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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梧澧 收藏:0 回复:3 点击:4500 发表时间: 2009.02.21 21:57:47

猪年狗案(完)


   七
  心旺影影糊糊觉得自己像断了弦的弓,一下弹了起来,轻飘飘地弹上了高空,又落叶似地落了下来……怪了,怎么落到了文老财二亩地的麦田里了!手里还握着一把镰……那咋是土发那贼娃子?好贼,低着头、不直一下腰、卖命地割着麦子,偶尔直下腰,也是只擦一把汗,就赶快牛抢吃草样躬进麦地了。和谁抢呀?噢——原来是我们这俩贼贱的长工,在给东家文老财割麦!那贼鬼贼鬼的老东家,怕我俩藏奸,把二亩地从中间一分两半,一人一半,谁割完谁吃硬面卷糕、谁到树下歇凉。割麦连天的火日头多毒呀,脚下的麦地热鏊子烙饼似地烙着脚,这地方一下也不能多熬,更不能输给了贼土发呀!老财整天说咱胳榄骨不小,口口声声说咱这大胳榄是空心桐木,外强中空,中看不中用,没那贼土发瓷实。咱不缺胳膊,不少腿,坯子比他大,为啥非得输给他?咱就不能也争口气压过他吗!呸,呸!手心吐口唾沫,也一头钻进麦地没命地拼他一回!……
  咱大胳榄果真不是孬种呀,一横心、一拼力,还没咋割哩,麦子“唰唰”全倒了,还是倒成一铺一铺了!哈哈,土发三角还有一角地呢!嘿,那不是老财送硬面卷糕来了嘛!看你老家伙这回咋说,看你这回敢不乖乖先把硬面卷糕呈给咱!奇怪,肚子咋一下从来没有过的饥?哎——狗财主,你不赶快把硬面卷糕给爷呈上来!你拉我干啥?什么?是叫我去土发割的麦地里捡穗麦?……我怎么找不下一穗呢?这贼土发,那么小气,给牛羊、给虫虫鸟鸟也丢两穗呀!你又拉我到我割的地里干啥?是叫我看我丢了多少麦穗?真奇怪,我一下手咋就捡住三穗!还有两穗连着根!怎么?你非叫我把丢下的麦穗捡干净?不捡干净不让吃硬面卷糕?还不准歇?咦!说话间贼土发怎么就割完了?好贼!已接过老财呈皇上奏章似地呈上的硬面卷糕大嚼起来了!他吗的,我咋觉得是在嚼我的肠子呢!嚼得我又饥又痛。这该死的连根麦穗,看我不拔出你的老根来,拔出你的老祖宗来!就像拔狗土发的肠子!拔狗财主的肠子!天那,几根指头怎么让死麦杆捋出血了?给死麦杆披上大红、挂上重彩了……
  看能把人恶心死不能!硬面卷糕没吃上,饿得心慌、眼馋、嘴馋、肚子更馋!下工了,还得跟在狗土发后头,往回担一大担麦……他土发虽也担着担,也压得刺着脖子,可他嘴里嚼着硬面卷糕呀!
  又怪了,脚下的坑坑凹凹怎么变成南山上的羊肠道了?肩上的一大担麦咋就成了一大担柴了?……知道了,是划算到骨头里的老财,冬闲也怕俺们长工歇口气,打发我俩南山上给他家拾柴来了。嘿,这会我这大坯子可比他土发担得多!看你狗老财敢不好好伸给我个大姆指、捧给我硬面卷糕!日头呀,看你落西山落得快,还是我心旺爬坡爬得快!……咋回事呀?日头落下山了,我咋还没上到山顶?我的一担柴咋成两座山了?压得我浑身冒汗,冒得心直跳,眼直晃,一步也走不动了……土发呢?这独火眼,咋担着两座山呼闪着上了山顶,也不等我一下就翻下山了?你抢屁吃呀?抢着早早回去,老财能尝你堆屎吃吃呀?去他娘的,解开扔点,不能为和土发争个高低,不能为在老财面前争个好,压死咱!
