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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如死之坚强——上古爱情诗阅读手记
□ 闻中
2004-10-19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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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准备来谈谈爱情。
我敢这么说,一个没有爱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一个爱情不够强大的时代,也一定是一个希望不大的时代。我曾经不遗余力地指陈过这个时代精神的贫困、灵魂的平庸,从爱情这个角度同样能够证出这一点。其实,人类心灵的沉睡是从无爱开始的,我一直认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个典型的平庸时代,在爱情方面的证据是:爱已不能创造任何奇迹。人们爱的能力孱弱无比,没有心灵或者有心灵则缺乏深度,是当前爱情的普通困境,无法完成爱情的超然使命。这个时代没有办法诞生梁祝这等引起人们心灵轰响的爱情,也不可能诞生勃朗宁夫人那样的因爱而治愈残疾的事件,更不可能有阿拉伯特和爱洛伊斯那种火焰一般的激情,焚毁了中世纪基督教的禁欲思想。爱的脆薄,已经不堪现实的一击,原因在于爱完全依附于物质,成了物欲的奴仆。没有足够柔软的心灵来承载强大的爱情。
平庸和奇迹犹如水火,我无法忍受没有爱或缺少爱的生活,对奇迹的痴迷使我蔑视这个时代!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上古,试图在那个人神杂处的时代获取几点爱的狂野之力,试图从上古爱情诗中寻找到爱的重要讯息……
我的耳边已经隐隐传来了狂热的希腊酒神的歌舞,
我的眼前已经开始展开了中国上古时代的游春欢宴。
中国古代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可以说是一部爱的颂辞,其起句就是以爱来开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了后世人们追求爱情的诗化理由,当后人将《诗经》列为儒家五经之一后,“诗三百”里面的大量炽热烫手的爱情诗篇纷纷站了出来,衬出了雍容礼教的无比苍白,无数男欢女爱的诗篇传遍大地,使得历史中的某段时间到处都充满了欢歌笑语。我们现在来看“王风”里的一首《大车》: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其中第一段如果用现代人表达就是:“轰隆隆响的你那大车啊,菼草一样翠绿的你那衣服呀,如何能说我不思念你呀,就怕你不敢与我一起逃亡!”,多么大胆率真的表白,显然,这样浓烈的爱情之酒可不是每一个平庸的男子都配得上喝的!而“彀则异室,死则同穴”,则连空间的强行阻隔都被他们的爱情摧毁了!
为什么要逃亡,为什么不能活在同一空间而要死于同穴,我们可以猜想出这份爱必是某种悖离常规的情怀。是由于现实的阻挠?父母的拒绝?婚姻的羁绊?但有了爱怕什么,那是不熄的光芒啊!“谓予不信,有如皎日”,此心乃有太阳和火焰的质地,爱情如斯,现实又能奈其何也!
现代著名女作家张爱玲最喜欢“邶风”《击鼓》中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的确精彩,这句话也因张的传扬被现代都市小资们久久传唱,真难想象,一句如此柔软而又坚韧的誓言,居然具有铺天盖地的能量。
爱情创造的奇迹之一是:情人之间可以在战火纷飞的天涯海角依靠心灵来传递心灵的确切信息。这种内在的联络方式用唐人李商隐的话讲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确是这样,一对拥有真爱的男女把手牵在了一起,时间和空间的联手又如何会是对手,因为他们凭借的力量是来自于更高的永恒和无限啊!而就她们有限的生命来说,至少,爱的长度也就是生命的长度!
这些古代的女子在时间的荒野里显得那么柔弱轻盈,但却因拥有了爱而开始变得异常强大,即使现实以绝对的力量逼迫她们,她们照样懂得如何去赢得最终的胜利,也许偶尔也会有妥协,但那至多也是一种暂时的策略。我们一起来欣赏“郑风”中的一首《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
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
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
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个被唤作“仲子”的男子无疑是个爬墙翻园的行家里手,但这种偷情的方式除了赢得少女的芳心以外,显然还无法获得父母兄弟的垂青,于是,因爱而变得机智的女主角必须寻求另外一种更能奏效的方法,因为她渴望的原本就不是时时的偷欢,而是能够长久厮守的稳固爱情,所以这女子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求求你了,好人,请不要再爬围墙了!你应该寻求更有效的进攻方略和途径啊!看来,莎士比亚关于“女人是弱者”的名言在上古无法得到有力的印证。
而“郑风”当中的《野有蔓草》和《溱洧》则更是一种自由奔放、来去无牵挂的野恋了,到了屈原的《山鬼》《湘夫人》等爱情诗中,女性又被披上了一层神秘幽深的面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九歌·山鬼》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九歌·湘夫人》
其实我们今日尚有将所爱的女子神化的倾向,我想,这也很可能就是来自于《楚辞》中的这种浓郁的浪漫主义和人神杂处的美学思维。
而在古希腊,有一位神奇的女子——来自于勒斯波思岛的萨福,其所写的诗、所言说的情爱,大胆、热烈,丝毫不在《诗经》之下,而因其抒情诗体所达到的精美和哀婉的离奇程度,以至于被人们命名为萨福体,她本人也被唤之为第十位缪斯。柏拉图曾说:“人都说九个缪斯——你再数一数;请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岛的萨福。”而且据贺拉斯说,在柏拉图——这个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哲人——逝世之后,人们从他的枕席下面,居然发现了一册萨福的诗卷!
