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亦已歌 |
暮春时节,跟哥、姐、姐夫在唐山南湖闲逛闲聊。手机响了,一位政府办的老同事,劈头一句话:老万死了,知道吗?我一惊:不知道。啥病?啥时候的事?那边叹了口气:好几年了,我也刚听说。说是肺纤维化,末了儿活憋死了。我心里一紧,后边他又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万,秦万中。不知为什么政府办的小弟兄们都有点戏谑地称他老万,他的年龄在这儿不算偏大。可能是因老诚持重不苟言笑。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是一本正经,他人越想从反面“解构”你。我还是习惯地称他“老秦”。
因为他这肺病,我要求不再跟他一个宿舍。也曾纳闷:县委大院儿的宿舍这么紧张,他怎么能长期独住一室?跟他一屋住,两人倒也能说一块儿。我这人跟头栽得见人小三辈儿,到了县衙更不敢乱说乱动。老秦笔头子硬,是政府办综合组第一把笔杆子,我当然见贤思齐。经常跟他讨教。比如:咱们编的各种简报,差不多属消息报道,怎么都不加“导语”?他迟疑会儿:导语?加什么导语?这就叫简报体。是的,你按《写作概论》去套政府各类简报,好像牛头马嘴。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吧,见他在窗户下,支上三块砖头,坐上药吊子煎药。我就问他:你咋的啦?他说:有点不“四至”。“四至”,在这里就是舒服的意思。我挺关心他:啥病?去医院不?我跟你一块去。他期期艾艾地说:没啥大事,过去得过肺结核。多少年了,陈旧性的,不传染。那,那你咋还熬药吃啊?我突然觉得很别扭——我很厌恶肺病。知道老秦是结核病,就像自己已经被传染上了似的惶惶。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找到领导请求调宿舍。我说:我本来就失眠,关了灯我就琢磨:这空气从他的肺里呼出来,又给我吸进来,谁知道那里有多少结核菌啊?我越想越毛,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主任姓唐,是政府办常务副主任,主管行政事务和文字,就是秘书组和我们综合组。唐主任胖乎乎的小圆脸,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他跟老秦都是北部山区人,可能考虑到没有我说得那么严重,再加上宿舍紧张,就嘬着牙花子说:你再考虑考虑,你再考虑考虑。我只得再拖几天,考虑是不必的了。
跟老秦一个宿舍,并不是政府办的安排,是劳动人事局办公室主任孟大姐办的。我八六年一月一号调到这个局,孟大姐跟我说:跟老秦一块住吧,就你们俩,还挺熟的,又都是“写手”,有共同语言。我说中啊。在建筑公司时,分管文艺宣传队。公司归计委管。计委的统计工作全国闻名,计委主任给公司也就是给我下个指示:编演一台统计工作文艺节目。用这台节目,接待了全国各地来学习考察的领导,计委主任对我们公司很是满意。老秦当时正是计委的笔杆子。他写的统计工作的经验材料编入《全国统计工作经验汇编》,那是我编这台文艺节目必须参照的蓝本。他很谦虚,也很固执,总想把概念化的经验原封不动地搬到舞台上,我就明里暗里地抵制,不过,对他还是很敬畏的。不知道他有肺结核病,我觉得我调宿舍的要求不过分。好歹拖了三天,又找领导,甚至说:主任解决有困难的话,我直接找县长。这是连主任一块儿伤的话,我是有点“急眼”。特别膈应传染病,而传染病中,又最膈应肺病,黏痰冷沫,见了比踩一脚屎还恶心。