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飞过
　　一
　　我住的小城里，有一条河弯弯曲曲地穿过。很小的时候，每当早晨上学从河旁边过的时候，我总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那样的早晨街上的人总是会很少，就只有河水在静静地流。每当我空闲的时候，我就会到河边来散步。黄昏的时候，河边会有附近的人过来洗菜、洗衣服。在夕阳的余晖里，河水金光灿灿流向远方。看着快乐的人们，看着河里轻轻招摇的水草，听着流水声，坐在河边石头上的我会很平静。
　　今年我已经高三了，每天都有很多的功课，不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时间到河边来了。每天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在晚上下自习以后，和我那群朋友在回家的路上谈天说地。阿伟是我那群朋友里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如果追述我们伟大友谊的开端，我早已经记不清了。阿伟有时候总爱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比如说一次他告诉我们，他的舅母在WTO唱歌，当时我们立马对他肃然起敬。可惜后来的事实是，他舅母确实是在一个W字母开头的地方工作，他舅母在W.C收费。我倒不是要说阿伟喜欢夸夸其谈。我只是要告诉你们，阿伟这人很有趣。
　　阿伟很有趣，所以很多的女孩子都爱围着他转。说实话，这种事情搞得我很嫉妒，都是热血青年，谁会受得了。不过还好我的另一个朋友小华对我说出了同样的想法，我的心理才得到了一点点地平衡，好歹有个相同遭遇的人。
　　小华是我们三个里家境最好的，也是性格柔弱的最像女孩子的人。他老爹是市长，每天都和外地一些高层的人混在一块儿。小华念书的经历也是多姿多彩的。小学在北京念的，初中在上海，高中在新加坡。今年刚刚才回来，准备高考。这对我和阿伟来说无疑是一个心灵上极大的冲击，初中的时候不觉得，到了高中我们才发现，原来拥有一个强势的爹有多重要。不过小华倒不愿意老是按他爹安排出来的轨迹去前进。不过要我说实话，小华的老爹果然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他明白以小华这样的能力光靠他个人奋斗，估计20年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三个老爱在一起。不过生活在我们三个的面前总是很迷茫。阿伟苦恼的是家里穷，学习成绩又不好。我虽然成绩不错，可我的父母给了我太大的期望，这种期望对我来说只是增加了我的负担，我就像是个救世主。小华的成绩虽然不好可是他有个强势的爸爸，但他的痛苦也就在这儿了，老被压抑在他父亲伟大的身影之下，他有他想要的生活可惜争取不到。人在压抑的时候，爱找个疏通的渠道。听说喝酒能让人忘了忧愁，我后来发现那是纯粹的扯淡。
　　我第一次喝酒就是那个时候。某个星期六的时候阿伟打电话给我，今天是他的生日，叫我出去。我那段时间周末总是像关禁闭一样，被我父母关在房间里看书。那天我告诉我父母，学校里有个活动，然后就溜出来了。阿伟过生日的地方是在一个酒吧里，当我到那儿的时候，早就坐满了人。我认识的就只有阿伟和小华。这个时候，阿伟举起一大杯啤酒说：“今天我的生日，大家都赏脸来了，我谢谢大家，敬大家一杯。”我本来不想喝酒，因为父母那张严肃的脸老在我的面前晃。可当我的第一杯酒下肚之后，那样的脸早被我扔到背后去了。后来我又敬了阿伟一杯，说了些类似他生日快乐之类的话，不用说，两个人自然一干而净。后来一群人又分别敬了阿伟酒。阿伟果然是老道的人，那么多的酒喝下去只是脸微红了一点。而我就不行了，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敬了几杯酒之后，感觉自己整个人漂起来了，说话也不清楚了。后来我就只能缩在一个角落里了。小华这个时候满脸通红的过来非要和我干几杯，无奈之下我只好又喝了几杯。然后我就开始感觉天旋地转了。隐约听见小华大着舌头对我说：“刚才好险，我老爸刚好领着几个客人在这个酒吧里，还好我们来的时间稍微迟一点要不然我死定了。”阿伟这时也晃晃悠悠的过来了，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你们没事吧？”我点点头，阿伟也点了点头。阿伟从桌上拿了杯酒，和小华碰了杯，然后说：“小华，我是你朋友，我觉得一些话应该和你讲讲，你听了别不高兴。”小华笑了笑，点点头，“你以后不能光靠你老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是吧？”小华又点点头，我虽然醉了，但还是看到小华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快和忧伤。阿伟又转过头，递给我一杯酒，我们俩喝了下去，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了。终于我撑不住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却不听使唤。阿伟把酒杯放在桌上把我拉起来往洗手间走。洗手间里美哟等，很黑，我扶着墙就开始猛吐了，阿伟轻轻拍着我的背。吐过之后，我感觉好了一些，刚想往外面走，就听阿伟说：“你有把我当兄弟吗？”我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来看？”他又问了一遍。“我当然把你当兄弟看了，怎么了？”他点点头，“反正我有把你当兄弟看。”
　　“我知道你够义气。”
　　“我家里不富你也知道，我成绩又不好，以后肯定不行。”
