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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天道和人心——老子思想的通俗讲话(一)
□ 闻中
2005-07-15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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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一个时代,不管其是繁荣还是羸瘠,无论用如何严厉的语词来指陈它精神上的贫困都不为过。
——闻中
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重新呼唤消失的神性。我思念伟大时代的伟人,他们是怎样,如神圣之火,抓起周围的一切,把世上所有的死者、顽愚及稻草付之一炬,腾化上天空,然后想起我,我是怎样常常如一盏明灭的灯,为了片刻将黑夜照亮,四处周游而乞讨一滴油。——瞧!神奇的颤栗传遍肢体,我轻声地呼唤这骇人听闻的言词:活着的死者!
——荷尔德林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子
一
老子是一个梦,是古典时代向我们这个时代无穷覆盖过来的一个无限辽阔的梦!
这个人在我们人类之中的存在——就象黄金藏于瓦砾之间,就象飞龙潜伏于群蛇里面,就象奇迹藏在俗物之中一般神奇!对了,他就象奇迹一样存在、象奇迹一样生活!什么叫奇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出现了,就叫奇迹。老子就是这样一个奇迹,同时具备了所有奇迹应有的那些伟大和神秘!
今天,我要在这里向老子遥致谢意,因为是他化解了我心灵的毒素,这毒素来自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文化氛围。90年代拉开了中国大众文化狂欢和肉身繁荣的序幕,是精英退场后的末流文化秀。在这个氛围中成长的一代几乎无一例外地感染上了时代的病毒——虚无主义。那是世纪末周期性发作的病症,年轻的一代是那么的忧郁、悲观、轻狂、浮躁和骄气!是老子一举治愈了我那致命的精神痈疽,轻易克服了我当时染上的历史和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1995年与老子的意外相遇让我震惊莫名,使得我迅速懂得了敬畏、懂得了内心的辽阔和可以抵达的深度。
而我今天要重提老子,除了表达谢意和将被迷乱的世界弄得晕眩的目光收回,以进入内心的冥想和沉思以外,更是为了抗拒强大的时代浪潮,这个时代是个典型的反自然的时代。它的反自然性体现为四大倾向:
a、功利主义 b、人类中心主义 c、自我中心主义 d、科技至上主义
这是四种恶劣的倾向和浪潮——功利主义强化了贪欲的合理性;人类中心主义让我们放弃了神和虔敬之心;自我中心主义使得我们丢弃了同情和仁爱;科技至上主义又使得局部的浅层文化遮盖了真理的天空。
这四种恶劣的反自然倾向正是时代的标志,搅乱了人类内心的宁静和澄明,而且这种疯狂的倾向是呈加速度行进的,朝着反自然的方向狂奔。人们显然也觉察到了问题,但不知道究竟哪儿出错,因为一切的欲望都被合理化了,于是继续割肉自啖、饮鸩止渴。对它最好的诠释就是庄子的寓言“畏影匿迹”了,其终极的指向是衰竭而死。这种反自然的浪潮就是这个时代的精神病灶,为此,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伟大的“道法自然”的老子。
但老子是不可言说的,他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与众不同。常人都在渴望聪明,而老子却主张人要愚鲁;常人渴望变得有用,而老子却主张人要无用;常人说人要显得坚强,而老子却主张柔弱;常人说要有我,而老子却主张无我;常人说要前进,而老子却说要后退;常人说人要往高处走,老子却偏偏说不要往高处,而应该往底处走——凡此种种,无不看似荒诞,实为至理。老子是那么地与常理相悖,以至于古往今来解释他的人虽多,但其中误解他的却占了大半,这里面解释老子解的最好的要算魏晋年间的天才少年王弼,年仅弱冠,却直抵老子的内心。
《老子》一书共81章,打开首章,迎面而来就是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告诉我们“神秘之道”是不可言说的,古今中外所有的神秘主义者都默认了这一点,老子也不例外,但他的特殊之处是:在自己唯一的言说中一开篇就说道:“我要言说的是不可言说的!” 老子真是个悖论大师!与欧洲中世纪的神学家德尔图良的“正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相信”一样有趣。这不可思议的话语并不是否定自己,而是潜伏着这样的信息:
a、道和真理是不可言说的;(见1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b、既然是不可说,所以只能勉强说之(见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c、既然是勉强说之,所以就矛盾和悖论重重;(见78章和58章:“正言若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d、既然是矛盾和悖论重重,所以必须超越于言说,超越于语言——也就是说,要超越于 《老子》这本书来理解老子。所以老子才将“道”解说的如此玄奥:
