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飞燕 |
永始元年的春分,长安城柳絮纷飞如雪。我立在未央宫九丈高的台基之上,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章城门,腰间的白玉组佩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女官樊嫕捧着金盘跪在身后,盘中的凤冠映着朝阳,竟比我当年在阳阿公主府献舞时见过的任何珍宝都要夺目。
"请皇后娘娘更衣。"樊嫕的声音清如碎玉。我伸手抚过翟衣上以翠羽捻金线绣成的翚雉纹,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的光阴。那年合德刚及笄,我们用青竹竿打落紫藤花,素绢裙裾浸在染缸里,布料渐渐浮现出浅淡色的紫,妹妹合德笨拙地在我的舞裙上穿针引线,针脚歪斜得像春蚕吐丝。
"阿姊当心。"合德总说我跳起折腰舞时像要乘风归去,便在我的衣襟绣了只歪歪扭扭的飞燕。而今这身朝服华美绚烂,倒不如粗麻衣裳来得自在。
"娘娘,该参加封后大典了。"樊嫕的手指穿梭在我的鸦青发间,犀角梳带起茉莉头油的馨芳。铜镜中的女子发髻堆云砌玉,凤冠垂珠随颈项转动簌簌轻颤,繁复的朝服将我裹得宛如彩绘陶俑。我抬起金线缀珠的绣履,迈步走出了寝宫。
宫道两旁,宦官们低眉顺眼,侍卫们肃立如松。我扶着宫娥的手,缓缓登上凤辇,眼前又流转至鸿嘉三年的上巳节,长安街市上的桃花开得格外妖娆。我穿了件素白色的曲裾深衣,青丝垂髻,并无任何首饰,唯有腰间红绸随乐点翻飞如焰。合德怀抱七弦琴坐在桃花树下,忽将曲调转作激越,我便轻盈一跃,单足点在一驻步观看的男子的手掌上,燕子般旋身三周,惊得他怀中钱囊尽数倾落。
“好!"周遭路人鼓掌喝彩之际,我俯身拾取散落的五铢钱。阳阿公主府的马车辚辚驶来,碾碎落英无数,合德的琴弦应声而断。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舞伎宜主,而是宫女飞燕。赵飞燕。”阳阿公主将一枚黑色丹药递至我唇边。丹药在舌尖化开的刹那,龙涎香的腥甜裹着麝香直冲颅顶。我扶着楠木桌几踉跄坐下,铜镜里倒映的面庞浮起病态潮红,恍若当年被纨绔灌下的烈酒在血脉中复燃。
“此药名为`息肌丸',长期服用,能让你肌肤如凝脂般光滑,身材如杨柳般婀娜。”阳阿公主的指尖沾着润肤油膏,在我的裸背上勾画蜿蜒曲线。"你的腰真细真软,像水蛇似的。相信陛下看到,一定会爱不释手。”她的话语裹着蜜糖般的艳羡,我的肌肤却渐渐生出寒意。
掖庭令送来十二箱蜀锦那日,我相信了阳阿公主的预言。一曲跳在水晶盘上的折腰舞,我便入了当今天子的眼,进了皇帝陛下的心。踏上入宫的马车之前,合德将祖传的银雀簪插在我的鬓间:"阿姊此去,定要教皇宫苑囿的牡丹都羞煞了颜色。"
然而皇宫苑囿除了牡丹,还有荆棘。当我初次踏入未央宫,许皇后端坐凤榻,翟衣上的玄鸟纹在烛火中似要振翅而出。她的目光冷峻而威严,仿佛要将我刺透:"好个纤腰袅娜的佳人。来人,赐赏。"她赐下的翡翠禁步足有三斤重,"既入宫廷,便该知晓皇家妃子需以端庄仪态侍君。”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谢恩,忽听得陛下拦阻出声:"不必佩此俗物,朕的飞燕合该翱翔九天。"他亲手为我解下禁步,一连赐我七日专房之宠,堪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专房之宠到了第八日,我便有了性命之忧。