　　“那不一定，我们几个，我觉得就你最行，没看见女孩子都爱围着你转。”
　　他干笑了几声，“我就是被这些事情搞废了。你看看外面的那些人，都他妈是酒肉朋友，等你没酒没肉了他们谁还理你。”
　　“至少小华不会那样的。”
　　“小华？他他妈算什么！哼！他他妈的要不是仗着他是市长的公子，我看也不行，离开了他爸他屁都不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阿伟接着说，“你不同，你成绩好，是有才的人，哪像我，我以后估计连口饭都吃不上。”说完阿伟就哭了。
　　“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别哭啊。”我有点惊惶失措了。
　　“以后要是你考上个好的大学，毕业之后就回来吧。凭着小华他爸的关系，小华再加上我们俩一定可以干成大事……”
　　我的酒劲又上来了，转过背又吐了起来。阿伟那天还对我说了很多的话，可是我当时真是太晕了，什么都没听清了。我只记得后来我们俩出去，又喝了很多的酒。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喝得很多，小华早就像一滩泥一样蜷缩在桌子下面了。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该多好。可是阿伟那群朋友和邻桌的一群混混不知道怎么的就冲突了。两帮人二话没说就动手开打了，混乱之中我看到小华大梦初醒一样，摇晃着爬起来，拎着个凳子狠狠往一个混混背上砸去，那混混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也许是酒能壮胆的原因，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气，也拎着凳子照一个混混就扔了过去。我当时一定很可怕，感觉嘴里都是酒气，一定像一只杀红了眼的野兽。昏暗的灯光里整个酒吧都很乱，打架的争吵声，服务员和老板无助的劝架声，可突然一声惨叫，整个场子就静下来了。我看到小华捂着头在地上痛苦的翻滚，他旁边站着的混混拿着一个酒瓶凶狠地望着我们，阿伟大叫着朝那人冲过去，和那人打做了一团。其他人都呆呆地看着… …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看来我那天确实喝得太多了。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好像是阿伟送我回去的。回到家以后，爸爸恼火的看着我，妈妈对着我破口大骂了一顿，告诉我以后再也别想着能出去了。我瘫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打架。我们三个都被家里人痛骂了一顿。小华那天晚上被人打破了头，他老爹肯定不会乐意的，到学校里找校领导，要求处理阿伟。听说当时在校长的办公室里，阿伟的妈妈给校长和阿伟的班主任，还有小华他爸爸都跪下了，哀求别开除阿伟。阿伟使劲地拉起他妈，对他妈说别跪了，大不了他不读书了。我想他当时一定很难过吧，就像那晚在酒吧洗手间里的时候一样。
　　阿伟最终还是被开除了，并且被我们班主任一再的当做反面教材来讲。班主任说一个要让家长跪下来求别人的人不是好人。我愤怒地看着班主任，唯一的想法是撕破他的嘴。
　　那次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小华和阿伟了。我不再可以在晚上下自习后和小华、阿伟聊天说笑一块回家了。那段时间，我也忙着对付高考，也就慢慢忘了这件事情。我也不再去河边散步了，我只是感觉好累，好疲惫。家里给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只能埋头在一堆复习材料里，偶尔抬头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几只青鸟一掠而过。
　　我的朋友们，你们此时在干什么呢？
　　二
　　高考前的几天，我遇见了阿伟。在大街上老远的地方他从一辆车上钻了下来，叫着我的名字就跑过来了。他变黑了很多，也变瘦了，不过看上去更干练了。他告诉我，今天他领到了驾照。家里也凑钱帮他买了一辆车，他要去跑跑运输。他看起来很高兴，一直开心的笑，我也随着快乐起来。我问他有小华的消息吗？他的伤好了没？他嘴角轻轻地抽了一下，像谁打了他一耳光。我才反应过来不该去问他这个的。他抿了抿嘴，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小华在干什么，不过伤早就好了。之后他带我上了他车，送我回家。我要下车的时候，阿伟拉住我说：“告诉小华，不要内疚。开除的事情不关小华的事，我心里没恨他。”我说：“我知道了。”
　　那天我回到家，想了很多，一夜都没睡着。
　　再痛苦的事情也会有一个结束的时候，高考过后我整个人跟散了架一样。家里的人忙着到处找资料，看该报哪个学校。报完志愿以后，我开始无所事事了。有了很多时间可是我还是不想去河边散步了，每天上上网，看看电视，翻翻书，打打篮球。可还是没有小华和阿伟的消息。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以后，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
　　通知书来的那天，当我把它拿到手上，感觉一切很虚幻。为这样一张纸，我像苦行僧一样从小学开始就苦熬了整整十二年。但父母都很高兴，忙着给家里的亲戚打电话，他们说晚上一定得去庆祝一下。
