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更恨自己的……
　　他想起了五年前的窝心事。狗李明当了一辈子村长，老了老了还没当够，该退了该退了还好大喜功，逼着全村追赶全县、全市大种苹果的风潮。那时的苹果苗真像十七八的俊姑娘，价高得怕人，还抢不到手。都怪自己早年心灵手巧，学了一手嫁接手艺，此时偏偏想起了山糖梨苗嫁接苹果苗的点子来，便日能地让儿子大红不惜骑上新卖的摩托，带着咱进后山去挖小糖梨苗。也算是命该如此，从后山沟到桃花沟，从桃花沟再到后桃花沟口，也没见着成片的糖梨丛。偏偏这时面前冒出个低着头、似乎是边走边迷着心事的白头发瘦高婆子，俺爷俩正为哪儿有大片糖梨苗发愁，大红更是“吱”地停住车，骑在车上出口就是一声奶奶，想请这奶奶指点迷津。到现在俺还那么清楚那白头发抬起的吃惊的脸——虽是一脸愁容，一脸被人叫奶奶的不高兴，却没有一脸皱纹：
　　“这小伙，脸上怪有水色，眼里水色可不多！”
　　大红尴尬得脸一下红过了耳朵，抹了一下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忙改称婶婶，才“婶婶”出白发下的喜色来：
　　“这小伙，长得不难看，脑筋转的也不慢，住在山下吧？有媳妇了吗？”问得大红一加油，车后一股浓烟把那白头发扔下好远。也真难怪大红，他正为老大了还没说下媳妇寒涔着呢，能搁住你这么一问吗！再说哪有这样问一个大龄小伙子的！哪有这样神经的女人！
　　唉，你说咱当时咋就那么不出奇呢！糖梨苗还没着落呢，哪来的好奇！咋有好奇心背地里问到人家白头发的事！一得知那白头发有个漂亮的老闺女，没招来女婿，一听说白头发脑子已有活动，已愿意在城里或离城不远，离后桃花沟也不太远的平川地方，找个能丈母家、本家两头跑的女婿、正想女婿想得闷着头，俺爷俩咋就觉得正对上了咱的茬，咋就当下动了心呢！咋就那么巧，偏偏返回路上又遇上了那朵山桃花，那山桃花竟盯了几盯大红，盯得咱鳖娃子差点丢了魂，摩托差点歪到沟里。
　　唉，说来说去还是咱老两口和儿子没出息，太为大红个子矮、久久说不下媳妇焦急，鳖儿子也太贪图人家好看的脸蛋。明知人家只不过是摩托车上盯了几眼，盯不出个身高身矮来，也明知咱大红个子矮是明病，为啥不先让人家再好好相相面，把咱这明病撂到明处，人家切实不嫌咱这明病了再谈婚论嫁呢！为啥明知咱这明病是纸里包不住的火，偏要藏着掖着，总是让媒人跑腿磨嘴！直到合八字、定彩礼，连正式见面订婚的日子都从历书上选下了，还吓得不敢让儿子出面！订婚那天竟然想了个“大红临来偏偏崴了脚，不能到场了”的歪点子，咱作为老公公竟刺着脸到女家给儿子说合订婚去了！更不该一听那白头发说“摩托车上已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山上挖糖梨苗我也远远看见了，是个好小伙，娃不能来也能定”，咱就高兴晕了，就乘着那白头发丈母娘和咱一样急着孩子婚事的心情，赶快趁风扬场，赶紧喜眯眯地丢下了厚厚的彩礼……鬼桃花因没见面交谈过、心不踏实，提出第二天到咱家和大红谈谈再说，咱这么老实的人，情急之下竟说啥“看好日的大师再三叮咛，俩娃的八字太奇，一年只有今天一个好日，错过今天，就得明年了！……”当下说得白头发吃惊、鬼桃花作难。看着白头发看看厚厚的彩礼，心有不舍，咱竟然会像江湖卖当似地拍拍胸部“好媳妇不怕见公婆，明日只管看，只管谈,不合意，不成事，这彩礼就算认识一场的见面礼！”真是在咱连哄带劝，苦苦哀求，媒人扇风加火，硬往一块捏，弄得桃花不片子不得不点下了极不情愿的头。
　　第二天，咱硬是让大红好好的腿抹上碘酒，不红不腫，躺在床上就是不让下床。咱是迎神一样迎来媳妇，供神一样供着媳妇和儿子交谈，看着人家女子反复审视大红的腿，咱只说是在估摸腿的长短，揣摸个子的高矮，吓得咱的心直要蹦出嗓眼来！要不是后来人家女子说了句“没伤骨头，不会有事”被子盖上了大红的腿，咱的嗓眼可卡不住要蹦飞了的心！咱是提着心、流着汗、送神一样前脚送走了媳妇，后脚就去找媒人催结婚！第三天就来了个急登记。硬是让鳖儿子提前骑摩托到乡敬老院，坐着人家敬老院的轮椅在乡民政等来了媳妇，按下手印。十天没过，媳妇就娶到了坑头上……你说咱这昏头昏脑、急里慌忙，干得多出奇的事呀！
