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茶”是儿时寒暑假的乐趣。仿佛在昨天，又仿佛是远古的梦幻。
　　
　　“外婆茶”的情景现在想来十分优雅温亲。常常午睡起来，梳头、洗脸、香面、更衣——换上干净的衣服，夏天是一件日常的花布圆领衫，冬天是日常的棉袄花布罩衫，洗起来也很方便。然后铺桌端椅，摆杯放盘，等着水开泡茶——正是文革期间，十分简朴，一块花布铺桌，家常的小花玻璃杯和小瓷碟，最普通的老粗茶。茶食多是自家蒸煮凉干的盐水蚕豆、毛豆、豌豆、红薯条等蔬菜，夏天为鲜青豆，冬天是老豆，盐水花生米和酱油干很少数。有时去前街买点麻花、瓜子、花生什么的，麻花2分钱一根，炒蚕豆、炒花生和瓜子2分钱一两，一两就有了。偶尔买一毛钱的“五香蚕豆”或一毛五分钱的“兰花豆”就不得了了。
　　 那时小姨大我三岁，邻居安莉和秀珠大我一岁都是同班同学，我们就是“外婆茶”的沙龙主要成员，当然其他邻里姑娘和婆婆妈妈们也是参与的常客。
　　
　　 外婆总是很有架势的端起茶，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跟着端起茶，然后大家就随意了。
　　
　　 “外婆茶”的茶话，就是故事、谜语和笑话。有雅有俗。像“三打白骨精”“三借芭蕉扇”“白蛇传”“西厢记”“七仙女下凡”等，现在想来都是戏曲故事。谜语和笑话就是她的人生见闻了。
　　
　　 猜谜语了！“钩子菜，溜子菜，红心萝卜四方菜——各打一菜。”谁先猜到，品尝自己最喜欢的茶点，其他人随意品尝而不许吃她品尝的东西。这道谜底分别是：黄豆芽、粉丝、咸鸭蛋、豆腐。
　　 我现在还记得几个自己猜中得意的谜语：
　　 （1）金线盘金球，我在树上拌花柳。十个将军来捉我，脱掉黄袍万事休——打一水果。谜底：橘子。
　　 （2）黑船装白米，装到汉口的衙门里，衙门大打开，空船往转来——打一干果。谜底：西瓜子。汉口比喻口，衙门谐音牙门。
　　 （3）娘家青枝绿叶，婆家黄皮寡瘦。行在风浪里，身泡苦水中，永远被握在别个的掌心里，不能提！一提起，浑身都是泪——打一物。谜底：船篙。
　　 （4）千字千不了，八字两边倒。女儿不出门，怕鬼打死了——打一姓。谜底：魏。
　　
　　 讲故事了！神童赶考——一个员外多年无子，后来焚香求观音菩萨，四十岁这年，夫人终于有喜了。十月怀胎，弄璋报喜，全家上下喜庆万分。俗话说：小毛毛，七坐八爬九个月扎牙。这个毛毛呢，十个月就会走路说话，家人喜出望外，员外更是百倍疼爱，悉心教养。小儿长到三四岁，诗词文章，鲤对应答，不在话下。为父的员外再没得可教他的了，于是就送他去赶考。因为他太小了，跨不了考堂的高门槛，于是员外将他骑在自己的肩上：骑肩入堂。当考官点名问考，见一人抗着个小儿进来，很是奇怪，便发问：堂下负子入考者为何人？只听小儿答道：负者不考，考者不负，礼虽不恭，情由可原，望大人见凉。说完一拱手。考官见之打了一惊！
　　 于是道：不孝儿骑父为马
　　 童儿对：慈悲父望子成龙
　　
　　 考官又道：鹦鹉能言难似凤
　　 童儿接道：蜘蛛虽巧不如蚕
　　
　　 考官冷笑：小孩子满口乳臭
　　 儿童回敬：大老人一脸花椒
　　
　　 考官道：草萤有光终非火
　　 神童道：荷露虽圆岂是珠
　　
　　 考官心喜：眼中人为面前人
　　 神童心欢：水底月是天上月
　　 这眼中人就是看中之意，这水底月便是为官清明之喻。最后，神童中了状元。果然是：有负父望者岂敢考？敢考者不负父望！
　　
　　 讲笑话了！一户人家是做蛋饼的，有三个媳妇。大媳妇聪明，二媳妇心巧，三媳妇虽然长的好，可惜心愚嘴笨。这年八月十五，一家人赏月。老公爹高兴道：今年生意不错，大家都辛苦了，有三年没有让媳妇们探家。过了十五，就放你们三个媳妇的假，回娘家过几天。不过有个条件，每人今夜都说一个四言八句，须说得好才行。说得好的放十天假，说得不好就留下做饼。于是大家都很高兴。大媳妇起头，她抬头望望天，天青月明，于是道——
　　 十五的月亮圆又圆
　　 过了十五就缺半边
　　 漫天的星斗多热闹
　　 乌云一遮都不看见
　　 老公爹高兴：恩，不错。应着中秋的景，应着星月的理。
　　
　　二媳妇想了想，笑道——
　　 我屋里蛋饼圆又圆
　　 咬了一口就缺半边
　　 满炉的红火多热闹
　　 锣铁一盖就不看见
　　 老公爹高兴：恩，好，说得好！我屋里蛋饼咬一口就去半边，这说明蛋饼好吃嘛。好！
　　
　　轮到三媳妇了，她想，好的你们两个都占先说完了，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就随便说个吧——
　　 我屋里爹爹圆又圆
　　 婆婆一死就缺半边
　　 满堂的儿孙哭得多热闹哟
　　 棺材盖子一盖就不看见
　　 老公爹一言不发,起身就回屋里。坐在一边的三儿子拽起三媳妇也往屋里去!结果大媳妇和二媳妇轮流回娘家，三媳妇留下来做饼。这就是言语之命，一句话让人笑，一句话让人跳。做人起心动念要和美，谨言慎行细思量。
　　
　　 “外婆茶”家常，俚俗，透着闺阁文化的色彩。外婆从远远的闺阁走来，富商之女，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可惜她9岁上下家业突遭破败，父亲将她托好友收为养女，却遭女主人的冷漠。于是我可怜的外婆出门为女，粉黛绸衣；进门为奴，下橱打杂，受尽女拥们的欺辱。13岁就急着把她嫁给了外公，一个商人的儿子.....所以外婆茶又很凄凉浪漫，凄凉在她的心底里，浪漫在她的记忆中。
　　
　　 茶之为饮，开宗以来，意境广阔。雅俗共享，仙佛异趣。东西南北的茶话，四面八方的茶风，茶道茶禅茶艺，分外妖娆。
　　工夫茶高雅，高雅成艺术。然能入其坐者未必都能入其境，能入其境者未必常能入其坐。
　　老舍茶气派，门前大碗茶，堂内坐外宾，京剧佐茶，客迎世界政治经济高端人物。这又是一层境界了。
　　
　　 工夫茶之雅也好，老舍茶之尊也好，离我都是那么遥远。遥远在彩色的屏幕里，遥远在优美的散文中，遥远的可望不可及，也就勾不起丝毫的欲望和幻想。
　　
　　 外婆茶也很遥远，遥远在不敢相信的岁月里，仿佛不是自己亲历。外婆茶又是那么地亲近，亲近在深深的情感里，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