本家有个伯母,得了“肺痈”, 年轻轻的就死了。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六:凡住过那屋子的,包括本家哥哥、他的堂兄、堂侄、侄女,竟有五个人先后得肺结核,当然那时农村卫生条件差。在农村,肺病是被视为“脏病”,让人极厌恶的。我妻子结婚前就右下肺有炎症,咳嗽痰多,几十年未利索过,连医院也束手:没啥好法子,重了就输点抗菌素。妻子我没办法,同事,我可以脱离开嘛。唐主任显然并没有计较我的冒犯,这回不是让我“考虑考虑”,而是:别着急,我考虑考虑。过了两天,告诉我把我安排到楼上值班室和政府勤务员住在一起。这下就不用撅着屁股生炉子了,每月还给十多块钱的值班费。嗯,唐主任真好。我不知道,我已经伤害了老秦。但我知道老秦这人厚道,想都没想他的感受。以后,我渐渐适应了,就觉得老秦的文字也不过尔尔,老套子。就在材料上经常怼他,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多是他让步不再言语,听凭我去处置,事情就过去了,我也没往心里去过。终于唐主任找我谈话了。
唐主任长我十岁,说话像个大姑娘,脸红红的。你进他的办公室,连门也不用敲,他准从稿纸或者文件上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你。也许那时,他正在赶写政府工作报告。他有这个长处:大材料亲自动手。我没当副主任之前,就没有参与过起草政府工作报告和大县长的讲话,都是唐主任一人的事,有时拉上老秦打打下手儿。不过,我不太喜欢他的那些“大”材料,空洞、干瘪、套话连篇。等到由我主持起草县长讲话时,已经到了九十年代初,正是经济转型时期,每月都要召开全县规模的大会,再像唐主任那样起草报告,显然难以应付了,我体会到“绞尽脑汁”或者把人逼疯的那种感觉,真不如唐主任潇洒地写材料。
唐主任要是批评人,自己的脸先红了。他说:你坐下,我跟你说点事。我看他像喝醉了似的一脸酡红,就觉得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皮,吸了下鼻子,看着自己的手,手里有支圆珠笔,那笔杆浅蓝色,食指一样粗,三棱的,捏笔处缠着一圈胶布,里面装的是大号的圆珠笔芯。我抬起头,看着他那顶已经发白的绿帽子,帽圈上有一指宽的汗渍,因为汗渍,那一指宽反显得鲜艳。抻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一脸愧疚地笑着:你知道,你跟秦万中、何玉谦是一块被任命的副组长,万中同志牵头,你分管调研跟《经济研究》,他分管综合,玉谦呢跟着县长东跑西颠。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唐主任叫我来绝不是谈什么分工的事。
那是一年前调这儿来两个月后的事。一下子宣布我们仨为综合组副组长,让弟兄们挺意外的。跟我搞调研的小张跟我说:你知道吗老李?只要到“两办”的,一般干部也是副股级;副组长就是正股级;组长就是副科。你不简单,我们这群人在这儿都干了五六年啦!这个组里八员大将,除了老秦长我两岁,玉谦小我两岁,一群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年轻人。那可都是县政府的笔杆子,个个身怀绝技、一脸狂傲。就眼前这个小张,那就是政府办的“数据库”,随用随取:小张,八五年全县工产总产值是多少?他张口就来:2.5888亿元。连“喯儿”都不打。这儿是个擂台,你得拿你的“活儿”说话,让他口服心服,否则你就压不住阵脚。