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
青衣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连广场上的鸽子也来欺负我。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三个小时里我已经是第五次被它们飞起时落下的粪便给击中了,热乎乎的真是恶心极了!这还不算数,几只没人要的野狗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竟然一路恶狠狠地跟着我,直到把我手里那袋热气腾腾的狗不理包子抢走后才罢休。天哪!这可是我用口袋里仅剩的那几块钱给自己买的,原本还想作个饱死鬼,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里也是又冷又饿的,一副穷酸样!这回可好,连着最后的一点理想也彻底破灭了,看来我的确该死!天大地大,到头来我竟连这棵树下的一只小蚂蚁也不如,它尚且还有一个窝,还有许多朋友,也许那窝里还有另一只蚂蚁正巴巴地在等它带食物回去,然后美美地依偎在一起度过这个湿冷的鬼天气!
“喂,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甜甜柔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抬起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俏丽的女孩,短发、高个。她穿着白色的外套白色的短裙白色的长靴,老天!竟然还有白色的小绒帽、白色的长围巾和一副白色的手套,她简直从头到脚全都是白色的,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和樱桃红的嘴唇,就象雪人一般蓦地出现在我眼前晃得我眼睛都花了,那一刹那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这个时候这个偏僻的角落里,怎么还会有人来,而且还是一个非常靓丽的丫头。我有艳遇了?不,应该是老天爷突然良心发现,天见忧怜!在我临死前终于也让我秀色可餐一回,权且慰籍一下我那颗早已寂寞难耐的心灵。
“喂,你是谁?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还在这里,不回家么?”
她居然先问我,这话本该我问她的,但她看起来的确比我更自然更熟悉这里。她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边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些东西放在树下。那是一叠十分可爱的卡通塑料盘子,另外还有几袋看上去象食物一样的半流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一团团的粘在一起,颜色形状怪怪的,但是它们却很受那些小东西的欢迎,真不知道这些花花绿绿的小猫咪们是从哪里来的,突然间就从四面八方地涌了过来竟有一大群。它们争先恐后地抢食起来,欢快雀跃地把女孩围在中央亲昵地叫唤着,仿佛看见了十分要好的老朋友一般。而女孩则笑着开心地看着它们,有时还蹲下来轻轻地抚摩着它们。这景象真让我诧异,这时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很用力的吞咽声,还有我的肚子,竟然咕噜噜地乱叫好象在说:呵,真香啊!天哪!我的馋虫竟然在这堆粘乎乎的猫食前溃不成军缴械投降了,真不争气!
“呵呵,你一定是饿坏了吧,我刚才好象听见谁的肚子在咕噜噜地叫噢?”她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一语道破了我的窘境。“这些都是给那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猫咪们吃的,你就吃这个吧,也很香,是我自己做的!”她友善地从另一口袋里掏出一个饭盒递给我,里面有一些脆脆松松的锅巴,上面竟还撒了些芝麻,看上去真的很不错也很诱人!
可是,“给我么?”我疑惑地看着她,有些迟疑“我不饿!”我口是心非地答着。虽然,事实上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直冒金星,我还是不敢随便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施舍,尤其是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漂亮女孩。
当然,我也早已不再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为一瓢饭折了骨气的铮铮硬汉。老实说现实的冷酷早把我身上那些可歌可泣的传统美德消磨得一滴也不剩。我完全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是一个没用的、窝囊的、脆弱的甚至胆小的家伙。我当然害怕,害怕这个漂亮的丫头其实是一个索命的厉鬼!这年头,恐怕只有鬼才会这么好心,热心地来关心你,亲近你!而我身边那些冒着热气的家伙们,早在我生意失败惨遭破产时就躲得远远的,谁还会来搭理我这个可怜的倒霉鬼,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从大学毕业后也折腾了这几年,还是一事无成混不出个人样子,连老婆也跟人跑了,呸!跑了就跑了吧,反正跟着我不也还是个饿死!想到这里,我忽然胸口一热,对呀!我怕啥?不就是一个死么,人死了不也是一个鬼!!
