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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云烟]梅花三弄
□ 借借
2006-01-26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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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冬,中国北平 静园
小阳春的臃懒缩在北平冬天特有的冷空气后面,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灰暗凝重的北京城,并没有给这座古城带来多少生气。静园却正是一年中景象最奇特的时节:满园子的梅花开了,一律玉般的色泽。一阵风过,纷纷扬扬,摇落碎玉琼瑶,阳光下的静园似下起一场大雪。梅花清幽的香气弥漫在园里的每一个地方,也悄悄地萦绕在苏苏的襁褓周围。静园主人恒仪山在这个梅花如雪的季节迎来了小女儿的出生。女婴眉目清秀,肌肤胜雪,隐隐散发出梅花的清气。恒仪山轻轻握住女婴稚嫩的小手,站了很久很久。一旁的奶妈偷眼瞧老爷时,老爷眼里的一点晶莹吓得她不敢再看第二眼。
静园的梅花开谢了十四次,园子里的人目光渐渐从梅花盛开时的奇景上转注于一个人的身上。长成少女的恒苏,如静园里四季不谢的梅花,清丽绝伦,幽静娇柔。下人们闲里忙里议论的都是三小姐将来会嫁个怎样的夫婿。如此神仙般的妙人儿,该是怎么样的才子配得上的呢。老爷对这位三小姐的宠爱似乎比对两个儿子更甚。从来没见过老爷重言对小姐说过一句话。小姐一生下来就死了母亲,有父兄的疼爱,也是她地下因难产而死的母亲荫庀的结果吧。随着小姐一天天地长大,静园里先前关于苏苏是灾星的流言也渐渐淡了。天晴或者天阴,苏苏的身影到哪都是小雪初晴后的那点光芒。静园的梨花在苏苏十四那年的春天黯淡。
1935年,春,日本东京
樱花开了,日本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第二次在苏苏的眼前出现。太平洋上潮湿的风过滤了樱花的涩香,浅红,淡白的樱花的花瓣纷落如雨。苏苏坐在树下,轻轻拈着一枚凋谢的花瓣出神。小原三郎坐在她旁边,怜惜地替她拣去发上的落花。这可爱的姑娘,她想念海那边的故乡了吗,她描述过的古老北京城里开满雪白梅花的一座园子,他心上人出生的地方。小原伸手握住苏苏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说:“苏,我一定会为你建一座开满梅花和樱花的园子。这样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欣赏你故乡的那些美丽了。等到春天,我们可以在樱花下延续我们的快乐。那些樱花多美丽啊,飘飘洒洒,大日本帝国的精神就象这些花,长盛不衰。”苏苏松开手指,指间的花悠悠坠落,恩,樱花虽美丽,却不是静园的魂魄。
远远的有学生在演说,散落的传单与飘洒的樱花交杂在东京湿润的天空下,有些刺眼。苏苏还不知道那场即将发生的变故对她的一生将会有怎样的影响。在异国留学的第二个春天的樱花烂漫里,在异国情人小原的温柔里,苏苏隐隐觉得有一丝微凉的凄惶。
1937年 秋 中国北平 静园
恒仪山背着手默立在书房的一幅老梅图前,微微闭着眼睛。时局变化很快,静园里也发生着变化。两个儿子都离开了这里,做着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恒仪山没有阻拦他们。一生淡泊疏朗的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是女儿苏苏,和那本琴谱。乱世一切难预料,他要早做安排,了了这两件事,恒仪山便再无牵袢了。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苏苏清柔的声音在沉静的书房里响起:“父亲。”恒仪山脸上的神情柔和起来,转过身微笑着看着女儿,示意苏苏坐到窗下的琴凳上去。苏苏按父亲的意思做了,心里有些微的疑问:“父亲将自己从日本以病危速归的书信催回来,难道是有什么事发生么。”恒仪山走到书桌后面也坐了,良久,开口道:“苏儿,你弹曲《梅花三弄》给为父的听听吧。”苏苏垂首不语,原来父亲是思念母亲了呢。七岁那年刚开始学弹琴的时候,父亲怔怔地看着她轻拨琴弦的十指,说了一句:“你母亲也有这样一双轻灵的手啊,她的琴弹得很好,很好。”父亲那种迷醉的眼光在后来教她弹那曲《梅花三弄》的时候,常常落入苏苏的眼里。她知道,父亲一直在对母亲的怀念中徘徊。苏苏在得知母亲是因自己难产而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对不起父亲的。
深秋的静园里,《梅花三弄》的琴音流水般在萧瑟的树木间穿行。书房内,一老一少沉醉在奏与听的世界里。一曲终了,苏苏站起来,掩上开着的一扇窗。夜凉风寒,她担心父亲受凉。李仪山微微叹了口气,去了三年日本,苏苏的琴艺没有生疏。她和妻子一样,天生的乐者。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当他握住那双稚嫩的小手的时候,他就明了。凝聚几代人心血的琴谱可以传下去了。恒仪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明天,就着手安排苏苏离开北平。日本人已经进城,苏苏在这里多呆一天都会有危险。