　　泼池老汉陷在深深的懊悔、自责和回忆里，脑子活跃得翻江倒海，完全不觉没了日头、越来越尖冷的风已钻进他的骨髓，麻木着他的肢体。
　　像涨潮的大浪，冲上了大海的最边沿，像当年大雨大风中的泼池，浪花漫出了堤，淹了村子，泼池老汉的脑海又翻腾出了成婚的那一天。
　　大红终于娶回个全村也没有的俊媳妇，一下让全村人高看了咱家一截子，全村家家都来祝贺，人多得院子里挪不过脚，席面挨席面转不过身！比狗村长召集选举村长大会人还多得多呢！一向看不起咱的狗村长李明，也不断往后拢着还剩几根的泛黄的软头发，极力遮盖着那几乎谢得秃子似地脑盖，眼红着来碰杯祝贺啦，眼红得眉头上猪鬃一样直直炸起了几十年的立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回想起这老傢伙大前年这时，赶着大小娘们俩一对母牛泼池饮牛时，也是一边不断往后拢着几根泛黄的软头发，一边炸着那几根猪鬃一样的立眉毛，阴阳怪气地嘻问大红“说住媳妇没有？要是没有现在可有个现成的娘们俩的茬口——”来耍戏娃，咱是多自傲地使劲和狗村长碰了一杯，碰涎了狗村长一袖子酒水！当时只觉得碰杯声就对老傢伙当初戏落咱娃的最解气的回击声！那天咱和老伴别说喝酒了，连和祝贺的人碰杯都没碰过来呀！咱是一颗心乐滋滋地丢进了肚里！当时咱那个乐呀，乐得老伴不断仰着脸大张着嘴笑，老伴那短脖子都快仰成长脖子了，四方盘子脸都快笑成好看的瓜子脸了！后来每每说起老伴那天的仰脸张口笑，老伴总是笑着回敬咱“一百步还笑五十步哩！”李明那狗儿子贼李栓，更是扔下坐月子的老婆一连十天地闹新房，天天领一伙人闹到鸡叫，闹得头发差不多和他狗老子一样泛黄一样稀了，闹得和他狗老子一样直炸着的那几根眉毛要爬下了，闹得他家小夫妻都翻脸了！看着狗眼看人低的狗村长后院起火，咱真差点畅快得捋断了肠子！
　　可惜这终于丢进肚里的心、畅快极了的心，很快就又提到了嗓眼里。
　　十天新房玩到期了，一向以村长公子自居和咱大红从不来往的狗流氓李民，却降格和大红攀起兄弟来，有事没事总来找大红，和大红和桃花在新房里没完没了说笑。你说咱当时咋就没一点警惕性！咋就不知这贼李民的来头呢！直到已发现狗李民贼眼总是盯在桃花脸上和桃花套近乎，盯得那几根竖眉毛直疙战，咱咋还是没看出事下！看着狗李民那么眼红咱的儿媳，还觉得他狗村长也还有比不上咱、眼红死了咱的时候呢！还满不在乎地以为狗李民是枉怀贼心、像望着树上野鸡的狐狸，枉自流死了涎水呢！还高枕无忧、洋洋自得、满自豪、满解气呢！那时咋就不知道赶快早些点点狗李民的麻骨筋，及时敲敲媚眼媳妇的警钟呢！那时咱和老伴四只眼天天偷偷瞄着的咋只是媳妇的肚子，只想着赶快有个小孙子吊到她奶头上，就把她心吊住了呢！似乎除了媳妇的肚子，咱啥也看不见，啥也不在眼里！老伴可没少偷听儿子的房，却听不到狗李民在时那没完没了的欢笑声，听到的却是满眼漆黑、一片死静，没听到一点想听的动静来。听得俺老两口心提到喉咙是越提越高呀！整整一年里，俺老两口在媳妇面前是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吭，当面里喝着儿子顺着媳妇，背地里调教儿子哄着媳妇。一家人是把媳妇当神供着呀！两颗老傢伙的心是在嗓眼里整整吊了一年，才吊得媳妇有喜的讯，才吊来媳妇对儿子对咱老两口的正眼瞧。当儿媳的正眼瞧逐渐化为谦疚时，小孙孙呱呱落地了，久提的那颗心也终于落进肚子了。看着小孙儿虽没长出多点胎发，但那大眼睛、红脸蛋、嫩白发亮的细肉，特别是那细茸茸的双眉，谁能说不是咱家的人呢！喜得咱一等到娃过满月就抱了过来。从此，除了吃奶，白天黑夜不在咱怀里就在老伴杯里。好像抱的不光是心肝宝贝，更是一颗放心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