只可惜亚历山大城的一把大火使得我们无缘亲睹那些诗歌的原貌,萨福的诗歌留传给后人的也只剩下了一些残片。即便如此,其惊心动魄的抒情方式照样令我们目瞪口呆!萨福曾经借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的诗说过:“为什么我要运用对句,既然我更长于抒情体裁?唉,那是因为我必须为爱哭泣――而恋歌/才是哭泣的文体/我不能不调整我的竖琴/让它适应我的眼泪。”
在这首《萨福致法翁》的诗中,奥维德还摹仿萨福的口吻说道:
“我燃烧――凶猛的火焰受到狂风鼓舞,
它们的热情烧干了沃野。
法翁居住的田园远在爱特纳,
我的心正像是爱特纳火山。
……
我爱过上百的人――作孽的爱――可是现在
你这冤家,以前为众人所有的,现在属了你的人。
你就是美,你的年龄最适合风流享乐,
你的魅力是袭击我的伏兵。
若你拿起竖琴,你就是阿波罗,
若你头上生角,你就是酒神!……”
萨福,一个火焰一般的女子,她的天命除了燃烧和歌吟之外,别无他途,她曾在残诗里说过“你燃烧我”(第19首)、“你来了,我为你痴狂,我的心为欲望燃烧,你使我清凉”(第28首)“只要你要”(第25首)……一个激情和欲望化身的萨福跃然纸上,她那两首被后人留传最广的情诗更是典型的狂烈:
“……
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
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
一刹那,我已经
不能言语
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
细小的火焰
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
耳鼓狂敲
冷汗涔涔而下
我颤栗,脸色比春草惨绿
我虽生犹死,至少在我看来――
死亡正在步步紧逼
……”
——第15首
古罗马著名文艺批评家郎吉努斯曾在《论崇高》中将这诗引用,并说了一段话:“难道你不惊异吗,她这样同时探索灵魂、肉体、耳朵、舌头、眼睛、皮肤,好象它们离开了她,属于另外一个人?在一刹那间,她发冷,她燃烧,她犯了疯病,但又保持清醒,因为,照她说的,她感到恐怖,简直要死掉了。 ”在郎吉努斯眼里,萨福的身体先是被拆散了,然后又被糅合在一起。这显然是一场心灵的巨大磨难。的确,在这里,爱情已经象死亡那么有力地紧逼过来,而爱情对于萨福自己来说更无异于是一场强劲的精神风暴,将她裹扶而去,而她自己已经成了爱的空心通道,爱情一经过她,便遥遥离去,因为,萨福所有对爱的痴狂都成了一种梦幻,爱不但没有成全她,反而以它的声音和力量击碎了萨福的梦魂,犹如北风吹荒了人们的花园。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曾说:
“爱虽给你们加冕冠,
也将钉你们在十字架上
它虽栽培了你们,也将修剪你们。”
爱,没有别的愿望,它只求实现它本身,爱的意志只有在爱的怀抱里才能获得全然的满足,爱才是人类生活的主角,历史和理性都显得苍白。
萨福被后人保留下来的唯一完整的诗篇也是同样的主题,只不过抒写得更恐慌,更急迫:
“……
你痴狂的心,到底最想要什么?
我该(如今,又一次!)去劝导什么人
接受你的爱情?什么人
萨福啊,给了你这样的苦痛?
如果现在逃避,很快她将追逐
如果现在拒绝,很快她将施予
如果现在没有爱,爱很快就会流溢――
哪怕是违反着她自己的心意。
降临我,爱的女神,解除
这份强劲的重负,成就我全心
所渴望的成就,你
且来做我的同谋!”
——第1首
上帝没有许给萨福以姣好的容颜,而只给了她强大的爱和爱的能力,瘦小而又黝黑的她仅仅携带着一颗诗心和爱,无法赢得浅薄的男人对她爱的忠贞。所以,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在她的《列女传》中提及萨福时云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责备缪斯女神呢?当安菲翁弹唱歌诗的时候,她们肯于为他移动奥吉及亚的石头,可是她们却不肯为萨福移动那位年轻男子石头一般的心灵。”于是,以爱为食粮的神奇的萨福只能在各种无望的爱里持续地流亡!而她那些狂烈的诗篇被各个时代的清教徒们一再地焚烧!
在古希伯莱人的《圣经》中,留下了一则动人的爱之颂辞——《雅歌》,据说这是以色列的智慧之王所罗门的歌,是歌中之歌——因为它歌颂的是爱情!在该诗的第八章第6、7节中将爱情的力量作了无上的赞美: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爱情,如死之坚强,它是水火不摧,永不磨灭的。面对上古时代强大的爱情,我们真为自己这个时代爱的孱弱而羞愧,是的,这是个欲望的时代,而不是爱情的世界,人们显然忘记了,只有爱才能使人富有,而不是贪欲和实利。而这一时代的真爱居然显得如此奢侈,而性却泛滥成灾,人们也一样忘记了没有爱的性是低贱的,而只有爱才能使性得以升华。由于没有爱的深入,物质主义长驱直入,它扫荡人们的心灵,它使得生活变得如此地浅薄浮躁,灵魂苍白如雪,无法纳入深刻而又持久的爱情汁液,然后,随之而来的是:诗性王国的衰败,创造意志的萎靡。这样,尼采的声音又会在我们的耳边吹响:“当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在他们身边沸腾之时,他们的‘健康’和‘欲望’将会怎样地惨如尸色,恍若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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