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指算来，一个人悄悄躲到湘西小住，已是半载有余了。其间偶尔下过几次山，上过几次网，但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时间如流水，昼夜不息，快得让人吃惊。
　　
　　记得我出生之时，是在一个早晨，太阳刚好从海里升起。迎着太平洋上第一道霞光，一个小生命诞生了，那就是今天的我。儿时的记忆如今渐渐淡漠，但被母亲打过一顿板子，却是记忆犹新。板子打在手掌，痛在心里，因为我不肯背颂她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和“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之类的警句。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用意甚为明显：让我懂得人生与时间的关系。
　　
　　这里不是名山大川，只是一个很小的山顶台地。迎面是一片山下的旷野，三面是半环的群峰。旷野时常笼罩着袅袅烟波，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流消失的地方是一片淡淡的远山。我时常坐在屋前的石凳上眺望那片远山，有时在夜间月下依然眺望，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或是一整夜，偶尔有晨钟暮鼓于隐约之中自那片遥远的世界飘来。这便是我内心的所期所许。
　　
　　初来乍到，便喜欢上了这里的风景。正好台地上有一座木屋，屋后有一块长草的荒地，荒地边缘就是树林，连着山上的雨林。住下来以后，我虽感到其乐陶陶，却苦了不时为我输送给养的朋友。因为山道弯弯，许多地方根本没有可称之为道路的道路，要准确到达台地木屋，有时不得不先找到上次做好的标记，穿过一片灌木或是几片树林，然后才能找到登顶的道路。朋友气喘嘘嘘之际，每每善意地讥讽我乃疯癜之君，那意思自然是说我选择此处小住的做法实为不妥。
　　
　　后来看到朋友确实辛苦，心里过意不去，为减其负担，便学着种起菜来。把屋后那块荒地整治干净，简单松土施肥，便如越人刀耕火种般播下了种子。过些时日，种子发芽，慢慢长大，棵棵蔬菜渐渐成形。首次摘采之时还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似我这般在海边长大、自小衣食无忧的孩子，终于做成这等播种收获之事，对我而言实乃人生大幸，标示自己开始返朴归真。虽然仅仅是迈出了一小步，但也可喜可贺。
　　
　　那天烧了几个素菜，请朋友留下吃饭。尽管味道不佳，由于是自己劳动所得，吃的心安理得，吃的分外甜蜜。当时就想：看来自己颇能适应环境变化，即便有朝一日脱离人为安排的既定之路，也不至于沿街乞讨或是饿死他乡。那时，无论走到何方，只要傍依着一片青山、一块土地，便可赖以为生。
　　
　　其后便是不断地摘采，不停地耕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走过。朋友自此不再送菜，埋怨之声依然不绝于耳。疏菜虽然不用送了，我却要求送书。一个星期上来两次，新书放下，读完的书再拿走。但书的运量实在太大，即便停止了肉制副食品的运送，朋友的负担依然无法减轻。我无奈，只好索性视而不见。
　　
　　半年的日子里，对我而言一如找回了曾经丟失的自己，不但回归了自然，亲近了土地，还使自己瘦弱的身体慢慢康复，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每天除了读书、写作、静思，便是对着土地挥洒晶莹的汗水；便是坐在屋前的石凳上观天望云、探星眺月；便是久久凝望那片淡淡的远山，聆听山中的钟声鼓声。
　　
　　我在静思中常想，人生的目的也许在于体验时间的流逝，把握住它的脉搏，让自己的生命与其连接产生共振。以我自己来说，其间心灵上也有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对往日曾醉心于求的事物渐渐漠视和冷淡，不似那些对名利一直乐此不彼的亲朋好友。有一个月份，我的全部开销只用了二十元人民币，是我往日一顿早餐费用的三分之一。
　　
　　失于此亦得于此，我常常漫步山顶台地的周围，或入枫林拾取几枚秋叶，或登顶屋后山峰，于节节拔起之中接近孤寂，于孤寂之中播洒无垠的暇思。
　　
　　我这里实与蔓烟野树相与为邻，轻风薄雾更是时常深夜扣门。只要自己潜心，时时都能拥住一片初冬的微凉，拥住漂浮在四周的沉寂和在沉寂中不断穿梭的鸟鸣。这里本就是鸟的国度，我来之后，仅是耕耘了屋后的土地，其余的一切仍保持原样，鸟儿们常来光顾，陪伴我读书写作，静卧远眺，也成了很正常的事情。
　　
　　我爱高山大漠，海湖百川，自小便是如此。记得第一次跟父母出门旅行，是在四岁那年。自此开始热爱自然。稍大一些，慢慢喜欢阅读与日月山川有关的诗文书画；成年以后，发现自己淡泊名利，不屑与世事纷争，注意力更加凝聚在大自然身上。有一天，终于悟出了日月山川自身的奥秘：庄严巍然是其价值，博大谦卑是其秉性。
　　
　　当我面对一条河、一座山、一面海时，时常感到大自然千万年的历史迎面而来，自己的情感瞬间融入其中。由此我看到了人世的长绵，人生的苦短，还有像山和海一样的心灵寂寞。自然的属性原本就是寂寞，一如我在寂寞中生、寂寞中活、寂寞中死；一如我在寂寞中坐在这山间台地的小木屋里，享受着寂寞带给我的宁静。
　　
　　常常想着这山中台地如船，木屋如帆，漂过日夜之河，漂过风雨之湖，漂过季节之海。一季的草长草衰，花开花落，自然也像看多了的人世沧桑，为自己远离红尘的幽居，作出小小的注解。至于每日的朝霞夕雨，风霜夜露，使置身其中的自己体悟着风雨的旋律，风里雨里往往八千里外乡关；体悟着匆匆岁月挽不住渐渐流逝的人生；体悟着即将来临的入冬后的第一场封山大雪，届时的大雪将会落下更多的寂寞，我便在这寂寞里与外界完全隔绝，在清苦的日子与平和的心态里度过这个冬天。
　　
　　
　　2005年11月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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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在深夜里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你那清凉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