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一刻彻底的觉悟了，她爱的男人背叛了她，那个男人拿了她那篇文章——那篇为自己导师辩护，抨击文革的文章去邀功了。他甚至还亲自带了红卫兵来她家抓她。她看着他，那个怯懦的胆小鬼躲在红卫兵后边，所有人都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她忽而笑了，笑得冷酷又疯狂。爱情崩溃了，梦想坠毁了，她成了犯人。
　　她的导师死了，她也因抵死不肯批斗导师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她逃走了，真是机缘巧合，没人想到她会逃，他们忘了上锁。
　　她在暗夜里踉跄的狂奔，她没有能力思考，她只剩半条命了。
　　她在昏迷中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个凶恶的声音问：“认识王湘吗？”一个人坚定的回答“不认识！”人声逐渐远去。
　　她流泪了，她死里逃生。她记得以前在大学里，“认识王湘吗？”“认识，中文系有名的女才子，她的导师李教授很推崇她。”这一切都过去了，一去不复返。
　　她嫁给了救她的男人——一个大她十岁穷得娶不上老婆的男人，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男人待她很好，什么活都自己扛着。
　　“喂！牛子，你媳妇让你当娘娘供起来了吧？”村里人讥讽他。“她不是干活的，她跟咱们可不一样！”牛子憨笑着。
　　那是一个书一文不值的年代。牛子看着她翻烂了家里唯一的书——一本黄历，就明白了她的渴求。他将自己的血汗钱换成书了，他厚着脸皮四处求借纸笔了，她逐渐有了笔，有了纸，有了书，也有了笑容。这个女人是村里独一无二的，她的人“废了”，学问可没“废”。
　　一天牛子问她“你真名叫什么？”做了一年的夫妻，牛子第一次问她以前的事。“王湘。”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好陌生。“写下来，好好的记着，总有能用自己真名字的一天！”她惊愕了，这真是牛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她写了，尽管她并不相信牛子的话。
　　她在这个村子里一住就是十年，牛子累了，也老了。他们始终没有孩子，牛子对她始终如一，她觉得愧对这个男人，她决定陪他一辈子。
　　“认识王湘吗？我们是省教育局来给她平反的。”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找到了这里。牛子拖着他们就往家里赶。她扫了一眼来人，冷冷的说“我不叫王湘，你们找错人了！”满头大汗的牛子火了，生平第一次打了她，他摇晃着她说“你不叫王湘？你难道跟我这乡巴佬在这山旮旯过一辈子？你甘心吗？你甘心吗？”“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是王湘，我不是！”“湘，你，你是个读书识字的人呐！我，牛子，一个字都不会念！我配不上你啊！你回城后，找个懂你的人嫁了。我牛子跟你做了十年的夫妻，我知足了，真的，我知足了！”
　　她最终还是走了，她想，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有了学历，有了工作，国家补偿了她。她见到了出卖她的那个男人，他一样混得很好，他握住她的手，说“王湘同志，欢迎回来工作！我们过去是有不少误会。都是好同志嘛，就算了吧……”她扇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她头也不会地走了。
　　她回去了。她推开门，白的，黑的铺天盖地。“牛子，牛子，你们倒是说话啊！牛子哪？”“山崩了。牛子听说你要回来，连夜上了山，要摘些枣子给你吃。都劝他别去，他说你爱吃的。全村人挖了两天，才见着他的尸首啊！给你这个，牛子贴身带着的。”她木然的接过来，是被汗水浸成黄色的一张纸，皱巴巴的，上面的字隐约是“王湘”。
　　“写下来，好好的记着，总有能用自己真名字的一天！”
　　“懂我的人？谁说他不是哪？”王湘流着泪，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