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薪尝胆（小说）
　　——历史人物小说系列
　　
　　一
　　青铜鼎中的酒液在夫差手中摇晃，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嘴角狰狞的笑。勾践跪在阶下，看着吴王将酒倒在火盆里，烈焰腾起的瞬间，他闻到了自己战袍上经年不散的血腥味。
　　
　　"尝尝这个。"夫差捏住他的下巴，酒液顺着勾践开裂的嘴唇灌入喉管。勾践喉头滚动，任由辛辣的液体灼烧食道。他知道这是夫差试探的毒酒，就像三年前夫差故意让他观看伍子胥被赐死时的情形。
　　
　　暮色漫过阖闾城的飞檐时，勾践蜷缩在马厩的草料堆里。潮湿的稻草渗透骨髓，他摸向腰间藏着的苦胆——那枚被吴王卫士搜走三次仍未能夺走的器物。月光透过缝隙照在苦胆表面，凝结的盐霜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大王，该沐浴了。"侍女捧着漆盘进来，却被勾践反手掐住喉咙。少女眼中惊恐的泪水滚落在他手背，他忽然想起亡国那夜，越国宗庙的火光中，老臣们被乱箭射穿喉咙时喷溅的热血。
　　 二
　　范蠡推开柴房的门时，勾践正在用青铜短剑削木头。十年来，这柄从会稽山带回的剑始终没有开刃，剑身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记录着越国山河的轮廓。
　　
　　"听说田常要派兵袭扰边境。"范蠡将油灯放在石桌上，火光照亮他眉间新添的皱纹，"吴国右军已调往北方。"
　　
　　勾践将削好的木楔按进墙缝，这是他为越甲设计的连环弩机零件。木屑纷飞中，他想起夫差巡视军营时说的话："待越国马瘦人饥之日......"
　　
　　"明日寅时，我在太湖边等你。"范蠡起身时，袖中露出半截竹简，"琅琊的三千流民愿为越国效死力。"
　　
　　勾践凝视着竹简上歪扭的字迹，忽然抓起案头悬挂的苦胆咬破指尖。鲜血滴在苦胆表面，绽开的殷红像极了那年冬天，夫差车驾经过越国废墟时扬起的尘土。
　　 三
　　
　　姑苏台的晨雾还未散尽，勾践已站在望楼之上。他解下缀满玉饰的锦袍，露出内里浸透桐油的玄色劲装。三百步外的吴宫正飘来酒肉的香气，那是夫差为庆贺黄池会盟准备的盛宴。
　　
　　"擂鼓！"范蠡的吼声穿透浓雾。埋伏在太湖石壁后的越甲如黑潮涌动，青铜剑与木盾撞击的声响惊飞了栖息的寒鸦。勾践按住腰间剑柄，目光扫过队列中熟悉的面孔——那个在练兵场为他示范戈戟的年轻伍长，如今已是百人将。
　　
　　当吴国精锐冲出鹿砦时，勾践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琴音。西施抱着焦尾琴从芦苇丛中走出，她素白的裙裾在晨风中飞扬，奏响的竟是越国古调。吴军阵型霎时大乱，有人惊恐地指着琴弦上缠绕的毒蛇。
　　
　　"撤！"勾践挥剑斩断琴弦。毒液溅在夫差亲卫的铠甲上，腾起的白烟中，越甲的弯刀已架在吴王颈间。夕阳将鲜血染成赤金，映照着勾践眼角未干的泪痕——他终于看清，十年前悬挂的苦胆，早已在无数个寒夜中被泪水浸透。
　　 四
　　
　　灭吴那日，勾践站在燃烧的姑苏台上，看着烈焰吞噬了夫差建造的九层楼阁。范蠡在他身后低语："该去会稽埋藏那些......"
　　
　　"不必了。"勾践打断他的话，拾起半截焦黑的梁柱。刻在木头上的"吴"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仿佛在嘲笑这个曾经称霸江南的国度。他想起田常派来的密使，那个提议用西施再次离间越吴的人。
　　
　　深夜的马车驶过荒野时，勾践突然掀开车帘。月光洒在车后跟随的队伍上，三千玄衣越甲的铠甲反射着冷光，像一条蜿蜒的银河。他知道这些人中，有当年在会稽山为他挡箭的老兵，也有在太湖边为他训练死士的童子。
　　
　　"停车。"勾践命令驭者。他跳下车，解下佩剑插入泥土。剑柄缠绕的丝绦在风中飘散，露出内里暗藏的竹简——那是用越国文字书写的《吴越春秋》，记载着二十年来每个血腥的夜晚。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勾践转身走向朝阳。他的身影渐渐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唯有佩剑上的铭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五
　　
　　琅琊台的晨雾尚未散尽，勾践已坐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当他展开田常送来的密信时，指尖突然顿住——信纸上赫然画着越国先祖勾践斩杀吴王僚的场景。
　　
　　"大王，这是齐国田氏的求援信。"范蠡捧着漆盘进来，盘中躺着三枚刻着"杀"字的玉珏，"他们愿意献出陶邑三十六城，只求越国出兵鲁国。"
　　
　　勾践将玉珏按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夫差面前，看着对方将酒倒在火盆里。此刻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告诉田常。"他抓起朱砂笔在竹简上疾书，"就说越国最珍视的，是江淮之间的和平。"笔尖突然顿住，洇开一团猩红的墨迹。窗外传来宫女们训练新兵的喊杀声，混着幼年时越国老臣们临终前的呓语。
　　 六
　　
　　西施在妆奁前擦拭铜镜时，发现镜面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纹。她伸手触碰冰凉的镜面，恍惚间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穿着苎麻粗布，在溪边浣纱。越国战船焚毁的浓烟中，她被士兵扯下木屐，踩着及踝的血水走向姑苏台。
　　
　　"娘娘，大王召见。"侍女捧着漆盘进来，盘中是新鲜的荔枝。西施剥开红艳的果壳，汁水顺着白玉似的臂膀滑落。她忽然想起在吴宫这些年，夫差总爱在她耳边低语："你比西施本人还要美。"
　　
　　铜镜突然发出龟裂的脆响。西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倒影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浣纱女、舞姬、亡国妃。最后一片碎片中，她看见勾践站在燃烧的姑苏台上，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她当年留下的半块玉玦。
　　 七
　　
