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林黛玉君snake_eyes
　　
　　
　　 一
　　
　　 窗外一年一月二十三日，就是泠水山庄为十八日在荣国府里遇害的林黛玉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澹台小苇君，前来问我道，“小姐可曾为林黛玉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小姐还是写一点罢；林黛玉生前就很爱看小姐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贾家月刊》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八日也已有一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林黛玉君是我的情敌。情敌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情敌，是为了窗外而死的窗外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几年前贾母的后院。她刚刚从家里出来，看上去似愁非愁,似喜非喜，笼烟眉，含情目。那时我就站在廊下，只是她不认识我。
　　 我平素一直以为，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这封建主义的女子，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待到偏安于窗外之后，我和她才算稍有熟识，见面的回数也较多了。于她和宝玉的瓜葛我也听说了些。只是那时还不曾知她会是我的情敌。直到我对宝玉表白以后，才明白此事。此后与她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泠水山庄有贾宝玉移情别恋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他们居然下毒，死伤至数百人，而林黛玉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荣国府的人，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有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病怏怏的林黛玉君――不下毒已经死了三分了，更何至于下毒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史湘云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蚁虫的噬痕。
　　
　　 但荣国府就有令，说她们是"第三者"！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有组织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林黛玉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宝玉结婚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荣国府里中毒了，七步倒从喉入，至胃出，已是致命的毒药，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妙卿君想救她，被灌了四碗鹤顶红，其一加了砒霜，立仆；同去的史湘云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灌，虽洒了一半，却也从口进了小半碗，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宝玉在她口中又灌了两碗水银，于是死掉了。
　　
　　 始终病怏怏的林黛玉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史湘云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妙卿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毒药的猛灌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宝玉屠戮妇婴的伟绩，宝钗的惩创女子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泠水山庄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窗外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宝玉的又一场婚礼而已。恋爱演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谈恋爱的人总是多数，而结婚的总是少数。虽然宝玉在荣国府结婚了，有病的黛玉也死了。但我们必竞明白了真相。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窗外，胡杨林，泠水山庄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一条病怏怏的旧影。
　　 铃兰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泠水山庄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荣国府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窗外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窗外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中毒后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窗外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林黛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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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借用鲁迅先生文章《纪念刘和珍君》，为窗外、泠水山庄，红楼杀人游戏杀贴。文中人物为多姑娘。多姑娘与晴雯有亲戚关系，曾勾引宝玉不果。然而知道晴雯与宝玉并无关系后，其作法很让人肯定。
　　 另，仅以此文纪念俺的儿时偶像林黛玉君及伟大导师鲁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