你写完了,那些年轻人会传看,或表情凝重,或点头称许,或嘴角流出一丝笑意。后来我才知道:安排我搞调研,那就是先“遛遛你的腿”,全方位地考察你的本事。东跑西颠,下农村进工厂,然后你得写出调查报告。其实那时的调查报告已经是工作研究,是学术论文了。我第一个“活儿”就是下乡二十天,写了《土地为什么不能向种田大户集中》。其中我借用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等很多材料匠们听都没听过的理论观点,特别谈到农耕文明中农民的性质和与土地的深层次关系,决定了至少短时期内土地不能实现大规模流转的问题。这篇工作研究引起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的重视。这些小青年对我都另眼相看了。正赶上某杂志要出一期本县专辑,由唐主任主编,他把开篇的县长署名文章交由我来写。我没按过去的套路,从区位优势、工农商业,再到教育卫生等等进行平面介绍,而是从文化角度切入,用散文的笔法,写了篇《在这片润泽丰美的土地上》。县长很是满意,也成了以后介绍全县概况的蓝本。从那以后,唐主任明里暗里称我为“大才子”。当然,已经被多次“掐尖儿”的我,早就习惯了夹着尾巴了。老秦神秘地跟我说:知道谁把你要来的呗?我说:细情儿我不清楚。他笑了笑没言语。
唐主任继续说:我一向很看重你的才气,千万要戒骄戒躁啊!坏了,我想。从小期末老师评语中,总有一条:注意谦虚谨慎,不要骄傲自满。我对这两个词儿格外敏感,后背也跟着热了起来。但我仍然注视着唐主任的眼睛,一动不动。老秦人品很好,工作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水平低点也要尊重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哦,我听出点眉目来了。我觉得我还是很尊重老秦的,可现在经唐主任一点,吓了一跳:真的,我心底藏着瞧不起他的念头。不是瞧不起他这人,是瞧不起他的文字。是的,没错。因了这念头,时不时就流露出对他的不尊重。唉,老毛病又犯了。老秦脑门儿稍窄,两个颧骨就显得外乍,又因颧骨,显得下颏尖些,整个脸型像个向下的空心箭头。他鼻梁高,山根过窄,两眼就显得离得近。加上他平时嘴巴闭得过紧,有点儿撇。这人比较正经,平时不大合群儿,不过人很好,不像我那么痞。可能我跟庄稼人在一块酱得久,加上在工人堆里一扎十多年,和弟兄们就没大没小说说闹闹没个正形儿,到机关工作时间短还没有来得及给“夹板”过来。最近一次晚上加班,唐主任开个条子,弟兄们从招待所端来饭菜,还要来一瓶酒。唐主任揪了个鸡腿儿,放到老秦碗里:老秦你家困难你吃鸡吧。似乎这也算平常事,过去也是这样,唐主任格外惦着老秦。唐主任吃了几口就让县长叫出去了。我跟弟兄们一挤眼,把鸡头夹到老秦碗里:老秦你吃鸡——吧。后两个字咬得很重,还拉长了语调,弟兄们哈哈大笑,边笑边重复。老秦抬头,脸色很难看,把筷子一摔,起身转出去了。我见事不妙,赶紧追出去:哎,老秦老秦,一说一乐儿别往心里去呀。他没言语,去了半个钟头回来,我们都闷头干活了。因为这事?唐主任的慢声细语地说完了,就认真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唐主任,是我的不对。我不能不顾忌老秦的感受瞎开玩笑,说明我心底确实对他不够尊重,我改。唐主任笑了:嗯,好好好!别背包袱。老秦软点儿,你多担点儿吧。我连连点头。我真的觉得很愧疚,把弟兄们也带“坏”了。我怕“事事儿地”反让老秦多心,也是拉不下脸来跟老秦认错,唉!
