席好,武厂长好。”
  “梨香,今天过节,领导来我们家来看望我们来了。”
  “哦。”
  从那个中秋过后,武老大天天上我们家作客。母亲私下里说,她看出了苗头,为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在那时,我心目中只有阿强这个人。我不喜欢武易,那么一个脓包,又那么老,不知比我大多少岁。
  我没有理睬武老大,以女人的拒绝方式拒绝了那个脓包。我和阿强要好得不得了,尽管阿强的父亲已经成了阶级敌人,尽管阿强是阶级敌人的后裔,但我们勇敢地、骄傲地向我们所有的人宣布:我和阿强要结婚了!
  其实,我在宣布这个幸福时,另一个人也在伤痛,那就是施化。施化一直很喜欢我,爱我,疼我。然而,感情是件奇怪的事情,我们总是在爱情面前总要做出太多不公平的选择,我选择了阿强。我可能带有了上海女人的那种浪漫。
  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我正在收拾我的嫁妆,突然,施化破门而入。我被惊呆了,以为他因感情而失去了理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抓住武老大的把柄了!”
  “啊?真的?!”
  “当然!我们还发现他用劣等面粉充当上等面粉!”
  “这个畜生!”
  我们太高兴了,我们一路上商量如何报道这则新闻,并如何排版将他弄成头版头条新闻。我们似乎看到了海天,看到了艳阳,前途就是美好,色彩斑斓,梦一样的神往。
  然而,当我们到了武老大的厂子时,先去的几个记者已被打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我冲上前去,站在武老大面前吼道。
  “咣”一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你干什么?”阿强也在人群之中,他已经被两个大汉架着。
  “你们不讲道理!”施化也冲了上来,并做出了打架的姿势。
  “打他!”武老大对旁边的人喊到,几个人便向施化围攻过去。
  “妞,你也真不识抬举。”武老大伸出手来摸我的脖子。
  “呸!流氓!”
  “呵呵,婊子!”他又举手甩了我一耳光,我窝火得很,深感为人的耻辱,便疯野似的朝他扑去。武老大一下搂住了我,并把我死死地卡在他的怀里,并把嘴铺到了我的脸上。我使劲挣扎,一个劲儿地呼唤着阿强。
  阿强疯了,像野人一样挣脱了过来。
  武老大顺势一脚,硬硬的鞋子,狠狠地踹在了阿强的胸口上。阿强一个猛退,突地瘫坐在地上,猛地从嘴里喷出大口鲜血。他眼角朝上翻了翻,向后倒在了地上。
  “阿强——”
  阿强死了,就那么一脚,结束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幻想。
  我被报社开除了,还有施化,还有童生。我们三人被批成牛鬼蛇神。
  张子夫上我家来看望我,并告诉我,施化和童生被姓武的监禁起来了。
  在那样的年月,不幸的人,永远不幸,并且是接二连三的不幸。
  我正在发高烧,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弟弟一个人在厨房磕磕碰碰地洗刷着锅碗。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依着墙,看着身体瘦弱的弟弟。
  “阿弟,你到妈妈单位去看看,她怎么两天都没回来了,真让人担心。”
  弟弟应声便出去了,门没有关。
  不一会儿,我躺在床上,听到屋外有响动。我以为是弟弟回来了,连呼了两声,结果没反映。我正准备起床去看看,结果门口一下出现了一个男人。
  “你干什么?”我大叫到,带着恐惧。
  “来看你。”那男人是武易,就是打死阿强的武老大。
  “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来了就不会轻易走的。”
  他放下手里的水果,向我扑来。。。。。。
  我无力以对,只感觉到那畜生力大无比。他把一张肥嘴压在我的脖子上,两手撕扯着我的衣裳,不一会儿我就被剥得精光。我看见了自己一具光洁的肉体,那因男人的暴力而抖动的乳房。那男人抓扯着我,用大嘴和利齿啃咬着我的每个地方。。。。。。
  我没有反抗,我无力反抗,只能傻傻地望着墙壁上鲁强的遗像。。。。。。
  “姐——”
  “弟弟?!”我猛地看到了弟弟,他像受惊的小狗,用一种不懂的眼神,观望着眼前这脱得精光的男女。
  “啊——”我下身一阵巨痛,感到热乎乎的东西,潮了白白的床单。
  弟弟晕了过去。他怕看见血。
  母亲死了,被一群女人斗死的。其实,那不过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嫉妒,她们嫉妒我母亲的美,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母亲的死是无声息的,知道弟弟得了肺炎,一个好心的护士才告诉我这个可怕的秘密。母亲的遗体也不知被腐烂在了何处,我找了无数个地方,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彻底绝望,对这样一个世界。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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