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浪漫在无语
奶奶去世后,父亲把她和爷爷合葬在村后的果园里,在那棵繁茂的栗子树下,一个七八平米的黄土堆做了他们最后的家。雨雾迷蒙中,土堆安详而温馨,只可惜从今两隔。黄土下的爷爷奶奶应该是微笑着的吧?三年的分别终于团聚,两双苍老的手该是怎样欣喜地紧握啊! 一直觉得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和谐的夫妻,爷爷的睿智沉默,奶奶的犀利练达,平和地相伴,似乎从未有过碰撞。 我们家家教很严格,尊卑有序,违扭不得的,虽然很好奇,但却总提不起勇气询问,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勾画他们曾经的浪漫。 小时候看黄梅戏《天仙配》,七仙女同情并爱上善良孤苦的董永,配就了一段千古姻缘,爷爷奶奶的婚姻不知可有过此类奇遇?没听过村里老人们的相关谈论,看来他们也是规规矩矩的媒妁之言,但肯定有个独特的因由,否则大家闺秀的奶奶怎么会嫁了无父母无财产的爷爷呢? 爷爷三岁时父亲去世,八岁上又失去了母亲,大哥把他当小长工使唤到十四岁就让他自己生活,而分给他的家产,除了仅可容身的两间破旧的小厢房外,别无他物。无可奈何之下,爷爷只身下了关东,闯关东两年挣下了满满两小厢房的木料——靠着练就的木匠手艺,爷爷为他以后的创业做着准备。但创业还没开始,爷爷从一起下关东的朋友哪里得到一个闯高丽的机会。高丽,也就是朝鲜,爷爷一直叫它高丽,于是,把房子和木料托付给邻住的大哥照管,十六岁的爷爷去了朝鲜。我想象不出十六岁的爷爷出发时的心情,在家乡,他有自己的两个哥哥,然而父母去世后的遭遇使他发誓不向他们低头!就这样,他去了朝鲜,一去三年。 我不知道爷爷走前有没有和奶奶定亲,根据他一回来两人就成亲的情况判断,应该是定了的。那如果是定了亲,殷实的奶奶家为什么不资助一下自己的女婿呢?是家里别人的反对?还是爷爷的自尊使他拒绝?总之,爷爷是远远地去了朝鲜。 奶奶有一双绝对不超过三寸的小脚,自我记事起,奶奶身上就没有任何首饰了,但她常和我们说起跑鬼子(躲避日本鬼子扫荡)时丢的那些首饰,戒指、耳环、镯子、项圈什么的,那时我脑子里还形不成这些概念,只是经常会好好端详一番奶奶的耳朵,对那一双耳洞和耳环压出的印痕印象深刻。说起这些的时候常常是除夕夜守岁的时候,在鞭炮声里娓娓道来,颇具一种悠远的韵味。此时,爷爷会趴在旁边的八仙桌上认真地用毛笔画着要挂在祖宗牌位后面的画,或写着要焚烧给鬼神祖宗的禀贴。堂屋里亮着两支大红的高烛,父亲在爷爷指点下划着纸钱,妈妈和姑姑们静静地包着饺子。年,就这样娓娓地过着…… 关于奶奶婚前的生活,她只给我们说过一点。那时都是自己酿酒,奶奶家酿的酒特别香,每年都要酿很多送人(写到这里,我想起《红高粱》里的酿酒场景,想来该是差不多的吧。),但不许孩子喝酒。那时候奶奶还不到十岁,就偷偷地喝,结果就大醉,在旮旯睡了大半天,惹得家人到处找。也许是那次奠定的基础吧,奶奶的酒量很好,但不常喝,倒是爷爷每餐必喝一两杯。只有逢年过节,奶奶才会陪爷爷喝一点。 爷爷十九岁的时候从朝鲜回来,怀揣六十块大洋,同时发现离家时满满两间厢房的木料荡然无存!没有去做无谓的争执,爷爷用这些钱买了十几亩田,租给别人种,自己在婚后不几天就开始跑单帮,用两匹骡子贩了货物到山里去卖。奶奶有一次给我们讲了一个爷爷智斗劫匪的故事,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时间是夏天的晚上,已是深夜,爷爷赶着牲口,驮着货物急急忙忙往家赶,走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时,发觉后面有两个可疑的人,手里拎着棒子一类的东西。爷爷意识到遇到劫匪,就赶着骡子飞快地向临近的村子狂奔,进村之后就绕着胡同转,在转弯处,爷爷多了个心眼,骡子过去了,爷爷则躲了起来。