  这可是费多大力,从刺窝里好不容易砍下、拉出来的!是一步一滴汗、闪一下扁担肩膀痛得咬一下牙,从沟底担山一样担上来的!扔哪根都舍不得!……狠心每梱取下点扔了,赶快赶路吧!……
  这又是咋啦?扔了那么多了,挑起没走多远又挑不动了?再狠心再扔!……这扔了又扔,眼看扔了一半了,咋还是觉着没减一点儿载?站一站少走二里半,远远看也看不见土发了,再看看自己的柴,咋看咋觉得远没土发多了……知道了,开始一心要压倒土发,野心太大,力气被扔了的柴禾耗空了。这样回去不知会遭受老财啥样的训斥、耻笑呢!哎,这饿扁了的肚子一下气得真成了鼓!不好,天要黑了,听,那密林里已暴出多怕人的狼嗥豹吼!天一黑下来,看不见山崖小道,一旦错下半脚,掼下悬崖,堂堂大胳揽没跑要摔成碎肉,好过了狼口豹肚了!真是越想越怕,只顾怕,哪顾得了脚下,一脚蹬空——是猪八戒掼下了无底洞吧?……
  这下是没命了,不摔死也让狼虫虎豹撕吃了……落呀,落呀,脚总算落地了,嘿,竟一根头发也没伤!
   八
  这……这是哪儿呀?哪不是一朵一朵的棉花吗!怎么开在草窝里?谁把地种成这样!从没见过老财家的地种成这呀!他……他娘的!这不是我的棉花地吗?堂堂心旺,远近有名的大胳榄,咋会把这么好的地种砸成这呢!想起来了,好一阵子了,天天晚上撵着说书的听说书,夜夜听到后半夜,早上咱人起不来,草先起来了。上边那块又是谁的地?麦子咋长得可边可堰?前沿上、后塄上咋都旗杆似地擎着大麦穗?更怪了——这倒底是秋天还是麦天?咋又开棉花又熟麦子?噢,那是贼土发的麦田!这土发几辈子没见过地?真把一亩种成一亩一了!对了,对了,解放了,翻身了,我是在自己分的棉田里看土发的麦地。幸亏老财主土改时太老了,斗他时一见我上台就死了,要不,看看我和贼土发现在种这地,肯定又要把土发表到天上,把我笑话到屁股蛋下!
  好狗日的——地边上、后地塄上的麦穗,你们摇得真得意、真狂妄!你们是在给贼土发长威风?还是替老财的亡灵耻笑我!
  天那,怪事咋又来了?那高擎着狂妄的麦穗咋一下成了遍地的红旗、彩旗了?——原来是大炼钢铁的战场!好傢伙,小小金古垛出楦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炉,没冒过这么高的红火,没有过这么怕人的浓烟!比当年老日(日军)烧房子、点麦秸垛还怕人呢!不过看着也怪有景,真像打仗一样烟火遮了日头。瞧那嘎土发,吃了豹子胆了,敢和包队干部吵架吵得怕怕人!好!这叫咱看着更有景、更好看——自从这贼当了队长,我心旺心堵得就没通过!过去他总是把咱比下去就比下去吧,还不都是烂长工,平起平坐,谁不比谁贵贱。这会可不同了,他当队长了,咱成了他手中的泥弹子,想弹哪儿就弹哪,想给咱日刮籽就给咱日刮籽,这不是让咱丢尽了八辈祖宗!让咱好不容易才有了的儿子,整整低了他土发儿子一头!真是做梦都盼着那贼子快倒霉,倒大霉,倒死霉!这会有你好看的了,你竟敢一头死撞人家包片干部,你把人家公社的包队干部当啥了?当南墻了?咱得赶去凑凑热闹……
  “你队今天拼到最后一个人也得给我出两吨铁!”包片干部说得多硬呀!看他那捏得铁锤似的拳头,在空中狠命一砸,真是板上钉了钉。
  “两吨?”土发问得那么吃惊,吃惊得我心旺都听不见火炉火响和吵呵了,再走近点好好听听。
  “昨天那一吨你没炼出来,可我已经给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报上了,今天,你不死活给我赶出来,补上,让我吃假报冒功的罪呀?”看那包片干部,都急得乱扔令箭了!
  “你想教公鸡一屁股屙下两蛋来?”土发没把孙悟空一样的圆眼瞪出眶,他的话倒让咱“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天爷,你……”包队干部急看了看四周:“不看啥时候,你可不敢说这话!”