那日,我在铜镜前细细点染远山黛。镜中映出许皇后派人送来的锦盒,猩红绸布上躺着两只鎏金臂钏,雕着振翅欲飞的燕子。我反复端详之后轻叩钏身,金片应声而落,露出暗格中青黑的粉末。我拔下鬓边银雀簪,浸入混了粉末的茶水,簪尖顷刻泛起幽蓝。这孔雀胆混着鹤顶红,许皇后真舍得下本钱。
为了自保,我向陛下引荐了妹妹合德。合德珠圆玉润不擅舞,却能琴歌动长安。她藕色衫子堕马髻,远山眉黛慵来妆,身上散发出悠悠的九曲沉水香。当她抱着七弦琴转出屏风,陛下手中的夜光杯怦然坠地,我正将冰镇葡萄喂至他的唇边。他恍若未觉,葡萄汁液顺着他的下颔滴落,在皇袍上晕开点点紫痕。
“吉时将至。"黄门令的唱报惊散回忆。丹陛之下百官俯首,礼官开始诵读册文。我叩谢起身,一步步走向那高高的皇后御座,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云端。许是我神志恍惚,手中凤印突然滑落,我俯身去拾,厚重朝服却将我困成琥珀中的虫豸。倒是合德抢先一步捡起凤印,她又说出那句熟悉的“阿姊当心”,并扶着我坐到了御座上。我看着她捧着凤印摸了又摸,脸上却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娇憨。
合德最擅这般做作,整日歪在君王膝上说些童言无忌,倒比我这掌中舞更显得勾魂摄魄。那日在太液池畔,我穿着十二幅留仙裙献舞,特意佩了那对鎏金臂钏,盈盈起舞时钏环相撞,清音惊起满池锦鲤。合德琴弦震颤的刹那,我腕间双钏应声碎裂。青黑粉末随风扬至许皇后身侧的侍女,她突然抽搐倒地,口鼻涌出黑血。合德惊得颤声:"莫不是有人要毒害阿姊?"陛下勒令严查,竟在我宫内搜出桐木人偶,心口扎满银针,黄帛上赫然写着我的生辰。
我伏地泣奏:"妾甘愿一死!"广袖翻飞间露出腕上溃烂的伤口——昨夜特意用金钏暗格划出的伤痕。陛下将我拦腰抱起时,许皇后的凤冠正被宫人扯落,九尾凤钗在青砖上碎成点点寒星。
“赵家双姝,当效娥皇女英。"陛下在许氏进入冷宫后,立我为继后,立合德为婕妤。封后大典结束,陛下去了合德的寝宫。我从此数着一夜又一夜的更漏,将妆奁中陛下亲赐的螺子黛尽数折断。忽闻窗外传来吟诵声——“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我推窗却见班婕妤独立寒秋,瘦长的直裾沾染着苍白的月光。她转眸望向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化作一声轻叹。
宫中寂寞的女人,不独我一个。班婕妤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如今独守空闺已有数年。她失宠是因为我,我失宠又因为谁?
"这药量要加倍。"太医冯无方新送来的息肌丸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当药丸在舌尖化开时,我似乎听见皮肉绽裂的细微声响。铜镜里锁骨处的胭脂痣愈发鲜艳,仿佛要渗出血来——自从服下第一颗息肌丸,我的肌肤便永葆光滑细腻,吹弹可破。十年过去,岁月在我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
我,雪肤花貌,纤腰窈窕,还是那么美。然而,陛下给了我皇后的名分,却将南海进贡的夜明珠缀满了合德的昭阳宫,说那是"温柔乡里星子落"。披香博士淖方城曾进宫谏言,恰逢合德在旁侍奉陛下。她的娇黄襦裙半褪至腰,粉肩赤裸,胸襟敞开,娇白酥乳诱人地颤抖。淖方城抬首一瞥,竟连手中竹简落地都浑然不觉。她喉间声音艰涩如砂砾磨金:"此乃祸水……必灭吾汉火德之运!"陛下闻言大笑,将合德揽入怀中:"朕宁愿终老此乡,何惧祸水滔天!"