“喂喂,你这人好奇怪,发什么呆啊!人家请你吃锅巴也需要想那么久么?再不吃我可要吃光了!”
“恩,恩,我当然吃,就是毒药我也要吃!”
“你说什么?”
“没,没啥!”
我回过神来,抓起饭盒里的锅巴就一把往嘴里塞,也顾不上说话。而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在我身旁,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锅巴,一边仍是乐呵呵地看着我毫无介心。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么晚了居然就这样大咧咧地坐在一个陌生男人旁边,也不管我是人是鬼,是好还是坏!我偷偷地看她,那一瞬间我撞上她的目光,黑亮亮的就象夜幕下的星星那般纯净、无邪,令我心头一颤。
“咳,咳!咳……”我吃得太急,一口气被呛着了。
“呵呵,你这人吃相真难看,这么猴急干吗?这里除了那些猫没有人会抢你的,你还要,那这一块也给你吧。”她大笑起来,一边把饭盒里最后一块锅巴让给我,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那动作那么轻盈柔和,以至于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力量,却恍惚以为是春光里那和煦的微风拂过,整个人都舒坦极了。
“喂,你怎么又走神了!”这个丫头,每次当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一声“喂”的打断我。我有些生气:“喂,喂,我不叫喂,我是有名字的!”
“呵呵,那你叫什么呢?”她眨巴着眼睛,调皮地看着我。
“恩,LADY FIRST!你先说!”我决定向她展示一下我的绅士风度,可她偏偏不领情。
“哼,不告诉你,你刚刚吃了我的锅巴,所以是你欠我的,该你先说!”她噘起那可爱的樱桃小嘴,一副霸道的样子,天!这丫头,真是刁蛮!“这样吧,我们来做个游戏,各自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对方的手心里,这样行不行?好么,来吧!”她忽然改口,并把那红扑扑的脸庞凑到我的鼻尖下央求道。
完了,我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我竟在不经意间就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象雪人一样漂亮的小丫头给万万全全地俘虏了。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答应着,把手伸给她。当她的手指滑过我的掌心时,一股如冰雪一样沁人心扉的感觉旋即融入我的体内,我的血液,我的心跳。那一刻我有一种冲动,渴望用我的热量去抱住她,融化她,连她的名字也那样晶莹剔透。
“你叫雪儿?好玲珑的名字,很合你!”真的好贴切她,我不禁赞道。
“恩,”她点点头,又笑道:“你叫丰?丰收的丰,不也是好名字么?”
“唉!别提了,什么丰收啊,我是颗粒无收啊!”她的话刺到了我的痛处,我不由得又垂头丧气,重新耷拉着脑袋。
明天的明天,我又该在哪里?很快一年又要过去了,我却是个朝不保夕的人,刚才因她那小小的举动而激荡起的那点热气终于也荡然无存了。如果她真是个厉鬼,倒不如现在就动手吧,免得我再有什么奢望和非分之想,那些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梦幻!
“你来吧,快点动手吧!要蒸要煮随你便!”我百无聊赖地说着,不再打算挣扎。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倘能死在这个可爱可人的丫头怀里,也不算太糟吧,古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啊?!你在说什么?”她极其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怎么突然间没有了生气。看着她的表情,我困惑了,难道她不是鬼?这种鬼地方,不是鬼还会是什么?难不成是天使?不,不不,天使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午夜这种人迹荒芜凄凄凉凉的枯树林里,只有鬼才会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她竟然把手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啊,好烫啊,你发烧了呢!怪不得!以前我发烧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胡话!来,我带你去看病吧!”
老天啊,那种温暖的感觉又来了!这个纠缠不清的丫头,如果她不是鬼,那我就做鬼好了,真受不了她,她以为她是谁,居然会这么关心我!