  “我昨天烧了十担劈柴,今天保证烧他廿担!可那石头烧死不往出流铁水,我有啥法!对了,你是领导,朝庭的金口玉言能让地动山摇,你能不能说句话逼它快出来?能把它哄出来,我也给你烧高香了!”土发的嘴看来是没收落了。
  “你!”包队干部已没有往常的冷静和笑脸,手指手枪似地指上了土发的脑门。
  “叫不出来,不会掏它出来 !”我心旺不能再顾虑许多了,得赶快露露能了,得不顾一切插进话去。
  “掏出来?”包队干部的怒色转成了希望。
  “你——你当那里头烧的是热红薯!”土发的眼里满是火焰。
  “弄个傢私掏出来,再锤成疙瘩……”我心旺也是心急心慌,嘴没遮拦。
  “好!”看那包队干部,像夜里迷在深山荒野,突然看到了远远的灯火和人家……
  “那不是作假瞒哄吗!”土发总是死心眼!
  “你住嘴!你给我回队上抢收秋庄稼去。心旺,你领上全队基干民兵专给咱炼铁!”
  “我?”我真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真能掉得这么快。
  ………
  天上打雷吗?我心旺耳朵咋轰轰隆隆?……不是,是大炼钢铁现场大会的锣鼓!是全公社,不,是全县在金古垛开现场大会!这黑糊糊、沉甸甸、不方不圆的傢伙,这大锤砸,小锤敲,趁热硬敲打到一块的东西,虽有人小声嘀咕说化验过,含铁还没有原矿石多,可现场会上谁敢明说不是铁呢!
  满打满算,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才轰烈了两个月咋就停了?咱心旺只打和土发争高低起,盼死了,好不容易盼来的这点荣耀就这样一闪过去了?咱真希望大炼钢铁永远运动,运动他娘的一万年!
  镜子里就是狗心旺吗?别他娘的老哭丧着一张驴脸,机会既然来过,就一定还会再来!
  真他娘的进了宝贝儿子的《西游记》小人书里了,真是想啥就有啥了!——怎么又是贼土发和那位包片干部恶吵?
  “叫你报三,你不报三也就不报三了,知道你这人石,也不计交你和我对着干,可你咋式也不能连个‘二’也不报呀!这是和大跃进对着干呀!你是等着背白旗,等着挨斗?”看那包队干部,还是怕土发背白旗呢,土发咋就不领情呢?
  “我只能有一报一!”狗土发还是搬着一副石头脸!
  “现在是大跃进,不能小脚老婆婆一步挪三寸!”
  “啥时也不能虚夸假报!”
  “你看看人家别队的产量,家家都差点坐上了卫星!你队庄稼明明比别家长得好,会能只是这点产量!你是不是瞒产不报?现在可是正抓这股风的时候 ,你可别往风头上顶!”
  “我只是不敢坐那卫星!”土发真是石人的屁股——没门没眼!
  咱心旺何不趁机玩点土发的难看,何不抓住这良机再舔舔公社包队干部的屁股:“还队长哩,连卫星都不敢坐!”——不知咱心旺这一舔,能不能舔得馅饼再从天上掉下来……
  “你敢?”想来包队干部知道咱这大胳榄有多晕,但咱也知道,他这时不会反感咱晕,他不是在晕跃进吗!
  “我要是队长 ,我就敢坐!”我心旺只看包队干部的脸,不看土发,管他土发顿时脸黑成啥!
  “就让你当队长试试!”这不是白日做梦吧?红运真的到咱头上了?咱心旺明白,别说一个小小生产队长,就是大队主任、支记,特殊时期人家堂堂包队干部也能更换,就是他说的“试试”二字不顺耳!
  我心旺真还想不到这馅饼能又一次从天上掉来,而且是直接掉进自己嘴里,我一下也不敢待慢了:“我队我已摸得不再摸了,这人人都喊叫的1958年粮食大丰收是一点不假,我报的产量不是1 、不是您要的2、不是3,也不是4、还不是5!”
