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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随笔 (文革遗事)—— 死 磕
□ 七槐子
2006-02-13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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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之间爆发了武装斗争,北京人称“掐架”,若斗争得你死我活,则换个更严重的词:死磕。这应该算土话,局外人还真就整不明白,所以得注释几句。掐架是客观地作说明,表示双方鏖战开始了,我们当公允的看客,并不向着哪一方。死磕却不然,这个词有倾向性,一般是站在一方向另一方表态:“我和你丫死磕了!”也就是恫吓他,让他作好被打死打残废的心理准备。句中又出了个土语词汇“你丫”,这是不带脏字的脏话,捎带加个注释:此二字是高度的省略语,补足删除部分,字面意思并不难懂,只是从传统的观念来看,其内涵比较恶毒:你(这个)丫(头生养的下贱东西)。比如当年胡同里发动蛐蛐大战,一个抱着土罐的少年向另一个抱着土罐的少年挑战,就常这样叫阵:“孙子!今儿我他妈和你丫死磕了!”“孙子”是蔑称,“今儿”是“今天”加了儿化音,“他妈”乃是国骂的低度省略。还得说句公道话,小孩子的确是语言天才,这么复杂的土语表述,孙子儿子妈妈的好几辈儿搅和在里面,在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齐活。(齐活,意思是搞定。呵呵,我这里是拿流行语注释土语了。)
蛐蛐之间死磕,那是非常刺激的。但有时他们只象征性地磕磕,远没有死士的风范。小主人则多如明君圣主,一般也体恤下情,舍不得让爱将去一头磕死。晴朗的秋日,小主人起来,打开土罐检阅三军。手中要有个物件,俗称“探子”,这是用来驱赶或者撩拨蛐蛐的工具。最下等的是揪根细笤帚苗儿;偷偷从丫头小辫儿里抢来两根黄毛绑在笤帚苗儿上,效果尚可;若拣到死蛐蛐,利用他的须子当探子,就是上品了;还有极品,即使用活蛐蛐来撩拨,那太残忍了,先不细说。我总是拿黄毛当探子,认为小东西只了解同类,不了解异类,用他的探测器也就是敏感至极的两根须子一碰黄毛,先吃一惊,此乃何方神圣?立刻警觉起来,这样他才容易早一点进入战斗状态。
非死磕的蛐蛐小战,和游戏也差不多。这大都是一边倒的形式,哥俩儿见了面,须子忽忽相交摩擦一番,估计猫腻儿已经捏鼓好了,开牙,冲撞,三两个回合过去一方掉头逃窜,胜利者嘟嘟高唱凯歌,身体还上下前后左右抽风似的抖动着。也有平局的时候,那要激烈一些,各自拿出七八成勇气拼搏,牙齿合在一处扭动,如同摔交运动员双臂扭结成麻花。累了,哥俩儿跳出圈外喘息,经常同时嘟嘟奏凯。听对方诈和(音“胡”),怒不可遏地转身冲锋,鏖战下一轮。如此这般三四回,双方的主人便都心疼,一声“平了”,遂罢兵不战。
人的残忍据说和本性无关,人之初性本善也。可蛐蛐不是,天生仇视同类。若他们在故乡快活,石头下水渠边灌木丛里自己造个窝,娶房老婆弹琴做爱,逍遥快活,这时突然有外族入侵,抢妻霸洞,他豁出命来撕咬,也就罢了。偏偏不是的,他身陷人类的小小牢笼,也无时无刻不用尽智慧体力来图谋叛逃,这个土罐子原本是他厌恶的地方,可小主人放进另一个同类,他还是要血战一番。死磕的情况才属于正常,双方须子一碰,战书就算下了,抖擞精神冲将过去发泄世代夙仇。每只蛐蛐都有一对白色水牙,就像章鱼的触手,吃东西时抱住米粒豆子西红柿协助牙齿咀嚼。真正的凶器是里面那对利齿,样子如同剪刀,开合切割,大概是锋利和坚硬无比。一旦磕出死士风范,利齿纠缠在一起,仿佛熔铸在一处了,经常是将对手抵在罐边直至抵成弯弓状,甚至压在身下——水牙最先伤残,僵直地拖拉在泥土上,前腿凡两对,能活生生给割断一两条,大腿扯掉的情况也不少见,那种疼痛人可忍受不住。最惨烈的要算用牙尖刺透肚子,还吸吮里面的汁液。但他们喜欢吃大腿,等敌人躺倒了,或者靠仅存的一只后腿儿跳出土罐,战利品上没几分钟就会啃出一个月牙形缺口,还要一边饕餮一边嘟嘟怪唱着自鸣得意。生物界里如此不问缘由见面就和同类玩儿命打,打了还吃的,小孩子眼睛里只这么一种,所以每有大战会围拢一圈小脑壳来惊心动魄。
蛐蛐是男孩的老师,他们教会了他们残忍。也有温柔的时候,那叫“遛”,就是把战败的爱将请到手上,让他不停脚地往前爬,左右手来回倒换当他散步的草场。遛个三五分钟,再放回土罐重整旗鼓从头再来。若还败,小主人耐心就没了,改为“颠”,那动作挺别致,将丢盔卸甲的爱将放在左手手心里,右手一下一下砸左手手腕子,那娇小的躯体便给颠起来再摔下去,高度一般在半尺。颠个十来次,扔进土罐以观后效。他晕乎乎一脑门子官司,遇见谁和谁急,往往就能反败为胜,争回小主人的脸面。再败呢?已经三而竭了,不是叫同类咬死,就是叫主人摔死。最悲惨的是半死不活,给人用笤帚苗纵贯全身,成为张牙舞爪的“探子”,直到渐渐瞑目为止。
呜呼!普天之下的促织,命怎么就这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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