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闻中-个人文章】
致朋友某某的信
□ 闻中
2003-08-07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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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
你好!
这么迟才给你回贴,我得向你告罪,请求你的宽恕!
说真的,对网络我至今尚生疏得紧,由于我对它几乎全然无知,所以有时候还曾暗暗告诫自己不要陷入太深。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对未知事物的向往几乎是孪生兄弟,不怕你笑话,就象人类千百年来对死亡的态度一样,我对网络也是如此。多年来,我的每一个字句都是通过我的纸笔到达这个世间的。
另外,我几乎不会打字,那速度就象在草丛里面捉蚂蚁,于是便经常央及旁人帮忙,我的网上文章几乎全由他人代劳。这回帖也照例请人代“指”,所以迟至今日!
很高兴在网上与你相识,更令我高兴的是,阅读你的文章让我体验到了已久违的由文字带来的快乐。我能够感受到文字背后的那颗真诚的灵魂!我还闻到了同道的温暖气息,甚至是感人的气息!因为我经常从你那儿得到无私的帮助!
关于你向我征询的建议,我的回答恐怕会令你失望。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能对你有所助益,除了我的学力和学识不逮以外,更是由于我确信每个人最后都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明确的道路,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才会告诉自己未来的正确方向,而且,倾听自己内在的真实声音,往往是最准确无误的指向,它已经包含了个人所有的内在渴求和真实想望。然后,循着这种声音去努力,几乎都能找到最后的光明之境,在这一点上,任何旁人都无法援手其中。
在此,我只能从一个朋友的角度(这个朋友是个局外人,因为他根本不了解你的现状)与你谈谈个人的看法,我已说过,只有自己内在的声音才能作出最好的判断和选择,所以我几乎把下面的一些话当成了自言自语,你也不妨这样来看。
我不知道你关于考研的愿望是在多大程度上萌生的。如果你对自己的现状基本满意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现实困境的话,我认为可以不去考研!因为你是想在创作上有一番作为。可是由我孤陋的学识所知的却是:学院永远造就不出大作家。只有生活和人性才是作家之母(我在《思想的内部秘密》一文中的第一、二点中已有所提及)。是的,虽然有成名的作家返身学院来传授自己的创作理念,但却很少有作家从学院的知识教育中直接诞生。相反,许多大作家的诞生与其所接受的知识教育几乎毫无关系,象巴尔扎克、瓦雷里是学法律的,契诃夫、郭沫若是学医的,司汤达是军官出身,里尔克毕业于陆军学校,象列夫·托尔斯泰更是在喀山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主动要求退学离开校园的,卜伽丘是个商人,稍稍懂点法律;而鲁迅是在日本近十年的自学阅读中才完成了他的原始知识积累的,也是与学院教育没有关系;而诸如莎士比亚、高尔基、狄更斯、马克吐温等更是生活之子。这种久远的历史甚至可以上溯至流浪诗人荷马为止。大学校园从来没有为这世界提供过杰出的作家。另外一些有着高学历的作家,其创作的精神血脉与其学院式教育背景亦无直接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肖复兴的那句话并不足以全信,除非我们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理解“知识”,比如把它理解为对生活本质和真实思想的领悟。因为我有时候甚至相信,如果能够到达这一步,知识几乎是无用的(它至多是禅宗和尚指向月亮的那只手指,而永远不是月亮本身;而且,这种指向有很多种、甚至有无数种方式),它可以毫不怜惜地被我们加以弃绝的 ,一点不留,完完全全。我们只需要保留真知。知识本身有着极大的毒素,对它的迷恋是现代社会毒素加重(环境恶化、生态失调、技术主义泛滥、核危机等)的根本原因。我曾经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会飞翔,何必一定要行走呢?”除非,我们要去做学术研究。
的确,做学术研究,能够让我们深入一些事物,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一些局部的真知(而且这种真知的获得颇为不易,因为任何学术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抵达一种清澈、一种稳定,而由于这种抵达是那么的艰难,所以整部学术史几乎就是一部学术纷争史,而由清明的境地无故陷入混乱,这是不智的)。但这些真知,生活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告诉我们,而且它运用的是:似乎暖昧却具极大包容性的形象来敲击我们。这时候,唯一需要接受考验的是我们的悟性。只要有了悟性,一切的暖昧将迎刃而解,而由此获得的真知也不再是局部的,而是生活的至高隐秘、是完美无比的纯真体验、是全部的真理王国对我们的无私袒露。这就是创造,而参与创造的最好手段便是掌握形象和创造形象,因为形象大于思想,从而以它来表达生命的至高理念和生活的内在本质,我想,也只有在这些时候,我们才可以毫无愧色地称这些人为作家,因为他们已到达了核心,并参与了创世的伟业。