  “多少?”看那包队干部都惊呆了。
  “10!”我心旺一下就借来了胆,不加思索就把土发原报的产量数后头加了个0 ,看那惊呆又不失喜悦的包队干部裂开嘴哈哈大笑,看那心里不知是多少种滋味的土发嘴裂成了黑杮瓣,咱心旺真掩盖不住一脸得意。
  可也真没想到,产量数字后头晕加了个0换来的队长成了大难过,更没想到能着这么大的祸!一车又一车粮食当作余粮上交了,口粮也不得不当余粮拉走了,最后只剩下种子和饲料了,人均只有几十斤了,包队干部还说远远没交够,我心旺咋就梦死也没想到这祸呢?咋办?求包队干部嘛!——“好我的爷哩,别说粮食,全队社员都上秤也完不成交粮指标呀!这么多张社员的口不能都吊起来呀!”真想给他磕头……咦——眼泪咋说流就流出来了?一个大男人,堂堂大胳榄,多丢人呀!让土发那贼东西看见了多失面子呀!……
  天那,咋一说到“口”,上边就来落实社员口粮了?说实话吧!——看那掌着咱小命的包队干部盯得多紧!眼瞪得多怕人!咱心旺一说实话,不就把他搁火上了吗!要是没了他,咱心旺还能有腰吗!不敢,去他妈的,就硬着头皮把几十斤报成了几百斤吧!……坏了,坏了,实数后头空加个0报了,来人要是去库房核查咋办?……嘿,咱土毛了,来人竟那么放心地拿上假数字就走了!……只是以后万一露了馅咋办?咋办?
  今天包队干部咋摇头晃脑的?噢——他一个公社的企业小主任,一跃成了堂堂公社公安主任了!太好了,咱不用怕了,咱心旺朝里有人好做官了,稳坐生产队长了!连大食堂的大锅里,社员的肚子里,大半是野菜也都统统不敢说苦涩了!时间过得正真快,一眨眼,一冬一春就当野菜熬在锅里熬过去了。不过,社员明知碗里是啥东西,长筷子还在大粗碗里捞呀,捞呀,捞啥呀?捞星星?捞月亮?……噢——是捞米粒、捞日子!哎——这捞着,捞着,咋把好多人一个一个捞不见了?……这么多天了,咱心旺哪天不是又愁在黑云里,只怕惹起众人更可怕的愤怒,怕贼土发踩脚后根,把咱踩倒,踩到法院……
  好怪,好怪,咋又是想啥就都有啥?咋就觉着脚后根痛得刺心!不,是一把杀猪刀一下刺穿了喉咙,刺过了心脏,直刺到了脚后根!痛,痛,痛!哎呀——
   九
  心旺痛得一声大叫,叫得嘴张、舌吊、一直合着的眼睁得裂了开来——只见自己躺在老婆怀里,脚后根被土发咬着,咬得他从脚到膝、到大腿根、到肠子、到头皮,一根大筋活生生往出拽似地。随着他扯肠子的又一声惨叫,脚奋力一蹬,土发石头人似地咕喽一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真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原来,看守土发的俩人一听说队长儿子走了,肚里少五谷、经不起大悲大痛的心旺,紧跟着儿子也不行了,一家一下要走老、少两口人,自然无不惊骇,扔下土发,扔下门,大气小气喘着赶去队长家了。俩人看到小卷糕胀得肚皮发亮的肚子,一口一个“又是水鼓”地感叹不已,一声又一声“都怨那酸臭饭汤”地骂着……土发虽恨心旺,他儿子似乎也子承父习,和自己的儿子交劲比、斗着,但还是不想对手遭这么大的厄运,情急之下倒把自己眼前的厄运忘了,不顾身伤肠枯,拼着力气也赶去了。眼见心旺的儿子腿已蹬得僵直,已是不行了,心旺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又是摇,又是喊,久久喊不醒,似乎很难唤过来,这时突然让他想起儿子看的一本小人书里一个感人的故事:说是一个八路军小战士只身追捕一个鬼子兵时,碰上雪崩,双双被埋。小战士侥幸从雪崩里爬出来,不见追敌,又返进去几经生死救出了连冻带闷、昏死过去、快要僵硬的日本兵,在毫无抢救条件之下,小战士一口咬住日本兵的脚榄根(脚后根的大筋),靠巨痛刺激,激活了日本兵的大脑中枢神经,救活了那日本兵。那日本兵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成了反侵略英雄。想到这,土发早已顾不上心中的恨,也没去想别人怎么看他,更不顾大胳榄从不洗脚,臭气刺鼻,爬下一口咬住了心旺的一股脚槛根。一冬一春的大半野菜少半粮,五天的只有五谷引子,没有五谷星星,整整四天的断食,已断绝了土发身上的五谷元素,耗尽了他的生命力,他是拿出了一息遗存的、当年吃奶的那点本能元力,才把心旺咬醒的!