我则住在椒房殿,椒房殿的椒香浓得呛人,仿佛每一寸空气都被香料浸透。合德来探望我时,指尖掠过墙面椒泥轻笑:"阿姊可还记得《诗经》有云:'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子嗣乃国本,阿姊宜早作打算。"
我何尝不知早作打算!我盯着张美人抱着已有三月的孕肚,不停地在金砖地面上磕头。樊嫕将堕胎药灌进张美人的喉咙时,宫娥正为我的十指点染蔻丹。还有王美人,冯无方刚诊脉完说她怀的是双生子,我就命人暗地里在她的安胎药里下了砒霜。
“这是第几个了?”合德倚在紫檀木卧榻上,看着曹宫人的腹部隆出拱桥的弧度,连宽大的宫装都遮掩不住。她穿着和我一样的金错绣裆,左手把玩着右腕间的羊脂玉镯,笑嘻嘻道:“阿姊当今的狠辣,可比当初对付许氏厉害多了。”
我狠辣?难道她柔善!绥和元年的寒露,许美人诞下男婴的哭声穿透宫闱。我冷眼看着陛下在昭阳殿外长跪:"婕妤开恩,给这孩子留条生路罢。"合德突然冲向朱漆廊柱:"陛下若留这孽种,臣妾便血溅三尺!"她额角的鲜血与金箔花钿融成可怖的图腾,陛下颤抖的手掌终是掐住了婴孩细弱的脖颈。如今,她看着曹宫人脖颈间的白绫不断收紧,却装出一副无辜的羔羊模样。
“阿姊,我们服用息肌丸日久,恐难成孕。"合德终究知道了息肌丸的秘密,她起初献计:“古方以处子经血合着七月引产胎儿的头骨粉,最能养息肌丸损伤的胞宫。" 可我吃了诸多肉瘤一般的药丸,依然如石沉大海。合德亦然。
子时更漏响起时,我裹着一袭杏子红纱寝衣,遣退左右。椒房殿的密室藏在三重鲛绡帐后,博山炉腾起袅袅催情香烟。跪在地上的三个男子皆是精赤上身,肌肉结实。当我香汗淋漓地瘫软在床时,仿佛听到合德的笑声在半空中传来:"阿姊,你我的罪孽,怕是十世都洗不净了。"
“陛下驾到!"宦官尖细的嗓音传来,我睁开双眼,陛下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色,目光落在我的大腹便便之上。"冯太医说,再过几日,皇后就该生了。朕已四十有二,终能收获嫡子……”陛下的话还在继续,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心都在期待樊嫕那边的消息。樊嫕已找了两个婴儿,均因宫禁森严,无法入宫。我只好命冯无方谎称有胎漏之兆。陛下温言安慰:"皇后好生将养,待来日诞下麟儿,朕必立为太子。"我伏在他肩头假意啜泣,眼角却瞥见合德立在珠帘后面色狐疑。
十月临盆期至,产婆跪奏:"圣嗣不育,甫落地便夭折。"陛下抚着我汗湿的鬓发,允诺来日方长。他转身离去时,我却看见他吩咐掖庭令将婴尸送往乱葬岗。没过多久,樊嫕被捕,我跪在椒房殿内等待着废后诏书。不料有宫娥连滚带爬自昭阳宫内奔出。合德死了。她是在昭阳殿的梁木上自缢死的。她穿着我们初入阳阿公主府的素纱舞衣,身上环佩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众人赶至时,她脖颈间的白绫应声而断,尸身正落在陛下的枕畔。陛下是吃了过量的春药而薨的。我也是在那碗鹿血羹里发现了还未稀释尽的三颗慎恤胶——这,可能就是合德固宠的真相。
太皇太后的懿旨传达时,我还站在太液池畔梳头。犀角梳齿间缠绕着合德的青丝,混着我新落的白发。停止服用息肌丸才三天,我已经迅速衰老了。传旨宦官捧着诏书,宣读太皇太后要将我废入永巷,罪名是"秽乱宫闱,戕害龙嗣"。我大笑着将息肌丸全数倒进池中,看着它们在水中舒展成罂粟花朵的形状。冯无方突然扼住喉咙栽进池里,七窍流出鲜红的液体——助纣为虐,东窗事发,他不得不畏罪自杀。
永巷的铜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墙角斑驳处依稀可辨班婕妤题所作的《团扇诗》,那一行行的娟秀小楷,早被人用指甲划出万千沟壑。忽有冷风掠过耳际,原是先帝废后许氏悬梁的素绫,二十年来仍在梁间飘飘荡荡。
"妹妹,我很快就来陪你了。”鸩酒入喉之时,我似乎望见两个梳丱髻的少女携手奔出皇宫,跑出皇城,达至乡野间的草庐,直停到桃花树下,一同仰面看着流萤在星月间明明灭灭。
后记:元寿二年的史册记载格外简略:"赵氏飞燕,本长安舞姬,与妹合德共侍帝。专宠十年,戕害皇嗣,帝暴毙昭阳殿。新帝即位,姐妹俱自尽。"
‘【注】本文取材自西汉伶元所著《赵飞燕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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