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
自小我便有了在夜里做梦的习惯。我常常梦到自己从外婆的阁楼上重重地摔下,然后我就从梦里哇哇地哭着醒过来,要不就是梦到自己双手被一个人生硬地拉扯,他要把我带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拼命似地跟梦中的人进行坚决的抵抗,结果我总没法知道自己是否成功逃脱,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把睡在另一头的外婆踢醒,她起身把我搂进怀里,问我是不是又做梦了,随后问我梦里的情景,我一一作答,然后在外婆柔软的哄骗声中再次入梦。
人为什么要做梦?外婆当然不会回答,她只能这样告诉我:小孩子平时不听大人话,夜里就会有东西跑进他梦里吓唬他,让他不能睡得安稳。我当然相信了外婆对我的解释。但是外婆说她也会做梦的,她说她总梦到外公在夜里抓她的手,然后跟她一起回家。我困惑了,外婆是不是做了让外公生气的事情?
我说,外婆,你梦到外公在哪里啊?
不晓得哇!天黑着,看不真切。
外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外公?
傻孩子,外婆怎么会不知道?
天那么黑,他看不见路,外公不害怕吗?
你外公他很勇敢,不怕走夜路。
外婆,我也想梦见外公。
我歪过脖子看到外婆睡着了。
然而外公没有一次进入我的梦中。他于我,是毫不相关的,等同于视线外一切陌生的事物,实质上是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任凭你搜肠刮肚在脑海里构造它的模样,纵使想象出万般可能,也大抵如此,终究是不真实的。况且我没有一次梦到过外公,我越发想知道他的模样就越是不能知道。我明白外公跟我之间是隔了两个世界的距离,这距离无法衡量和跨越,我在这边,他在那边,我望不到他,他却时时刻刻看着我。
我清楚是因为外公不在了。然而他又复活在外婆的梦中。三月节,草长莺飞,外婆絮絮叨叨地说她又梦见外公了,不知是不是在那边没能吃饱,瘦得可怜,站在西屋的门口,用哀怨的眼神瞅着她。她就受不了了,拿起篮子装好几柱香和一匝纸钱就要到他坟前看看。她出门前是叫了舅舅一起跟去的,那时她的小儿子在院子里头正兴致勃勃地跟人玩象棋,没有应她。她似乎是生气了,又不怎么显现出来,只一个人去了。回来了就做饭,不发一言。晚上睡觉她才开口说话,说,丫头,你外公想你哩!我困极了,没听懂她的话,她又说,你外公真瘦了点,现在可好了。
长到20岁我还在做着6岁时候的那个梦,我依旧会从外婆家的阁楼下摔下来,尽管这些年我不再敢单独上去,梦里那双手还在不依不饶,我始终无法同他抗衡到底。在那些独自醒来的冰凉的夜里,我恍恍惚惚地感知着某种生命力量的神秘和诡异的召唤,这声音仿佛从我身体如水流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从心底涌起。
这个时候外婆老了,睡眠都开始变得困难,往往是辗转到后半夜才不自觉地闭了眼。天就亮了,醒来的时候就想着摸到厨房做饭。年老的外婆仿佛没有梦了,谁知道呢?我是万万不能想象得到外婆梦中那个世界的,那可能暗淡一片,又或者包罗万象,重要的是,外婆不再跟我讲她的梦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楚酸难当的梦醒之后总是一伸手就把我拥到怀里。那些日子她亦是很难记起的了。
直到那个早上外婆突然又跟我讲起外公。像重拾起一个老得掉牙的话题,我怀着莫名的期待和兴奋。外婆说她梦到外公死了。外婆显得格外悲伤,她说你外公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我惊恐起来,我怀疑外婆开始神智不清了,可是我不能告诉外婆她梦里的世界跟梦外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回事。外公是死了,却是死在她的梦中,前者远远没有后者来得悲痛。外婆真正感到了孤苦无依,她张开的双手让我疑心她是在试图抓住那个她正死去的梦。
接下来是我梦到外婆的死。夜薄如水,我睁大惊恐的双眼回想刚刚过去的那个班驳的梦境,外婆倒下去的时候向我伸出的双手让我蓦然想起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场持久的挣扎,这一切如此无法解释,我难以释怀。
梦的究竟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远远不能够解释飞入到我们梦中的这一些千奇百怪的事物,我们被它迷惑而又不能自制,那并不是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选择。外婆还在院子里端正地坐着,她必定不会像我在心底暗暗询问和探究梦的本质,在她,人这一生本就是一个梦,我们都是生活在一个一个的梦中。
------------------------ 站立,我一个人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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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江南鬼火 |
Re:梦 |
回复时间: |
2006.07.09 21: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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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情感的梦!帮着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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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一切皆有规则 |
Re:梦 |
回复时间: |
2006.07.09 22: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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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难的字,总是想哭.
这岁数的人了,想哭,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阿难让我做到了.
谢谢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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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沧海鲲鹏 |
Re:梦 |
回复时间: |
2006.11.20 22: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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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有甜蜜的微笑
------------------------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静听空中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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