“你听好,我是鬼!一个专门挖人心肝,剥人皮吸人血的恶鬼!就吃你这样的女孩!”我很心烦,故作恐怖地冲着她大喊大叫。她有些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呆呆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们就这样坐在树下,彼此僵持着。月光穿过树梢,在我们之间洒了一地,象打破的玻璃瓶,碎碎的闪闪的。没有人说话,四周静寂得只听见呼呼的北风,连刚才那些争食的猫咪们此刻也慵懒地蜷缩在树下的枯叶堆里,几乎教人忘了它们的存在。空气就象被冻住了,越来越冷,越来越死气沉沉,我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无力,体内的气息跟随着风在一点一点的被抽掉,终于是要死了吧,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努力地睁开眼,在死掉之前我想看看她,是的,我想看看她。我看见月光下一个女孩孤伶伶地坐在哪里,无所依靠地抱紧着自己的身子,在风里颤抖,她的影子很长很美。那么,她不是鬼了是人,是个美丽的女孩,我笑了放心地睡去。
“醒一醒啊,你快醒醒,看!下雪了,真的下雪了耶!快起来快起来!”
耳边有一个很细很细的声音在喊我,远远地传了过来,把我从黑暗里不断地拉回来。
“不要吵,不要吵,我很困很累,让我再睡一会。”
“不可以,不可以!快起来!你这个大懒猪!哇,好大的雪,好漂亮啊!”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摇了,我起来就是了!”真是受不了,这个丫头居然那么用力,都快把我的身体摇散架了。
我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好大的雪,真的好大的雪,一片接着一片,漫天都是飞舞的雪花,每一朵都晶莹剔透,纯洁无瑕。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雪,整个世界都在一片银妆素裹里,白得如此纯净如此朴素。
“雪儿,雪儿?”忽然,我看不见她了,雪把我们全包围在里面,她和它们连成一体。这奇妙的白色,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笑容,我全都感觉得到,但我却还是看不见她。“雪儿,雪儿,你在哪里?”我有些着急,然后我听见那个甜甜柔柔的声音重新在我的耳畔响起。
“哈,大傻瓜,我就在这里啊!”她得意地从我身后冒出来,兴奋地拽着我站到树下。
“干什么?”我总是搞不懂这个古怪的丫头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可我的脚步却早已不由自主地紧紧跟随着她。
“你好呆啊,你没有听说过在雪停之前,如果把心中的愿望全写在红绸带上,然后高高地抛向树枝,越高的越能实现么?”她煞有其事的说着,我则将信将疑。
“真的么?那你许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她顽皮地笑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许多根红稠带塞给我,就象变戏法一样,好象她早知道会遇上我,早知道会下雪,早有准备,“我们快把愿望写上去吧。”她认真地说着,并转过身背对着我很仔细地在红绸带上写着。我注视着那张脸,第一次发现一个女孩认真的样子,其实更令男人动心。
尽管我不太相信,这会有用么?但还是学着她的样子,匆匆地在红绸带上写下一些我早已不再奢求的愿望,真的会实现么?我不敢相信,生活总是喜欢捉弄人的,常常把人搞得啼笑皆非精疲力竭,一切都是那么不牢靠,连你最亲密的人也会离开你,你最信任的朋友也会背叛你,我还能相信谁,老天么?我摇摇头不置一词,只有这个纯纯的丫头才会相信,原来,天真也需要勇气。
“快来啊,你快过来啊,还站在那里发什么愣啊!来,我们一起往上抛,看看谁的红绸带飞得最高飞得最多!好不好?”
“恩!”
“一、二、三!”
“一、”
“二、”
“三!”
……
我仰头看见,看见那些红艳艳的绸带在雪花中雀跃地飞起来,飞啊飞啊,就象一团火一簇簇地忽然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点燃了,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礼花绚丽无比,我迷惑了。
“雪儿,那是什么?”
“是愿望啊,所有美好的愿望啊!”
“愿望会实现么?”
“会,我说会就会!”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相信,我的心相信啊!”
“那我的呢?”
“会,也一定会!只要你相信!”
“可是,如果连心都没有了,我怎么相信?”
“那,那我帮你找,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真的么?”