等两个家伙追上来,爷爷当头一棒,撂倒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容易了。最后的结果是爷爷战胜了两个歹徒,货物丝毫无损。爷爷平时从不高声,也不见他有过任何暴力的表现,真想不到原来是这样的身怀绝技,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我们几个对爷爷全都刮目相看。那时候经常有武打电影在村里播放,我们对爷爷越发地崇拜了。 遭遇了几次危险之后,爷爷就不跑单帮了,开始做木工活,除给人家加工外,还自己做了拿到集市上去卖。两个人燕子衔泥一样,到他们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大姑姑出世时,他们已经盖起了五间厢房、倒厅俱全的敞亮的青瓦房,有了六十多亩地,两头大青骡子。后来日本鬼子开始扫荡,战争改变了正常的生活轨道,爷爷奶奶的生活也在战争的夹缝中战战兢兢地维持着。父亲曾给我们讲过,那时,炕上连席子都没有,奶奶每天颠着小脚为人家磨面,挣人家一点玉米馇子维持生活。我不能想象奶奶围着磨盘转的情形,爷爷对奶奶的尊重也许就在于此吧? 自我记事起,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奶奶做主,爷爷从不驳回。奶奶每天就是安排一家子的伙计,然后就东舍西邻地串门聊天,逢集日就赶集买东西,买的东西里一定有爷爷最爱吃的面包。 我上初二那年,爷爷病倒了,起初以为是感冒,但医生说是癌症,肠癌晚期。全家都懵了。奶奶却并没落泪,她整天守着爷爷,两个人平静地聊着人情事物,聊着往事。奶奶神色平静,不见丝毫的伤感,爷爷靠着被子半躺半坐。那是我第一次认识癌症,爷爷奶奶的表现和父亲母亲的表现是那么不同,我不知该根据谁的表情判断爷爷的病情,直到那天——奶奶晕倒了,听到消息的爷爷叹了口气,眼脚滑下一行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的眼泪,心受到极大的震撼,那一刻,我理解了爷爷奶奶。许多年后,我读到林清玄的《神仙眷属》,油然想起爷爷奶奶,顿时泪湿衣衫! 一个月后,爷爷走了,临走时拉着奶奶的手不放,伯父、叔叔、父亲和姑姑姑父们跪了一地,父亲哭着说:“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让妈受一点儿委屈。”于是爷爷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爷爷走后的一年,奶奶沉默地让我们害怕,大家轮流二十四小时陪伴着她,逗她说话,一直到第二年,奶奶才似乎恢复了以前串门聊天的生活,我们都放下心来,没想到三年后,奶奶还是匆匆地走了。也许,这正是奶奶所盼望的吧,等了三年,也算是安慰了儿女。 爷爷是个内向的人,不喜欢说话,奶奶也很少说他们之间的事,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从不争吵,连高声都不曾,奶奶要做的事,即使很不恰当,爷爷也不反对;即使再困难,我家的饭桌上也总摆着一个只为爷爷准备的盘子,里面或者是一点炒鸡蛋,或者是几条小鱼之类,为爷爷下酒。 写到这儿,耳边似乎又环绕着从爷爷奶奶屋里传出的低低絮语,是如此地温馨!爷爷奶奶,祝福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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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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