那么如何去理解“生活之子”呢?我想,“生活之子”便是接受了现实的所有挑战,并能继续以崇高的理想主义激情去对抗强大的现实生活的人。之所以去对抗,是因为这些“生活之子”们确信现实不是最后的、最高的真实,有着远比现实更真实、更崇高的东西,这样才会战胜时间,才会有永恒和不朽在时间之河里亘古流传。
那么又如何抵达这种最高的真实呢?我想必须以悟性为前提,然后,第一,对自己的生命展开深刻反思。也就是古希腊太阳神庙上的那句著名哲语:“认识你自己”。这句话里包含着不朽的智慧,事实上,“自我”并不狭小,我们每一个“自我”都是通道,它能够通往两个方向,一是通往人类精神王国的通道,这一点,西方的心理学,尤其是弗洛伊德这一系学派,已经在做,并做得很好,二十世纪文学翻天覆地的改变,与这个方向有着巨大的关系;二是通往宇宙苍生、天地万物的通道,这是齐物论的思想,也就是中国古人所云的“天人合一”和印度古人所说的“梵我一如”;庄子早在两千年以前就表述过了,而我们当代人反而退步了,失去了与大自然本身的这种神秘的联系。我记得在十九世纪末有一个印度哲人,曾经面对一座大山,长年盘坐,后来通体光明、悟得真知:一旦心灵与大山相通,这座大山就教给了他生命的智慧。(新加坡诗人陈瑞献先生还曾把他的一篇著作译为中文,由长江文艺出版!)这种古今中外都曾有过的事件,我丝毫不愿把他们神秘化,而宁愿相信我们渐次消失的能力是无比重要的!
所以,对自我挖掘得越深,则通道越宽;世界也将变得越大,越深邃!
第二种途径便是读书。我反对知识,但绝不反对阅读,这是有效的却又是辅助性的途径,它的巨大功效只有在不断认识自我和倾听自己内在声音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否则阅读便成了对垃圾信息的积累。由于我们读书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寻求真知;这是我们内心的盼望,而不应该成了盲目的嗜好,所以要读什么书得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这一点我在《致朋友的信(二)》中已经提及,相信你已看到,请恕我不再展开了)。
如果你斟酌再三,还有强烈的愿望和更多的理由促使你决定考研的话,那我一样祝福你。因为我相信这是一条能迅速改变命运的道路,至少在目前的中国是这样。你如果真的要考比较文学硕士的话,我想,首选是北大,次者是清华,北大是中国比较文学的重镇,而清华有着比较文学的优良传统,并且两校的藏书让爱书人垂涎三尺,(试想,让你拿着一本书,上面写满钱钟书的批注时,那是何等神奇的感受啊!在这种时候,知识的收集才变得特别地神圣);至于,为了考研读什么书,我想,这些你在各自学校的网站上应该可以查寻得到;另外,北大乐黛云和北师大陈惇的书你也可以先在网上了解一二。
中国人对中欧文学的生疏,已由去年的匈牙利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凯尔泰斯·伊姆雷的作品无人翻译可以证明,而且以前的那些中欧文学也几乎都是由英法语本转译而来,原汁原味的译著极少。所以象我这样阅读面极窄的人根本无法给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的阅读基本上停留在二十世纪以前的作品,小说更少),不过,能够诞生出象卡夫卡、里尔克(此两人用德语写作)、哈维尔、米兰·昆德拉这样杰出人物的土地,想必是有可挖掘的东西的。你有志于此,令人敬重!
至于是否会被导师或别人牵着鼻子走,我想,这一点对于一个有创造力的人而言,无异于一把空气——几近于不存在。完全不必担忧!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当我们来到艺术王国的大门口时,每个人都得自问一下:通过文学的创作你想要达成什么?如果他的回答违背了揭示生活真理的初衷,那还不如早一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通过文学揭示出来的永远都应该是令人类长年盼望索求解答的至高隐秘。从文字的起源上来看,每一颗字符背后都隐藏着一段巫术的背景,这就是仓颉造字、鬼神夜哭的原因啊!在这世界上供人玩耍的器具甚多,就是不可以玩弄文字,以文字为游戏不仅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更是一种亵渎神物的卑劣行迹。
写到这里我只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实际上在你面前我是不断的感受到自己的欠缺,尤其是最宝贵的创造力的欠缺,在创造的王国里,你是那么的富有,而我却一贫如洗!这种感觉我是在阅读你的作品当中发现的,你对小说形式的把握能力令我叹服,你对小说理念的定位令我惊喜,相比较而言,对这理念的定位更加令我憧憬你的未来。