是的,老秦是我的伯乐。我调到劳人局,局长已经跟我谈了:办公室主任孟大姐年龄大了,要我来接她的班。而且告诉我:劳动人事局是全县第一局,到这里工作是很荣幸的。在一个屋里睡觉,我显得话少,多听老秦说,也是想尽快适应环境。老秦嘱咐我:到了个新地方,你得露两手儿给他们看看,不然人家会瞧不起你。嗯,有道理。正赶上召开全县军队转业干部培训动员大会,常务副县长要到会讲话。局长把我叫过去,很严肃地布置了这个讲话稿任务。我当然全力以赴:看文件,请示主管副局长,与县武装部沟通情况。在建筑公司给领导写讲话,给市建委报经验材料,也算得上平常事了,应用文体的写作已经有了点根基。市建委办公室的老周同志直想把我要过去,只因为是工人身份无法进入编制。我一向喜欢在这类干巴材料里加上点“花儿”,比如多用四字排比,显得节奏分明有气势。最后一段加了一句古诗之类,显得有文采。下边坐着的都是军队转业干部,几次整齐的掌声让常务副县长十分满意。散会他把材料带回去,给了老秦:你看看。老秦诚惶诚恐地接过材料,晚上就跟我说了。然后就背着我找了唐主任,要求把我调到政府办综合组。他说:咱们忒缺“成手”。唐主任看了我写的材料,觉得不错,就找主任,再找县长。就把我调政府办去了,合着在劳人局只待了四个月。
我后来想:老秦心眼小点,为人却善良。我没在意他的感受,先是“强行”搬离那个宿舍,后来又和弟兄们带言带语地流露出对他的不尊重,老秦伤心了。后来听说,他跟唐主任反映我时,掉泪了。唉,都是我不好,真对不起他。
不久,另一个副组长何玉谦破格提拔了副主任。又不久,老秦当了组长,我还当我的副组长。为了老秦当组长的事,何玉谦当面把我嘲弄一顿。本来我和玉谦是老朋友,我在县建筑公司办公室,他在县卫生局文秘股。由他的同学介绍我俩认识的,很是投缘。他比我早四个月到政府办。老秦提组长,从哪个角度说都正常:年龄、资历、德性、水平,非他莫属。组织部来人考察,也只是走走形式。我对官场这种形式还比较陌生。来人问:老秦这位同志你怎么看?我说:挺好的。人正派、厚道、任劳任怨的。政府办写经验材料还没人能超过他。群众威望怎么样?我迟疑一会儿:也行。他有啥问题没有?我不知道。连个缺点弱点也没有?哦,有点小心眼儿。跟我似的,是个将才,不像是帅才。跟组织上谈话要忠诚老实,这是党性要求,这一点我还能保证。过了两天,玉谦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劈头盖脸:说你也忒着急了!我吃惊地看着他。玉谦接着:考察老秦时,你都说啥了?我说啥了?我使劲想,没有“出圈儿”的啊。人家都一个字“好”,你还来个“不是帅才”。你说了这个,你就能当组长?何玉谦你他妈说啥呢?啊?咱们找组织部去,走!我上前去拉他,他坐在藤椅上不动,我说:你不去,我自己去,我直接找部长说清楚!难道说,对一名同志一分为二地看是错的?难道说,跟组织上交心的话,不到两天就满天飞?党的纪律呢?玉谦拉住我:看看看,咱们不是外人,这不是为你好嘛。别生气。这是组织部那位亲自跟我说的:老李没当上组长,有点着急了。真是他妈的小人之心!算了算了,反正我不能给你当上吧?想想也是。忍了吧。但这些话,能传到何玉谦耳朵里,唐主任会不知道?老秦会不知道。真他妈的什么玩艺!晚上躺在床上,我扪心自问:唉,还真有点嫉妒呢。嫉妒真是万恶之源!
老秦当上组长,我们还是各包一摊儿,我管政府简报、经济研究、动态反映,他管领导讲话。他本来寡言,跟弟兄们喜欢公事公办。我呢,还是跟弟兄们连打带闹,他显得落寞。一年以后,他调出任某局副局长,算是个“肥差”,我接任组长,后又接唐主任的手任副主任。我曾去找老秦聊天,老秦总是讪讪地,觉得他没放下身段,太过客气。后来,后来就断了来往。
老秦出事了,是嫖娼。撤销副局长职务,行政降两级。
刚听到时,我不信且笑,叫道:如果全县百分之八十的领导干部嫖娼,我也不相信会有老秦!老秦家境不是很好,花钱抠门儿,加上生性谨慎,怎么会呢?但,确实。那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会怎么过?老婆孩子瞧他不起,世人面前抬不起头,他那么内向的人。该吗?该。然而……
活得快,死得也快啊。老秦去世六年了,活着的话,也只七十二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愿我这迟到的挽歌能抚慰一下他羞愧而又孤独的灵魂。
(2018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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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红柳912 |
Re:他人亦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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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19 1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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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成手”,写人叙事,内心感受,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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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月沙 |
Re:他人亦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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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8 08: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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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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