　　那天下午，我竟然遇见了小华。他看起来怪怪的，我们俩见到的时候彼此笑了笑。我问他最近在干吗，他说他爸安排他和一个外教学英语，考雅思，考英国的签证，现在已经考到了，过段时间就出国了。说到这他无奈的笑笑,“我还是得靠老爸了。本来我也想好好的学，靠自己正儿八经上个大学的。”我说：“这样也很好啊，你总算也混出点模样了。”我突然想起了阿伟的话，“阿伟叫我告诉你，他开除的事，你别在意，他没怪你。”小华和阿伟有了相同的反应，他也是好像被人抽了耳光一样，嘴角抽了一下，他低下头，缓缓地说，“我对不起他，我怎么劝我爸都没用，他还是去学校闹了。”“你知道阿伟最近在干什么吗？”他抬起头，吃惊的看了我一下，缓缓地说，
　　“他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死了，就在你高考前。”小华又说了一遍。我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整个人呆住了。胸口里一时像塞了一块铅一样上不上气，心也随着那铅渐渐沉了下去，眼泪忍不住想往外冒。高考前遇到阿伟时他的那副高兴样似乎就在昨天，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我忍住了泪，又问：“他怎么死的？”
　　“是淹死的，发现的时候，脸都泡的认不出来了。警察是靠着他钱包里的身份证认出来的。”
　　“警察说了是自杀还是他杀的吗？”
　　“警察说他好像是喝醉了掉到水里的。他那天刚考上驾照，特别高兴，喝多了。家里人说了他几句，他就冲到河边去了。后来就发现他尸体漂在河里了。”小华抬起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看他的眼圈有点红了，他懊恼得低声说，“我真的对不起他。”然后我们互相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就告别了。没想到那天遇见阿伟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像一根细细的玻璃丝轻轻一碰就碎了。我抬起头，看见几片云悠悠地飘在我头顶的天空，那么孤独，那么落寞。
　　晚上在一家高级的饭店里，父母满面春风的坐在餐桌边，餐桌边围了一圈的亲戚。望着这么多的人，望着这么丰盛的菜肴，我却不怎么高兴。爸爸站起来举起一杯酒说：“我儿子是我们家族里出第一个大学生，作为父亲我很高兴，那我敬各位一杯。”爸爸一仰脖就喝了下去，亲戚们也一一干了。爸爸坐下来，让我敬亲戚一杯。我愣了一下，父母平时都不让我喝酒的。爸爸对着我点了点头，我只好站起来，“我长这么大，各位叔叔阿姨和爷爷奶奶都对我有恩，今天我考上了大学，应该要谢谢大家。我敬大家一杯。”亲戚们都举起酒杯，微笑着干净了酒。然后每个人都给父母和我敬了酒。喝到后来每个人基本都醉了，我的头也有点晕了。父亲的脸早就红了，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儿子啊，以前管你那么严，是为你好啊！… …现在这个社会有本事的人才能吃上饭，读好了书就什么都有了，现在你考上了大学，… …就算成功了一半了，但不是进了大学就可以放松了。你也长大了，很多事情也应该懂了。… …你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脑子很清醒。你现在是家里学历… …学历最高的人了，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然后又转过身，和别人喝起来。
　　当爸爸转过身的时候，他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憔悴，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实。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是那么的苍老，已经有白头发了，皱纹也爬上脸。我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像一颗大树一样，让我在他的遮蔽下成长。高中以后，我和父母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我只是很烦他们的絮絮叨叨，甚至反感他们。我曾经以为父亲是不会老的，无论多大的风浪都不会打倒他。可是现在我发现他老了，母亲也老了，我的心开始微微的颤抖。
　　餐桌上依旧在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我感觉很晕，恍惚间我感觉又回到了阿伟的生日聚会上，正和他一起快乐的喝酒。想到阿伟胸口突然很闷，我站起来想出去吹吹风。
　　凉风徐徐地吹着我，我感觉清醒了很多。不知道怎么的，我不由自主地往河边走去。夕阳很美，柔美的阳光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流起了眼泪。我坐在河边看着河水缓缓流动，夕阳印在河里，河水也耀起了金光。也许阿伟那天也是坐在这里的，我似乎在河水的闪光里看到他的笑脸随着河水荡漾。河对岸，一头牛被一群裸着上身的男人死死按住，发出绝望而悲伤的哀号。一个男人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捅进了牛的喉咙，牛的哀号变得含混起来。血染红了河面，遮蔽了河中阿伟那张模糊的脸。泛金光的河水载着殷红的血缓缓地淌，我的眼泪也映着夕阳静静地流。
　　…… ……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
　　几只青鸟划过天空
　　翅膀是用来自由飞翔的
　　可是伤痕累累的翅膀载着那么多的期望
　　已经承担不了梦想的重量
　　于是自由渐行渐远
　　青鸟坠落了
　　在地面上化作眼泪
　　浸透了我青春的外衣
　　也刺痛了我的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