1、“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章)
2、“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
既然老子是那么神秘玄远,所以即便我们讲得再通俗,也是深奥的;再简单,也是复杂的。或者反过来讲也可以——其实,老子再复杂,也是简单的;再深奥,也是通俗的。一即万有,芥子即须弥,永恒也就是刹那,老子是那么的单纯和天真,而我们之所以难以理解和靠近他,是因为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已经变得太复杂,太机心叵测了。
二
今晚的主题叫做:“天道和人心”,其实这里我是化用了《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句。意思是说,人心是那么的机变莫测,道心是那么的精微玄远,只有精诚专一,真理的答案才会展颜于你的掌中。
“道”是老子哲学中的至高概念,在《道德经》中频频出现,并且含义闪烁不定,但其本质意义却基本确定,它有点近似于希腊文里的“逻各斯”(logos),希腊文的logos相当于中文里的"道"。中文的“太初有道”即是希腊文的“从太初就有了logos”。“太初”希腊文是archee,archee就是最原先的时刻,甚至是在没有时间以前;“道”是永恒的,“道”是超时间的。这个logos一进到被造界时,就变成了万物万有的总原理。所以约翰才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约一1-3)。所以这个造因就是“道”;也就是logos——主宰万物的背后之“理”和“因”,后来在英文里面logos就变成logy;logy是追溯万界中的因,Biology(生物学——追究生物之理),physiology(生理学——追究生命之理),geology(地质学——追究地质之理)等等。
但“天道”二字组合在《老子》中出现的次数却不多,就成了特指,在浅层次上,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天地运行之道”。在老子看来,“天道”具有三个特点:
1、 首先是天道的和谐品质。《老子》77章云: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平衡或和谐,这是天地亙古运行的内在依据;
2、 其次是天道的公义品质。《老子》77章还云: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与人道相比,天道的公平和正义成了其亙古运行的道德依据;
3、 再次是天道的谦退品质。《老子》9章云: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老子》2章也云: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老子》73章还云: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姗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有意思的是,古代的智者几乎都有着共同的意识,如关于天道的“不言”(而善应),孔子也曾说过: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
其实,这种不有,不恃,不居,不争,不言,不召的谦退品质,也就是“无为”——这是老子人生哲学中的核心概念。但它不是消极的,而是活泼灵动,周行不殆的,它指向的是“无为而无不为”。这也是天地亙古运行的超然依据。
天道是不变的、恒久的,是万古常新的,而人心却机变莫测,所以心灵需要的厚载和深度必须通过师事天道自然才能达成。《老子》25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环环相扣的序列中,惟有人心容易脱轨,人心险恶,莫测高深,庄子曾经借孔子之口云:“---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再加上当时又是一个“礼崩乐坏,天下无道”人心不古的时代,老子就是为了使人心重新归于淳朴,所以提醒人们应该师法天道,用天道的和谐、天道的公义和天道的谦退无为等品质来规范人的内心,从而返璞归真。
老子还曾说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道排第一,也是人心指向的终点,因而人要怀着敬畏之心以天道为镜,从而校正自我,回归自然。这是理想社会和理想个人的共同出路。
所以,天道和人心是老子哲学庭院的关键入口处,我之所以选择它们做题目,也是为了在这个反自然的时代昭示人心、明白天道的启示,唤起了我们的自警,同时也印证了德国哥尼斯堡的那位老人的话:“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日新月异、有加无以的景仰和敬畏,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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