我曾在《穿越形式的迷雾》中对形式的力量做过推崇,不过,我在那里更多的是把形式作为世界的表象展开的。我是说,当我们闪身世界的内部,我们便有了不堪重负的生活巨压和现实苦难,而在纯粹的生命形式和世界表象里,那些天真的孩童、天才的诗人却过着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正因为形式隔开了世俗的纷扰才使得他们很容易洞察世界的本相,他们绕到世界的外围,轻易到达世俗的另一端,这是一种由飞翔的方式到达的;另外一种到达却需要走过一段艰难的旅途,那里有世俗的强力干扰,最短的路途也需要走过世界长长的直径,那是以炼狱般的煎熬和长年累月的苦难为代价才可能达成的路途,才可能窥见天堂之光(但丁在《神曲》中有很好的隐喻)。前者是莫扎特的方式(苦难无法近身);后者是贝多芬的方式(直接由苦难铸就)。
当涉及文学时,我更加确信形式是文学的本质,它是借助文字从而飞翔于世界之上的审美方式。文学的心脏是诗,文学是以诗为本体的律动,而诗的审美使命便由形式来承担(至少目前我是这么确信)。文学的终极目的是审美,是形式之舞、是语言的狂欢、是酒神精神的肆无忌惮的喷射。文学既不是言志,也不是载道;既不是再现,也不是表现,它要超越并脱离这一切,它是文字本身的神秘之舞,是让人心神俱迷的审美陶醉。是形式技巧的文字活儿,而作家们也成了形式语言的手艺人。
但是那个一辈子都在讲究技巧的福克纳却一语道破:“一个作家如果终身追求技巧,那还不如直接去做外科医生或泥水匠。”因为那些手艺也许还更能够满足一个人对技巧的全部欲望和野心。而在我的个人阅读经验当中也经常会有惊愕的发现,一些象天神一般的作家在语言技巧和形式结构方面,却经常让人不堪卒读。如在阅读托尔斯泰时,对《复活》的阅读几乎没有美学上的享受可言,《安娜卡列尼娜》的后半部分几近于宗教布道;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部分作品更是如此:语言粗陋,独白连篇,意念迭出,教谕讽颂;在他们这些杂草丛生,蓬头垢脸的作品外表底下却包容着至纯至美的思想清泉。甚至连莎士比亚也未能幸免语言上的粗陋。而象王尔德、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技巧完美、形式精致、幻想联翩的作家,人们从来没有把第一流的席位让给他们。为什么如此呢?原来文学除了以审美作为终极指向的同时,还有另外一种指向,那便是真和善。文学如果没有从真善上来承担道义的使命,它在人类精神王国当中就几乎成了附属物,是其他艺术的次等补充品(从形式的角度来说,音乐是无可匹敌的,文学甚至还不如绘画和雕塑),根本没有独立的价值可言,是的,它可能很精致,甚至很完美,但它没有价值。
所以,文学有两个巨大的指向:一是指向审美,二是指向真善。纵然艺术的本体是审美,文学的本体是语言形式,但我们人类生活的尊严却绝不仅仅由形式艺术的审美中获得,也就是说,我们生存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审美(为了心神俱迷,那还不如吸大麻来得方便。一笑!)最优秀的文学艺术有可能会教唆人们堕落和犯罪,而象法国作家萨德的《朱斯蒂娜》和中国的《金瓶梅》中所散发出的恶的魅力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正因为如此。有时候舍弃审美,舍弃最优秀的艺术作品,我可以毫无怨言;而宁愿去忍受伟大的象天神一般的作家所创作的许多在形式上毫不讲究、反而显得粗糙甚至粗陋的作品,而去饱饮其中真理泉水的甘冽清香,那是在形式的地图上永远寻找不到、而惟有依于人性的土壤才能抵达的泉水。人们也愿意颂扬这些作家,毫不吝惜胸中的赞辞,将他们归入半人半神的庙堂之中,因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神灵的后代,在人类的时间海洋中再次地引渡众生;也只有通过他们,神灵的火花才能永存于人类的燧石之中!
为了对真和善的文学指向的强调,我想再次引用福克纳半个世纪前所讲过的一段话:“一个有志于写作的青年,应当从头学习去认识和描写人类心灵的劳苦和挣扎,他们必须永远将此铭记于怀,他们也还要 时刻告诫自己:最卑劣的莫过于恐惧。要永远忘掉这恐惧,充塞他的创作空间的应当仅只是人类心灵深处从远古以来就存有的真实情感,这古老而至今遍在的心灵的真理就是:爱、荣誉、同情、尊严、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这些永恒的真实与真理,如若没有了他们,任何故事都将无非朝露、瞬息即逝。”
在这泱泱厚土之上,有多少人尚活在生之挣扎和死之折磨之中,有多少人尚在无缘知识和思想的黑暗之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在这个当头,居然还有那么多早已通过教育窥知文字的神圣秘密的人,以渎神的行为存活;并有那么多的以玩弄文字为乐的职业写手诞生,怎能不令人心痛,所以当我从你的文字当中感到了血的飞扬,尤其是你的小说理念带给我的强烈共鸣时,我几乎是垂手而坐、会心而笑了,于是,我几乎是悦目悦神、身心骀荡了。
好了,最后
祝你
夏安
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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