  老婆见心旺终于活过来,拭了一大把流横了的泪水,顾不得劈开众人,端出一碗飘着一层洋槐(刺槐)芽的汤来。顿时,扑鼻的五谷浓香,烧着的大烟泡迷了烟鬼似地,牵死了人们的鼻子。这二人知道队队都有饿倒的人,就是没一个是队长,队长家多多少少藏点吃的,虽也可恨,也不能大惊小怪。再说队长都惨到啥地步了,一时谁顾得上说东道西!更忌讳地是,闯到队长的隐私,不是好兆头,便都使劲闻一口,也顾不得土发,知趣地暂且先退走了。
  老婆小心灌了心旺一口,侥幸走出昏死的心旺,顿时来了劲,不顾一切地扑向儿子大哭起来。老婆便赶快去扶起土发。这心旺昏死刚醒,还没完全走出朦胧,就被涌泉一样的泪水漫上了又一层朦胧——那不是宝贝儿子吗?神仙一样向我飞来了。还是像我大胳榄一样高窕,还是原先那人见人夸的眉眼,脸更白皙了,一比,我的脸可就粗杮树皮一样没眼看了。看,手里还握着纸,还迭得方方正正,是不是大食堂院里我对着儿子耳朵交待的、专案组、公安主任一次次催要的?一定是,错不了,我儿子多机灵呀!有了这东西,你土发不按手印也稳定你的大罪了!……
  哎——不对呀,宝贝儿子,你给我这咋是一张白纸?咋没一个字?土发的贼儿子哼唱的反动歌呢?不是叫你哄着那贼娃子写出来嘛!——儿子诡秘地笑笑、显然有违爹意地摇摇手,飞离了——儿子,我的宝贝儿子!你别走,不敢扔下你爹你娘走——心旺猛拭了一下遮住视线的泪水,睁大了眼睛——天哪,儿子没了!不,儿子还直挺挺地躺在眼前,孤零零地没人理!娃他娘呢?——一见老婆竟把仇人扶在怀里哭喊,完全不顾他和儿子,入口的一口五谷,火药似地“轰”地一下转成暴怒:“你这不要脸的下贱货……”一巴掌打得老婆原本哭声疙瘩、说不成的诉说一下成了连珠炮:“多亏土发,是土发不顾恶心,张嘴咬住你的臭脚后根,才从阎王那儿把你叼了回来!……”
  老婆和着泪一口气说出了心旺昏死后的事情,特别是土发拼命救他的详情,像一颗炸弹在心旺的脑子里炸开,对心旺心灵的轰击不亚于命根子儿子的死:“我……我想尽法儿要他死,他……他为啥拼了性命要我活呢?!……是怕我死了没了对头活得没意思?还是已知道我害他太狠,账没算,让我死了太便宜我?还是……剩下的他想不通了……
  你不让我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咱还没到结账的时候……”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惜端上老婆只喂他喝了一口的几乎是人参、灵芝救命仙汤,去喂土发。
  五谷味的神力,钻入土发的鼻孔,把一块凉石头一样的土发从僵硬中温化过来,但面对心旺的一缕喜色和五谷的巨大诱力,他只摇了摇头,似乎凭回光返照在吐话:“没用了,你……你喝吧,咱队老小都交给你了,你得活着……你老婆还能生,还有想头……”
  他没想到土发真的不行了,更没想到土发会把全村老少——队长的责任和一碗救命汤、一线活命的机会、日后生活的希望,统统留给了自己……
  “土发,好你个贼,你他妈的不能死,不能死!不,你不是贼,贼,是我!是我!我才是偷磨底的贼……我儿子就是死在那磨底上,没想到害你不成,倒害死了我的宝贝卷糕!是我作孽作死了他……”心旺疯了似地,又似乎是全靠疯劲,一把推过老婆,将土发抢在怀里:“你不能死,你才得活着,全队老小得靠你!靠你……”
  “靠不成了,从今都是你了……”土发不像是在说话,倒像是将死之人在吐气。
  “我干不了,事实证明我干不了……”和土发相比,心旺像是在吼。
  “没啥难的,只要报产量……后头别多0,留口粮,后边……别少0,就行了……”土发隐隐吐出最后一个字就断气了。
   十
  原来,老婆、爱子饿得慌,免不了和大家一样怨恨心旺,心旺哑巴吃了个屁,干张口没法说。也是太心疼爱子,也是觉得土发离磨房最近,有事也容易栽赃到土发头上,让这个不服自己的前任队长好好喝两壸臭泔水,看他以后还尿不尿咱!便偷了磨底。心旺怕露一点风,也防着搜查,便把赃物锁在队部的密匣子里,爱子饿极了时,才半夜拿回一小把来,所以事发后公安局的警犬鼻子再尖,也从心旺家嗅不出蛛丝马迹来。因为大炼钢铁把食堂化后各家闲了的锅、碗、瓢、勺、菜刀甚至桌、箱上的环环扣扣,凡沾铁的都大炼了钢铁,顶了任务,一家三口也只能吃炒面似地嚼一口磨底救救急。经过了大搜查、狗鼻子闻,果然把屎盆子扣到土发头上后,队部成了审讯室,领导们又常来,从多眼杂,心旺怕万一哪只眼扫着,便觉得此时藏在家里已安全了,便藏回了家,交给了老婆。老婆哪忍心严防着儿子!背着丈夫暗露了风,也是想让儿子饿得顶不住时嚼一口。哪知眼明手快、又不懂事的儿子乘父母不备,过了一次饿断了的“炒面”瘾,一渴又喝多了水。“干炒面”见水膨胀,亏久了的小肠胃哪经得住……