“真的!你相信我!”
“相信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雪儿!”
“雪儿?雪儿……”
我伸出手,从来没有这样热切地渴望着想要拥有她,拥抱着这个白色外套,白色短裙,白色长靴,白色绒帽,白色围巾,白色手套的,象雪人一般纯净亲切的女孩。可是,什么都没有,忽然间,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花到处都是雪花,雪花飞舞着落在了我的胸前,倏地钻入了我的怀里,但最后仍是空荡荡的。
“雪儿,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可是,没有猫,没有树,连那些红绸带也突然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无尽的白,我陷进去了,陷在那白茫茫的世界里。
“雪儿——!”我大叫着。
“你终于醒了?口渴么?我去给你倒杯水。”
终于,我再次听见那甜甜柔柔的声音,触摸到那双酥软的手,但它不再是冰凉的迷离的,而是温暖的真实的。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坐在我的身旁,她微笑着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给我。然后,又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轻柔地说道:
“你终于退烧了,出了很多汗说了很多胡话!呵呵,还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雪儿,这名字真好听,她是你的情人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短发、高个,乌亮乌亮的眼睛。难道这是梦?我刚才在梦里么?不,不可能,那么清晰那么……我有些失望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纠结着我,难道一切真是梦,我在梦里遇见了她,那个叫雪儿的女孩?我什么都没有,竟然连梦也抓不住么?
“我该下班了,我去叫值班的医生来看看你,你应该没有大碍了!”她笑着小声地对我说。
“不,等一等!”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不想她离开,也许我还在梦中,根本无法将她和她分开,她们是那么像,一样地纯洁亲切。
“你怎么了?很难受么?哪里不舒服?”
“不,我只是……你能再陪陪我么?我想告诉你刚才那个梦……”
“梦?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们真的很像,你很像我梦中的那个叫雪儿的女孩……”
“噢,是么?”她,终于坐下来静静地听我讲。
“你会笑我么,笑这样一个梦,笑我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那个梦终于讲完了,在不知不觉中,我不止讲了那个只属于梦里的故事也讲了许多另外的故事,包括那些我曾经的辉煌和现在的落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宁静得象天使一样的女孩面前,我有想说的欲望和冲动。是的,我不认识她,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却只有陌生人才会更靠近你甚至更懂你。
“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每个人都会跌倒,这没有什么糟糕的。人一生不都在走路么?我们这里,有许多病人是摔坏了腿重新站起来再学走路的。”
“哦,那么,你会相信那棵许愿树么?”
“会,为什么不会?”她站起来,走到窗台边,外面还在下雪,雪一直都没有停,我记得从我走进广场后面的那片枯树林时,雪就开始下了,原来到现在也没有停。我躺了有多久?我以为我会死但我没有却躺在了医院里,生命竟恍若一场梦,光怪陆离。
“你看见外面的院子里没有,那儿有一棵树。”她看着窗外,继续说道:“每天,树下都会有许多人把那些写满了愿望的红绸带往最高的树梢上抛,为那些在病痛中折磨和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的人祈祷,时间久了树枝上到处都挂满了那些红红的带子,迎风飘着就象一团团火焰一样耀眼夺目。你知道么,就是这样,在医院里每天我们都会目睹着许多生命就这样无力地消失,但也会听到更多的新的生命在诞生中渴望的声音。虽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一定会实现,但人来人往,人生里有许多美好的愿望就在生命的交迭中被延续着,保存着。”
我看着她,那张脸庞上有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的那种认真,善良。“这就是许愿树,最美好的部分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整个天空的,当你看见那些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红绸带,你就会知道生命有多么重要,多么需要珍惜。我想你一定可以再好起来的!真的,不要放弃!”她安静地说着,那些话忽然就象雪花一样静静地飘落,然后融化在我的怀里。
这就是许愿树,最美好的部分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整个天空的!雪儿,谢谢你,我听到了,原来你就是我梦中的天使!
------------------------ 曲终人散,浮生若梦——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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