芦沟桥事变后,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变得更加血腥暴虐。北京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下,苏苏不能顺利出城,她和父亲搬离了静园,隐匿在北平的一条偏僻的胡同里。恒仪山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反而是苏苏,并不怎么惧怕日本人。她生活在日本人的圈子里差不多有三年了,并未曾见过日本人象传闻中那般暴恁。在静园深居不出的日子里,午夜梦醒,异国那场樱花雨会重现,小原温柔的笑荡漾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战争,扰乱了每个人的生活。苏苏想出去走走。
很多事就在一个决定上变化出匪夷所思的后果。如果苏苏知道自己那个冬天的下午有那样一场变故,她绝不会瞒着父亲去静园看梅花。
下着小雪的静园外,苏苏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掩去了所有的颜色。园子里的梅花开了,隔着围墙,苏苏闻到了空气里的那缕幽寒冷香,从小在这样的气息里长大,她有些兴奋。拐过墙角,她准备去前院门看看能不能进去。院门前的空地上,苏苏看到了一地刺目的红,她有些晕眩,紧紧靠在墙上。黄衣的日本兵嘴里叫嚷着,那是苏苏能够听懂的语言,一种冰凉彻骨。苏苏瞪着眼看着雪地上不断增加的红色,看着挣扎恐惧的灰衣的中国人一个个在日本人疯狂的笑声里倒下,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直到那团火球滚动中熟悉的声音刺穿她的耳膜:“小日本,我操你妈!”是留下看园子的老刘。苏苏终于喊出一句:“不要啊,不要烧他啊!”她用的日语。
一瞬间的沉静,而后苏苏的斗篷被扯开,她的美丽暴露在狼群里。混乱与混乱,苏苏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已经容不得她后悔了。她的衣服在寒风中碎裂,碎了的还有一颗心吧。最后的意识里,她脑子里回旋着的是父亲的话:“有时候,人会变成禽兽。”有一片温暖覆盖了她,梅花真香啊……
苏苏清醒,小原荡漾着笑的脸映入她的眼帘,哦,又在做梦了。苏苏重新闭上眼,那血红的一幕马上清晰地出现在她脑子里,然后是……“不!”苏苏尖叫,身子缩成一团。“苏,别怕。我在你身边呢。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来中国就是为了找你啊。我每天去静园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的。梅花开了,真的很美,但没有我们的樱花美丽。那些混蛋我已经狠狠鞭打了他们。别怕,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了。”小原喃喃耳语,苏苏缓缓睁开双眸,一身戎装的小原温柔地看着她。
“伯父,请将苏嫁给我。我要带她回日本。日本有更好的琴师,《梅花三弄》将会在大日本帝国与樱花共灿烂永久。”静园的书房里小原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躬身对着恒仪山。恒仪山面无表情,不发一语。良久,恒仪山挥挥手,示意小原离开,他要单独与女儿说话。小原再躬身鞠了个恭,转身退了出去。苏苏面色如雪,静静地看着苍老了很多的父亲。
“苏儿,我只请你答应一件事:不在日本人面前弹奏《梅花三弄》,那本琴谱一定不要落在日本人手里。”恒仪山隔着书桌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掩在桌下。放在桌上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微弱,头渐渐垂到桌面。苏苏扑过去,桌下的青砖地上,汪了一滩暗红的液体。“父亲!”苏苏抱住恒仪山的头,泪水簌簌而落。她看清了父亲手掌中的照片,灰色的城墙上,大哥怒目圆睁的头悬挂在太阳旗下面。苏苏止住了泪,轻轻扶父亲在椅子上靠好。恒仪山还没有断气,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苏苏。
苏苏走到琴凳前,轻拨琴弦,《梅花三弄》的曲子幽咽潜行在静园怒放的梅花魂魄里。一曲终了,她走到燃着红焰的炉子旁,一双手没入火焰。皮肉烤焦的气味冲淡了梅花的清气。恒仪山缓缓闭上眼,一滴泪留在他眼角。质本洁来还洁去,苏苏清丽的容颜似雪后白梅,冷香彻骨……
1986年 春 中国北京 人民大会堂
古琴曲《梅花三弄》如泣如诉,清冽的琴音里似乎有梅花的暗香清涌。中外来宾们屏神倾听。台下,一名老妇人银发微颤,一滴泪滑落,滴于搁在红丝绒上的一双手上。这双手,骨节扭曲,十指畸形,半个世纪以前也曾有一点晶莹落在这双手上,那是一双天生乐者的手啊。
大雪纷飞,梅独自凌寒傲放,暗香疏影里,春秋移易。唯一曲《梅花三弄》,起落人世所有凄凉与悲怆。高洁的,在这首曲子里永远绽放着民族魂魄。
附:《梅花三弄》:曲中泛音曲调在不同徽位上重复了三次,故称“三弄”。相传晋恒伊作笛《梅花三弄》,后人移值为琴曲。乐曲通过歌颂梅花不畏寒霜、迎风斗雪的顽强性格,来赞誉具有高尚情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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