  土发回归黄土了,公安主任果断以人死案死、一了百了结了案、作了案卷销毁处理,不准再提磨底丢失之事,让心旺一心一意当好生产队长。哪想到心旺却变了个人,变得和生前的土发一样,割麦时一个劲,引得社员不得不跟着追。脾气更和土发一样犟,犟得再不跟着他的指挥棒转,还不顾他的一再反对,在土发的墓前立了块碑,碑文正文只有16 个字——报产量后头别多0,留口粮后边别少0。
  尤其让公安主任心寒、心惊在是,心旺常一个人呆坐在一个地方傻瞪着眼想什么,有时想着想着便嘟嘟囔囔地嘟囔起来。公安主任知道他想念儿子想入了迷,体谅他伤子之痛,也不去理他。有一次公安主任碰到了跟前,听出他竟是在说是他和公安主任害死了土发,害死了金古垛饿走的人,害惨了全队,怕他二人都不得好死。
  公安主任见自己辛辛苦苦一片苦心扶植起来的人,如此人心不古,从心里怨恨他,很是恼丧,大有一种过了河的桥被拆除、被遗弃的感觉。说也奇怪,这种感觉竟比在上级那儿失势、冷落还觉得可怕。撤了心旺吧,又怕再换个人,再出个心旺怎么办?于是便心灰意冷,少了往日的工作劲头,这样便闲下来。一闲,想的事就多了,想着想着,有时便想到自己头上来了——难道是我错了?说是在金古垛包队,其实只是震住心旺,能够隔三差五地警告心旺别乱说。大量时间不是闲想在公社,便是借口巡查治安,闲窝在其他队,不多干预金古垛的事。
  在以后的一千九百六十年、一千九百六十一年,自然灾害更大,饥荒更可怕,一个队比一个队饿得惨,金古垛生产队却再没断粮,老弱病残也没再饿走一口。后来心旺放了胆子,干脆解散了食堂,户自为战,度过了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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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山藤书屋 Re:猪年狗案(完) 回复时间: 2009.02.21 22:04

    小说以一个惨痛的故事回忆了一段历史,塑造了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人性的光辉在文字中闪耀,从而实现了人格的升华,让人在灰暗中看到希望。土发这个人身上,有着农民的一切美德,勤劳而正直,善良而无私,他的人格力量,最终让心旺从委琐无耻中走出来,完成了小说的主旨。作品思想深刻,语言生活化,是难得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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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山藤书屋 Re:猪年狗案(完) 回复时间: 2009.02.21 22:13

    小说具有震撼人心艺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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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天使微笑 Re:猪年狗案(完) 回复时间: 2009.05.18 13:17

    思想深刻,语言生活化,是难得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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