　　范蠡带着三百死士闯入田常的府邸时，檐角的铜铃正在血雨中疯颤。老贵族的嘴角还凝固着笑意，他刚献完三座城池，就看见越国军队举着火把包围了宅院。
　　
　　"按大王吩咐。"范蠡将剑尖抵在田常咽喉，"留全尸，葬于会稽山阴。"死士们开始搜刮宅邸中的金银财宝，有人在梁柱后发现了一箱刻着"吴"字的兵器。
　　
　　勾践站在雨中看着这一切，雨水冲刷着他亲手给田常系上的玄色绶带。十年前在吴宫马厩时，他曾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夫差的宠臣。如今物是人非，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苏醒——父亲被斩首时喷溅的鲜血，夫差车驾碾过越国废墟时扬起的尘土。
　　 八
　　
　　灭吴第三年秋，勾践在琅琊台举行诸侯会盟。当他举起酒杯向各国君主致意时，袖中突然滑出一枚染血的玉珏。这是西施临终前塞给他的，她说"此物终将回到越国"。
　　
　　宴会结束后，勾践独自登上观星台。夜风吹散了他华丽的冕旒，露出脖颈处陈年的鞭痕——那是夫差用马鞭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在吴宫柴房时，曾与范蠡约定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今吴国宗庙已被夷为平地，可为何耳边依然回荡着当年越国百姓在战火中哭喊的声音？
　　
　　更鼓响起时，他发现掌心的玉珏不知何时裂成两半。就像二十年前，夫差摔碎他献上的越国地图那般清脆。东方泛起鱼肚白，勾践望着海面上第一缕晨光，突然明白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个跪在火盆边的勾践。
　　 九
　　
　　上林苑的晚宴持续到星子西沉。勾践举起青铜簋敬酒时，十二名乐师突然奏起《采菱曲》。这是当年他在会稽山被困时，越国百姓唱着渡过难关的歌谣。
　　
　　"大王，这酒的味道不对。"樊於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老将军布满伤疤的手背上，还残留着被夫差马鞭抽打的痕迹。勾践猛地将酒灌下，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灼烧食道，却在胸腔里化作冰碴。
　　
　　宴席角落的西施正在剥莲子，她白玉般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二十年前的某个雨夜，她在姑苏台的地牢里也是这样剥莲子，而今残留的指甲缝里，依然能抠出当年渗入骨髓的污垢。
　　
　　"看清楚了！"勾践突然拔出佩剑刺向铜簋，剑锋划过的瞬间，青铜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铭文——那是被他处决的吴国降将们的名字。鲜血顺着剑槽滴落，在青玉地砖上汇聚成蜿蜒的小溪。
　　 十
　　
　　更衣室内，勾践盯着镜中穿着鹤羽朝服的自己。三百根雪白翎毛插在黑色绸缎上，每当他移动时，就会掉落几根带血的羽毛。侍女捧着漆盘进来时，发现满地都是折断的鹤骨。
　　
　　"大王，吴国旧臣的密信。"范蠡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他们说夫差在阴间还在找您下棋。"老谋士的身影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像一尊褪色的青铜像。
　　
　　勾践扯断颈间的玉珏，残片在铜镜上划出尖锐的声响。镜中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与二十年前跪在火盆旁的身影奇妙重叠。当年他发誓要让吴国宗庙化为灰烬，如今自己的寝殿却供奉着夫差的青铜剑。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的长啼，那声音与西施弥留时吟唱的越国古调完美重合。勾践冲到露台，看见月光下漂浮的无数萤火虫，每只都在重复着"复仇"二字。
　　 十一
　　
　　冬至那日，勾践在祭天台焚烧了所有吴国典籍。火舌吞没了竹简上的文字，却烧不灭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夫差将毒酒倒进火盆时微笑的表情，田常密信上勾践祖先的画像，还有西施梳妆台上破碎的铜镜。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肩头时，他突然想起灭吴那夜，范蠡站在姑苏台废墟上说的话："仇恨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此刻深渊就在脚下，而他正站在悬崖边缘，手中握着最后半块玉珏。
　　
　　守墓人看见老国王在越王陵前徘徊整夜。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地宫墙壁上历代越王的画像重叠在一起。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二十年前悬挂的苦胆躺在祭坛中央，表面爬满的霉菌组成了一个古老的越国文字——"悔"。
　　 十二
　　
　　勾践七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东海沿岸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瘟疫。当他在病榻上握紧范蠡递来的鸩酒时，窗外传来孩童们唱的童谣："越王勾践，破吴归乡，饮尽千觞，犹道酒香......"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跪在吴宫马厩里，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口中。那时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一具被权力蛀空的躯壳，而马厩外燃烧的越国宗庙，正是他人生最珍贵的祭品。
　　
　　潮水漫过琅琊台基座的那一刻，海浪卷走了所有青铜酒器和鹤羽华服。只有西施遗留的那面铜镜，静静躺在海底，映照着永恒轮回的血色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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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