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常常的，总在不经意间，一些掉了角的、缺了点边的破钱和不堪用的旧钱落在我的手里。而它们一到我的手里，我就怎么也用不掉。当我付钱的时候，卖菜的卖水果的常常指着我给的钱：这个角掉了，这个边缺了一点，这个太破了。他们穿着布衣，坐在地摊上或是大板车旁的破凳上，仰着脸，和气的对我笑语轻言。而我高高的站着，梳着得体的盘发，佩带着金灿灿的首饰，穿着比他们好十倍的丝绸、羊毛，尴尬地俯视着他们，无可奈何的一声对不起，常常买不成东西空手而归，或是先赊欠着。于是只好把那些倒霉的破旧钱交给老公。
　　
　　 一天和老公逛街回来，他没零钱，我付了三轮车费。通常和他出门都是他付钱，我一般不带钱，我付钱的情况很偶然。这天一进家门，老公大发感慨：原来如此！你是专门把新钱好钱往外送，旧钱破钱往回收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没反应过来。
　　
　　 公笑曰：“刚才你明明有个旧的贰元，却偏偏要在里面找个新的给人。”答曰：“是啊。有新的不给人，给旧的怎么好意思。”
　　
　　 公曰：“你又不认识他。再说，他又不知道你有新钱，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答曰：“可是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呀？”
　　
　　 公曰：“我知道怎么啦，当面揭露你？一纸休书休了你？真是。整个县城找不出一个像你这样的。”
　　
　　 怪而答曰：“你怎么这么自私！把旧的、不好的都给别人，专门以破烂心待人？天哪！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嫁给了你，这一辈子真是命苦啊！”
　　
　　 老公吐出长长的一口烟，慢条斯理道：“还不知谁命苦呢。是的，我是自私。正因为我自私，所以把你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区别于任何人。所以多少年如一日，把你的旧钱破钱拿来，去待那些卑贱的、老实的、甚至是年迈的穷苦农民和的小烟商。把干净的硬币、新的平整的纸币换给你。你是那么的慈悲善良，可怜所有比你可怜的人，而我在你的心中，只是一个普通的众生，甚至不如。好歹你还把新钱给别人，我却只能得到你用不掉的破钱！”
　　
　　该死的。为一个三轮车夫吃醋？！！！……我们开心地斗着嘴……
　　
　　可是斗嘴归斗嘴，开心归开心，一个困惑的问题在快乐的斗说中呈现出来，久久盘桓于心际。
　　
　　 大半辈子了，我常在心里抱怨他自私贪玩，漠于情。难道他在心里抱怨我“慈悲多情”薄于爱？记得一次为他过分打牌的事，我气恨恨地说：下里巴！下三流！他就反唇相讥：我是下三流、下里巴，在地下爬、泥里滚，再爬再滚，今生下不了地狱，因为我有爱心，爱你这个圣贤！你清高，在天上飞，再怎么飞，今生也上不了天，成不了仙；你玩阳春白雪，再怎么精也成不了圣；再慈悲今生也成不了佛，因为你心里有魔，有怨魔，怨我这个“下里巴”……
　　
　　 然而，自私和慈悲究竟是不同的。自私至极如何？淫欲攻心，用尽心机？大虞美人？慈悲至极怎样？众生平等，爱欲泯灭？心无郎君？哦，真荒唐！真可怕！
　　
　　 不久的一天差归，昏昏沉沉坐上三轮。年轻的三轮少妇乐呵呵道：“ 大姐晕车吧，我踩快些，风吹吹就好了”。我很欣慰，一路听她说着家常。她是城郊无岗居民，老公是下岗工人，碍于情面，在家看着她的小杂货店，她却出来踩三轮。她笑盈盈的是那么的快言快语：我不怕。踩三轮怎么啦，凭自己的力气赚钱，天经地义……现在独生子女从小就穿新衣服，我就到他们厂子里找阿姨要旧衣服给丫头穿。好多衣服都是大半新的，料子好，式样也好，穿在身上根本看不出来新的旧的，家门口的人都说好看。现在上学了，才给她买新衣服……
　　
　　 到了家门口，我照例在那个大上坡前下车，这也是我们全家人的习惯。五元钱给她，她在装钱的透明的塑料袋里翻着、自语着：我找好钱给你。“哦？你真好。”我很意外。她索性把钱都倒在座位上道：“我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人，都找好钱给人。人给破钱，也找好钱。有好钱，要找旧钱给人干什么？没有是没有的话，你不也是给的好钱吗”。
　　
　　我暗自祈祷：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
　　接过比较新的零钱，我们相互客气的告别。
　　
　　 几步路上楼，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身心顿感轻松。心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蠕动着。我一定要告诉老公：就在今天，就在县城，我遇到了一个同类，说不定还有不少呢！
　　
　　 自私和慈悲，好钱和破钱，老公与众生，构成了一连串的思绪……
　　
　　 忽而有一天，“己之不欲勿施与人”出现在脑子里。这是孔夫子的名言。出自“论语”还是“易经系辞”已记不清了，或许原话不完全是这样的。是呀，自己不想要破钱旧钱，别人也不想要，尽好的先给人，这是最淳朴、最基本的人性人情。原来圣人的这句名言，就是指如三轮少妇般的淳朴之心、卑微之情呀！或许，我前生就是这种卑微之妇，今生余情未尽，也未可知。或许，这个卑微之妇，这一连串相关的事都是观音菩萨显灵，暗中开启于我：慧如，不要分别自私和慈悲，依旧如如不动即是。
　　
　　 老公依然拿新的、完好平整的零钱换取我钱包里的旧钱破钱。忽然意识到，很久以来，掉了角缺了边的钱已经很少见了。蓦的有所感动：感动老公半辈子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